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言,也从笔架上拎下一支狼毫,教书先生那般在一旁精心批字,全是溢美之词,夸得天花乱坠,她也瞧得嬉笑连连。
    闹了一会,方行简忽地拘谨,握住她手腕,神色极其郑重:“涴涴。”
    她还咬着笔端:“嗯?”
    方行简道:“我为你找个身份,我们择日成亲。”
    ——
    翌日,方行简在房内用完早膳,亲了下仍合眼而眠的少女,神清气爽入院应卯。
    修文快至午时,忽有人至翰林,大腹便便,面色融和。
    见是陛下身边内臣,众人不敢怠慢,相继起身行礼。
    那内臣目光转了一圈,最终定于当中身姿最高者面上,“方大人,陛下有请。”
    方行简一愣,做了一揖,快步跟上他步伐。
    一路红墙金瓦,水秀石奇,庄严俊丽。
    行至内殿,更是金碧辉煌,皇室气派毕现无遗。
    方行简未曾多看,目光笔直,再越过一个门槛,就见到了榻上的皇帝陛下。
    他正端茶要饮,见有人来,呷了口便放回小案。
    方行简跪拜行礼,皇帝只道请起。
    皇上打量他片刻,问:“方编撰可曾婚配?”
    方行简一愣,答道:“尚未娶妻。”
    “我也记着你年纪尚小,在翰林待得可还适应?”
    “能入翰林,是此生至幸,”他小心应对:“翰林具是文才极高的前辈,晚生受益匪浅。”
    皇帝笑了笑:“方编撰未免过于自谦,你莫惧朕,朕今日找你来并无他碍,不过是今日下朝后,吏部尚书特来找朕求了一事,正月十五你们簪花出游那日,他家幺女恰巧见了你,对你心有所属,回去后在家百般折磨他这个老爹,只好来问朕能否促成这桩姻缘。李老是三朝元老,劳苦功高,朕也不忍拂了他好意。若你尚未婚配,才子佳人,朕瞧着不错,你意下如何?”
    第47章 第四十七枚铜币
    方行简身形略僵, 下一刻,他跪到地上:“陛下!”
    他伏地叩首, 言辞极为恳切:“微臣已有心仪之人, 还望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似乎未料到他这般反应,短促地“啊”了下。
    天子赐婚这等好事,是他人百年都修不来的福气,他竟直接给拒了。
    一旁内臣也有些傻眼,继而微叹口气。
    皇帝面色极淡,瞧不出情绪,只端起茶道:“你喜欢的是哪家姑娘, 给朕讲讲,竟连李家的都看不上。”
    方行简肩胛一滞,才道:“只是寻常人家女孩儿。”
    “嗯……方编撰倒是个妙人,”皇帝抿了口茶:“可朕看那李小女可是相当中意你啊。”
    方行简一动未动, 身姿虽快低进尘埃,人却如青竹那般, 宁弯不折。
    皇帝手在案上点了两下,只道:“你先退下吧。”
    他不将此时定论,但也未见明显施压,方行简心中松弛几分, 躬身告退。
    从宫中出来, 原路返家时, 方行简眉心紧锁, 叫车夫调转马头, 言要去李尚书府邸一趟。
    日暮斜阳。
    停在李府门前,刚下去,后头又跟来一辆马车,有婢女随行。
    方行简回首,猜车里坐着的应该就是李家幺女李语风。
    他家大女儿二女儿均已入宫,这个时辰也不便回家探亲。
    果不其然,里边传出女子询声:“门口是谁家大人的车?”
    方行简一撩衣摆,行至她车前,作揖道:“在下方行简。”
    车里没了声响,稍等片刻,帘被人掀开,李语风微探出脸问,眼底笑意闪闪,略有些不敢看车外那位姿仪不凡的高峻男子:“找我何事?”
    方行简道:“李小姐,可否借一步相商?”
    “好。”她也不端着官家女儿的架子,叫丫鬟搀她下来。
    李语风一袭绿衫,与方行简官袍近色,两人看起来颇为相配。
    只是间隔甚远。
    李语风领他入府,在庭院贮足,遣人上茶。
    女孩大方知礼,不似皇帝口中所述那般娇蛮。
    方行简定神道谢,开门见山:“方某虽未婚配,但已有倾慕之人,还请小姐另觅佳婿。”
    李语风一顿,忽而挽唇,问了与皇帝一样的话:“你喜欢的是哪家小姐?”
    方行简道:“非高门显贵,普通人矣。”
    李语风仍体面笑着:“皇上与你说了?”
