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这样的想法,年幼的身躯就再也抵挡不住困意,在富有规律的轻轻晃动里迷糊了。
    这个人的脊背很宽,奇怪的是他的身上似乎带着点海水的味道。这让从小生活在海边城市的袁香儿觉得十分熟悉且安心。
    她依稀做起了一个梦,在梦境中回到了童年时期,回到了自己已经忘却了的一段时光。在那里有一个成熟而稳重的男人,袁香儿记不清他的面容。但母亲见到了他,却罕见地露出了温柔的笑。那个叔叔带着自己和母亲一起去了城市中最大的游乐场,渡过了幸福又快乐的一天,直到天黑了下来,城市里亮起了星星一样的灯光,他将玩累了的自己背在背上,慢慢走在那些漂亮的星光里。
    那时候的袁香儿趴在那个坚实的脊背上,在那人摇晃的步伐中入睡,心里想着这可能就是父亲的感觉,真希望永远这样睡在父亲的脊背上。可是当她第二天醒来之后,一切都恢复了原状。父亲的脊背消失了,自己依旧睡在豪华而空阔的屋子内,母亲变得比从前更加冷漠而行事匆匆。
    长夜不知何时已经过去,天光已经大亮,袁香儿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依旧在那个摇摇晃晃的脊背上,师父背着她走了一整夜的路。
    盛夏的早晨,日头就已经十分晒人,一顶青色的竹斗笠歪歪地罩着她的脑袋。袁香儿趴在那人的背上睁着眼,看着那些从斗笠缝隙中漏下的阳光在眼前晃动,突然就觉得自己既然已经在这个世界做过了女儿和妹妹,那么再做一个徒弟其实也并没有什么不可以。
    她从余摇的背上下来,看见那个自己睡了一夜的后背被汗水沾湿一大片。师父一面擦着额头上的汗,一面取出水壶来,让自己先喝。
    余摇那有些超脱凡俗的面目,在汗流浃背的模样中开始渐渐蜕变,变得真实富有人味了起来。
    袁香儿轻轻唤了一句:“师父。”
    这一句唤得很轻,却终于带上了一点真心实意。可惜的是余摇听不出其中的区别,他只觉得新收的小徒弟既软萌又听话,实在是好带得很。
    在他们眼前出现了一道溪流,溪水潺潺向东流去,溪面上架着一道宽阔的石桥,桥的对面是一座热闹不凡的小镇。
    “这里是阙丘镇,师父的家就在这里。这条清溪源自镇子南面的天狼山脉,是你们村口那道溪流的源头。”余摇这样和袁香儿介绍。
    阙丘镇是一座历史悠久古镇,镇子的南面是地势险峻的天狼山,一道宽阔的溪流至崇山峻岭中流出,环绕过小镇一路东去。
    余摇牵着袁香儿的手缓步穿过石桥,步入喧闹的凡尘。
    “先生回来啦,这是谁家的女娃娃,长得这样标志。”
    “原来先生收了徒弟,那可要恭贺先生。”
    “先生回来了,这是刚刚溪里得的活鱼,正想送去给先生尝个鲜,又怕吵到娘子休息。赶巧在这里相见。”
    “先生何时得空,我家新添了长孙,想劳动先生赐个名字。”
    “家里的婆娘见天地睡不好,都说是寐着了。也想请先生赐道符水。”
    ……
    出乎袁香儿意料之外,一路往来的行人,不论身份如何,都对余摇十分热情尊重,而余摇对此似乎也习以为常,应对自如。
    石桥是这个镇子唯一的出入口,桥面上贩夫走卒,来往穿行,桥头不少小贩,兜售针头线脑,果品饮食,更有表演杂耍技艺的江湖人士,场面十分热闹。
