“学生都是极好学的,个个都是可塑之材。”张起仁客套一句,话锋直转,“倒是吴公你……”
    吴绩心头一跳,忙道:“下官是博士的后辈,岂敢让您呼一句吴公。”
    张起仁倒也不摆架子:“你我同朝为官,自然就是同僚,你是一方父母官,我异地为客,更该尊重你,论情论理,你都担得起这一句吴公。”
    吴绩还想再谦恭几句,张起仁已抬起他的手腕,接下方才的话头:“我察觉吴公你掌心多汗,此多系肺气虚弱、卫阳不固、津液泄露所致,回府我替你开一剂方子调理着吧。”
    关起门来好说话,吴绩自然心领神会,忙掀下帘子,让轿夫先走一步。他身为下官,不敢和太医博士平起平坐,捡了匹高头大马,腆着肚子往上一翻,险些没摔下马来。
    一阵掩在袖子里的嗤笑中,唯有吴栩一人脸色发青,在前俯后仰的人群中格外打眼。吴绩坐稳了屁股居高临下地晃眼一瞄,便见自家大少爷恨得咬牙切齿的模样,肖似他的眼睛死钉在吴议的脸上,恨不得用眼刀把他活剐了。
    他暗自叹一口气,这孩子到底太小气了些,高低胜负都写在脸上,别人还没奚落他,他自己先气急败坏了。
    倒是他那个口口声声要自立门户的小儿子,就生了根似的扎在原地,明明是松松垮垮一身柴瘦骨头,却任吴栩怎么凌人的气焰压过去,都站定脚跟佁然不动。
    谁良谁莠,顷刻分明了。
    袁州城是个撒盆水都要淋湿街坊门的乡下小城,口口相传的八卦小道比人跑得快,还没等吴议走拢郡王府门口,李璟早已牵着李福,屁颠屁颠地扑了过来。
    吴议给撞得身板一颤,险些连人带团子滚在地上,李福忙把李璟拉开,给吴议递了把手。
    吴议回以一个颇无奈的笑容,病去如抽丝,要养回一个正常少年勃发的体格是没指望了,李璟要再长大些,他怕是都抱不起来了。
    李璟小朋友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日新月异的体重和身高,依旧扭糖似的粘在他腿边,这个年纪的孩子正是赖人的时候,比起大字不识一个的李福、成天绷着一张脸的老爹,天文地理都能说道说道的吴议显然更讨小孩喜欢。
    但今天的李璟似乎也失了往日小老虎一般的架势,也不吵吵闹闹要吴议给他念书讲故事了,只垂头丧气地抱着吴议的手,偶尔往上悄悄瞅一眼,像是准备了一篇小作文要宣讲的紧张。
    吴议也不觉得还没三尺高的小孩能有什么心事,估摸着又是给李素节揍了顿屁股憋着疼,随口问了句:“今天又惹什么事了?”
    李璟鼓着腮帮子摇摇头又点点头,半响,才仰起脑袋,眼巴巴地望着他——活似他以前饲养的小白鼠伸头讨吃的情形,都是那样黯淡中带着点光的小眼神。
    吴议倒被他可怜兮兮的模样逗笑了,一边牵着小屁孩往里面走,一边垂头温和地问他:“到底怎么了?”
    李璟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快鼓得泄气,才勉强把哭腔咽回去,吴议是不吃小孩哭闹这一套的,而且他要讲的事情非常严肃,不能儿戏。
    “你要去长安了!”
    吴议微微一愣,一时间没摸清楚这孩子的脑回路。
    李璟没掌住悲愤之情,一开口就磕磕巴巴地抽噎起来:“隔壁的……嗝,刘大娘说,长安的太医嗝……太医会让你做徒弟,所以你要跟他去长安。”
    吴议一时失语,流言才出门拐个弯就变了味,现在连个五岁的孩子都觉得他野心勃勃地要往上爬了。
    李璟的世界里固然分不清是非黑白,落在旁人里却不知道传才什么样子了,吴府的家事宛如一出你方唱罢我登台的好戏,现在袁州城的老百姓都翘首以盼,等着他粉墨登场上演一出逆袭嫡子的戏码了。
    哪个时代都不缺吃瓜群众,他实在低估了古代人民的八卦水平。
    李璟见他半响噎得说不出话,更断定刘大娘口中的侄儿的朋友的嫡长兄所言不假,赶紧慌慌张张地擦干了眼角的泪痕,更认真地望着吴议。
    “你不要去长安,以后我吃胡饼皮,肉馅都留给你吃。”
    吴议正头疼这出风波会闹成什么样子,冷不丁听他许下这个仿佛比天还高的承诺,禁不住笑出了声:“行啊,这可是你说的。”
    李璟当机立断地跟他拉钩协定:“我反悔我是小狗,要是你反悔去了长安,那就,那就……”
    “就罚我以后吃胡饼不能吃肉馅。”他也尽量收敛笑容,端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咳咳,天地为证,李福为鉴,我们两个可约好了。”
    李璟当即欢呼一声,泪眼里翻出笑花。
    李璟听到的风声,一点也不落地灌进李素节的耳里,他自问不能像个无知小儿一样横冲直撞,却拘不住心里快要破膛而出的念想——
    长安。
    一座生育了他,抚养了他,而最后驱逐了他的城市,是这个伟大王朝勃然跳动的心脏。
    他的家乡。
    他想家了,想念长安深巷里一朵刚摘下的杏花,想念大明宫里摇曳着垂柳的一池碧波,也想念父亲在闲暇时替他们牵出的一出皮影戏。
    “素节既旧疾患,宜不须入朝。”
    无中生有的十一个字,就把他彻底打入冷地,他不似吴议那样与命争锋的少年心气,亦不敢背上大逆不道不孝不义的骂名,还不等他作古入土,半生荣辱都已经被全天下盖棺定论为简简单单的“仁弱”二字。
    一撇一捺都割在心头,在岁月里结疤留印,从此再也不能抹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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