    方行简颔首。
    “你呢,怎么答的。”
    方行简回:“望陛下收回成命。我不想负她。”
    “你胆子可真大,”李语风面色妒色一闪而过,而后不假思索道:“方生,你如今官居六品,娶个村妇野人无异于自取其辱。”
    他眉心微蹙,不露卑色:“方某不以为然。”
    李语风面色骤凉,抚了抚袖上褶子:“违抗圣令,你得考虑清楚,得罪我家是小,但今后你也休想太平,方家可不止你一人,你娘呢,你的亲人,你那些家奴,甚至于你爱恋的那位姑娘,将来都要为你的一己之私连坐担罪。我知你心有远大,不然也不会来考这功名,沉耽于儿女私情,只会让你人脉闭塞,一腔抱负无处施展。再说,你真以为是我死缠烂打非要嫁你?你错了,方行简,你家世清白,少年得志,佼佼不群,又有异闻加身,天下皆知。朝中多少势力忌惮、觊觎你的存在,想将你纳入麾下,我爹便是其一,他身后是谁,不必我多言罢,否则那人怎会关心起这等琐事。我与你,不过都是棋子,在这方棋盘上任人摆布。”
    寒气渗透脊梁,方行简寂然。
    “待我过门,我会允那小姐一个侧室名分,你大可放心,”夕照之中,李语风优雅抿了口茶:“孰轻孰重,你可明否?”
    ——
    汀兰苑内,玄龟仍翘首盼着,坐成一尊望夫石,臭男人,怎么昨日迟来,今日还是迟来,气得她只能揪花扯草泄愤。
    服侍她的丫鬟见状:“小姐啊,大人公务繁忙,您得多体谅。”
    “喔。”可她只是想早点见着他呀,她来这世上,就认得他一人,若他不在,她也无处可去,乏善可陈。
    丫鬟见她闷闷不乐,又道:“小姐您也别急,大人疼你至此,早晚都要娶你过门,那时别人都得尊称你一声方夫人啦。”
    玄龟仰脸不解:“方夫人?我不是涴涴吗?”
    “成婚后你便是方家人了,也是大人的内人,要冠上夫姓的。”丫鬟窃笑,这位小小姐真如天外人,样貌秀美,对世间事一窍不通。
    方涴涴。玄龟在心底念了念,不由嬉笑出声,还挺顺耳。
    ——
    方行简浑噩回到家中,他拒了姜氏特备的晚膳,滴水未进,只将自己闭于书房,子时才从内走出。
    夜凉如水,他快步赶往汀兰苑。
    有婢女见了他,要叩门通报,他只嘘一声,自己悄然推开,迈入卧房。
    轻手轻脚走到床畔,床上少女已然合眼入睡,睡态娇憨,瞧得人无限心软。
    他动作极轻拂开她发丝,指腹在她脸颊摩挲,爱不释手。
    女孩有所察,重重翻个身,弄得床板咚响,还背朝他,像在同他置气。
    方行简和衣躺下,将她搂入怀间。
    “涴涴,涴涴,涴涴……”他接连唤她名字数遍。
    女孩轻哼,小猪崽崽一般。
    “又气了?”方行简起了玩心,微抬高下巴,蹭她珠白的后颈。
    她被痒到,破功嘟囔:“你又没来看我!”
    “今日……出了些事。”他语调忽然下沉。
    他周身气息不似往常平和,异常低落愤懑,玄龟回身,关切问:“你怎么了呀。”
    “我……”方行简喉结轻滚,不愿隐瞒:“我恐怕……要另娶他人,圣上有旨,我暂无他法。”
    玄龟皱了下眉,开口之际,她突地被男人紧扣到身前,听他用力说道:“我心里从始至终只有你一人,就你一个。”
    玄龟闷了下,努力挣出脑门,似懂非懂问:“那你不娶我了吗?”
    她双眸懵懂明亮,看得方行简无地自容:“怎会不娶你?等我跟……”
    他欲言又止:“我就纳你进门。”
    玄龟不明其中主次奥义:“我还能是方涴涴吗?”
    “什么?”
    “碧芸白天与我讲,你若娶了我,我就有了姓,就能叫方涴涴,可是真的?”
    方行简心痛欲裂:“你本来就是。”
    她又问:“她还说以后大家都会叫我方夫人,真的吗?”
    方行简如鲠在喉,突地不能自语。
    玄龟如往常那般在他胸口挠了两下:“你倒是讲话呀,今日为何老不吭声。”
    方行简才如回魂:“就算旁人不这般叫你,我也会这样叫。我只认你一个夫人。”
    玄龟能感受到他的悲伤,有些不解:“那不就行了,旁人与我何干,他们爱叫我什么叫什么,我可不在意。”
    “我怕你难受。”
    “为何?”
    他眼底有光颠簸,语气萧索:“因为我太没用,人微言轻,未能让你成为我此生唯一的结发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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