    这一切对袁香儿来说都很是新奇,她一直居住在人口稀少的小村落,穿越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接触到这样多彩多姿的古代集市。
    这里看得正高兴,她突然停下脚步,拉了拉余摇的袖子。
    “怎么了?”余摇顺着她的目光向前看去。
    在人群密集的桥头,突兀地站着高出普通人大半截的身影,那个人影肩宽头小,面目漆黑,一双眼睛竖着长在脸上,正站在桥柱边上弯着腰伸着脑袋看一个米糕摊位上售卖的热腾腾的米糕。
    卖米糕的老者笑盈盈地招呼来往行人,完全没有看见几乎压在他头顶上的那个身影。
    余摇笑了起来,小徒弟果然和卦象上显示得一样,天赋不凡,小小年纪就开了阴阳眼,是个继承自己衣钵的好苗子。
    “此妖名为祙,黑首从目,模样古怪,但性情平和,虽喜欢在人群中行走,但大部分时候并不会惊扰他人。香儿不必介怀。”
    “师父,你果然和我一样看得见吗?”袁香儿意识到师父和自己一样,能够看得见那些东西,心里十分欢喜。
    这么多年了,那些妖魔明明存在于世间,就生活在他们身边,但只有自己一人能够看见,只能一直憋在心底,无处述说。这次终于有一位可以不用伪装,随意交流的人了。
    “是了,我们袁家村也有各种奇奇怪怪的小妖怪,虽然皮了点,但是大部分对人类都没有什么恶意。”她回忆起自己在袁家村的日子,虽然有些妖魔的形态令她害怕,但倒确实没有真正伤害过她。
    “妖魔和人族不同。他们性情不定,难以捉摸。两族划界而居,大多时候互不搅扰。但也时有大妖,一时兴起,为祸人间,令人防不胜防。”
    余摇将目光投射到阙丘镇南面的万千大山中,那里曾经是上古妖族天狼族的巢穴。如今虽然天狼族早已经不在这个世间,但依旧盘踞着一些十分恐怖的存在。
    “香儿你要记得,虽然我们住在山脚下,但不可随意进入天狼山深处,更不能招惹深居其中的那些大妖怪。他们有一些,是师父都对付不了的存在。”
    袁香儿此刻的心情很好,什么话都好说。她看了一眼远处连绵不绝的青山,保证道,“嗯,我才不会去招惹他们。”
    师徒二人沿着镇上的青石板路一路前行,最为繁华的地段过去,两侧的房屋和行人渐渐开始变得稀少。
    夏日的天气说变就变,刚刚还艳阳高照的天空,转眼布满了黑漆漆的雷云,哗啦一声倒下雨来。
    街上的行人纷纷躲避,余摇将斗笠罩在袁香儿的头顶上,一把抱起她就向前跑。
    “香儿不急,已经到家了。就是前面那座院子。”他伸手指给袁香儿看。
    道路的尽头,青山斜阻,山脚之下隐隐露出一栋水磨砖墙的清凉小院。院墙内苍松叠翠,修竹斜倚,虽不显奢华,却有清凉自在之意。
    还未奔到近前,院门突然开了,从内伸出一双举着竹伞的纤纤玉手来。
    作者有话要说:和你们想得都不一样,没有慢悠学艺的过程,女主会哗一声长大,然后男主就出来了。
    第4章
    “云娘,你怎么出来了?”余摇踩着泥水加紧向前跑了几步,接过了那把竹伞。
    持伞之人借着门楣露出半张芙蓉面,青衫罗裙,美鬓如云,是一位令人见之忘俗的古典美人。只可惜体态单薄,弱柳扶风,有一种病体纤纤之态。
    袁香儿知道这位就是师父一路念叨了几次的师娘了。她乖巧伶俐地在余摇的怀里喊了一声师娘。
    云娘点了点头:“我想着你没带雨具,就想到门口来迎一迎。这就是新收的徒儿?”
    她的声音清冷,语气平淡的,没有什么特别热度,看不出喜好。
    师娘的身体显然不太好,大暑的节气,面色苍白,气血不足,穿得一身严严实实的衣物,还在肩上搭了件外披。
    袁香儿怀疑别说淋上这么一场雨,就是刮一阵大风都有可能将这位师娘给吹跑了。
    余摇一手抱着袁香儿一手撑着伞,伞盖严严地遮在妻子和小徒弟的头顶上,倒把自己的大半个身子都淋湿了。三人一道顺着院子的石子路向里走,
    庭院四周参差不齐地生长各色花木植被,并没有经过修剪雕琢,凌乱中显出几分野趣。最为显眼的是一棵梧桐树,枝干擎天,亭亭如盖。
    从那繁密的枝叶内传出一道细声细气的声音:“我道是收个什么样了不得的徒弟,原来不过是一个黄毛丫头而已。早知让我去一把拎来就是,也值得你这样大老远地跑一趟。”
    袁香儿伸出脑袋,从雨伞的边缘往上看,梧桐粗壮的枝干上扒着一个类人形的生物,一张雌雄莫辨的人面,眼睑四周描绘着浓墨重彩的胭脂红,头戴一顶红色的冠帽,两条长长的殷红帽巾从白皙的脸颊垂落下来,在翠绿的枝叶中随风轻摆。他枕在胸前的双臂上遍布纯白的羽毛,身后更有长长的纯白翎羽从枝干上垂落下来。
    “这是窃脂,是为师的使徒。”余摇给袁香儿介绍。
    穿过庭院,一圈吊脚檐廊环抱着数楹屋舍,纸窗木榻,简洁雅致。余摇将云娘和袁香儿接到檐廊上,自己站在廊边抖落伞上的雨水。
    云娘没有多余的言语,施施然穿行过长廊,进入南面的一间屋内,不再露面。
    袁香儿脚边的地面上突然浮现出半个人面牛角的脑袋,把她给吓了一跳。低沉的声音从吊脚檐廊木质的地板下响起,“这样的女娃娃也能修习先生之秘术?我看还不够我一口吃的。”
    “这是犀渠。他脾气有些不好,”余摇笑着介绍,“但他们都很厉害。有他们守在家里的时候,即便是师父不在,你也可以不用害怕,放心随意的玩耍。”
    就是他们在我才会害怕的吧?袁香儿看着犀渠那副凶神恶煞的相貌,心里腹诽。
    “使徒是什么意思?”她不懂就问。
    “我等修行之士以术法折服妖魔,若不愿弑之,可以秘术与之结契,以为驱使,故名使徒。”
    “原来还可以这样。师父这个可以教我吗?我也想要使徒。”袁香儿兴奋了,想起自己将来若是能控制一群妖精保护自己,为自己跑腿做事,岂不是十分神气。
    于是她拉着余摇的袖子,恨不得立刻就学了术法抓一只小妖精契为使徒。
    “当然可以教你,”余摇蹲下身,摸了摸她的脑袋,“只是此事并非那么容易,想要得到第一只使徒,至少也要等你出师之后。”
    自此袁香儿就在这个小院住了下来,开始了自己的修行之路。
    余摇本人所学甚杂,涉猎极广,不论是风水相学,符箓咒术,六壬堪舆,祝由十三科他似乎都拿得出手。
    但袁香儿发现了来至于自己的最大一个问题,她不识字,或者说不识这个时代的那种繁体字。看起来一个个字似懂非懂,读起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根本无法流畅读通那些繁难的经学要义。
    师父余摇虽然在术数上十分博学,讲学之时能用自己的理解,将本应晦涩难懂的理论说得诙谐生动,浅显易懂。但奇怪的是他对简单的幼童蒙学反而一窍不通。
    余摇在庭院的石桌上对着一本《千字文》看了半天,结结巴巴念到:“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这个天地玄黄的意思就是……是什么呢?”他挠了挠自己的脑袋。
    “天是黑色,地是黄色,宇宙宽广无边。”袁香儿表示中学的时候还是学过这两句名句的。
    “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余摇高兴地点点头,随后指着后几句话问袁香儿,“这个闰余成岁,律吕调阳是什么意思?”
    袁香儿摇摇头,这对于理工科的学生来说超纲了。
    于是师徒二人大眼瞪小眼,修行的大道艰难险阻,他们被拦在了第一步的识字上。
    “人类的汉字确实是太难了点。”余摇小声嘀咕了一句。
    窃脂的脑袋从树干上伸出来,殷红的冠带垂落在书页前:“人类的术法很厉害,但他们似乎故意要把这种东西弄得根本看不懂,好不让自己的同族轻易学习了去。真是一个特别自私的种族。”
    犀渠低沉的声音从地底响起:“我看他们是防着我们妖族,害怕我们修习他们的秘术去,否则以他们那娇弱的肉体只能充当我们妖族的口粮罢了。”
    “反正这些东西我是怎么也听不懂。也只有……能搞得明白。”
    犀渠最后嘀嘀咕咕地呢喃那一句,袁香儿没听清,因为这个时候,师娘的身影罕见地出现在了檐廊的阴影中。
    “识字这一块,还是让我来教吧。”云娘笼着袖子淡淡地开口说道。
    来了这些时日,袁香儿知道自己这位师娘的身体实是孱弱,整日足不出户,只在卧房静养。师父对她极其敬重疼爱,一日三餐端到床前,生活琐事皆亲力亲为,悉心照料。
    大概是因为精神不济,师娘的性情狠冷淡,寡言少语,对任何事都淡淡的没什么兴趣。除了刚到的那一天,袁香儿几乎没和她说上话,想不到她会主动提出教自己识字。
    从此袁香儿每日便先和云娘学半个时辰的字。随后再跟着余摇学一些采气炼体,天机要决等等五行秘术。
    云娘的讲学十分严谨,按部就班,循序渐进。
    余摇却十分随性,完全没有章法,天马行空,肆意妄为。有时他在随手折一把蓍草,就在草丛中教起天地大衍之数。有时又正儿八经地沐浴熏香,给袁香儿演示行符唱咒的过程。从精奥正统的紫薇斗数,到人人忌讳的厌胜之术。想到什么说什么,毫无忌讳,也不怎么在乎袁香儿听不听得懂。
    每日用过早食,袁香儿便进入云娘的屋子请安,云娘会从床榻上起身,披上衣物,松松的挽起发髻,坐在窗边手把手地教她识文断写。
    师娘的手很冰,说话的声音一贯清冷。但教得却很用心,她时常握着袁香儿的手,教会她用毛笔写出一个个俊秀漂亮的字来。
    袁香儿的手背上传来冰凉的触感,她不禁为自己这位师娘的身体状况担忧。师父的祝由术十分了得,甚至时常有人大老远地舟车劳顿,特意赶来求他一道灵符治病,都说是能够符到病除。
    然而师娘不知道得的是什么病,即便是师父也束手无策。
    袁香儿觉得有些愧疚,病重的师娘每日还要为了自己耗费半个时辰的精力讲学。于是她越发上进,埋头苦读,加上本身就有的底子,在识字背书上可以算得上是一日千里,进步神速。
    对待学习袁香儿拿出的是高中三年面对高考时候锻炼出来的拼劲,毕竟如今要学的科目庞杂繁多,晦涩难懂,教学的师父还有些不太靠谱,她只能在听课的时候认真笔记,课后自行归整,查阅文献,对照理解。
    云娘对她的文化学习成绩很欣慰,冰冷的面孔上终于也开始露出一两丝微笑,偶尔会吝啬地夸一句进益了。
    余摇却显得忧心忡忡,他觉得年幼的弟子正应该是玩耍的年纪,不应这样没日没夜的辛苦学习。他嘴里说的最多的话就是,“香儿你怎么还不出去玩耍?”
    为了担心徒弟初来乍到没有玩伴,他甚至给交好的四邻八舍但凡有孩子的家庭都打了招呼。以至于那些本来就因为新来了小伙伴而跃跃欲试的皮猴们,再也没有了顾忌。吴婶家的大花二花,陈伯家的铁牛狗蛋,全都一窝蜂地涌进来每天拉着袁香儿上山下水地玩。
    师父在这个时候总是十分欣慰地站在门栏处挥手,“好好玩耍,酉时记得回来吃晚饭,师父今日煲了你喜欢的竹荪山鸡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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