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苏梨回到小筑时,已是深夜了。没想到闻竹雨的屋里还亮着灯,苏梨心生疑惑:师父平时都习惯早睡的呀。
    她不由敲了敲房门,进去后只见闻竹雨眯着眼卧在躺椅上,躺椅边的几上是一个酒壶,酒壶旁边是一盘散乱的棋,有几颗棋子掉在了地上。苏梨心里奇怪,下棋是师父一直以来的爱好,但喝酒却是几乎不曾见到。
    听得苏梨的脚步,闻竹雨眯着的眼睛开了条缝:“晚上没有什么任务吧,怎么回来的那么晚?”
    苏梨想着既然在朱薇那里问不出所以然,不如问问师父可有印象,便把朱薇的剑法描述了一番。
    闻竹雨静静地听着,末了,顾自将几上的清酒倒入了盏杯中,低声道:“阿梨,陪师父喝一杯吧。一个人小酌,怪闷的。”
    苏梨愕然半响,她差点以为自己刚才讲朱薇的时候,闻竹雨是睡过去的。但显然不是,她知道有些人喝酒的时候会越喝越清醒,闻竹雨就是那类人,只是他上一次喝酒,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苏梨没有问缘由,只是依言接过酒盏,她开始喝时像喝水似的慢慢地咽着,还剩下一半时终于一饮而尽。酒是清冽的,刚触舌尖时只像泉水似的不经品,但入了喉一股醇厚感才弥漫开来。苏梨望着灯光下已现出些许皱纹的闻竹雨,忽然觉得师父与这酒,真像。她不知酒的名字是什么,也没想过去问,却是忍不住多要了几杯。
    许是夜深了,许是今日真乏了,苏梨几杯酒下肚,昏昏沉沉地趴在几上睡了过去。沉睡中的她感觉自己到了一处极为空茫的地方,竟是高山之巅,头顶是灰白的一片,连脚下踩的也是虚晃的让人生畏。
    不远处有个人影,隐隐绰绰的看不真切,但苏梨却知是温羽侯。她一见之下,忍不住冲上去问:“你为何要杀我?”
    “那你又为何要骗我?你根本就是成心救朱薇的,就因为她说了一句帮你治眼睛不是么?”
    “是,”苏梨深吸一口气,“但令牌真的是我不小心掉的。”
    “你还不明白吗?令牌是怎样掉下的不重要,甚至它有否掉下也不重要!想当初你进刑部大牢时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你拿着我温羽侯的令牌进去的啊,你就那么救了朱薇走了,分明是故意给我难堪啊。”
    苏梨看不清他脸,只听得他说话时的语声愈发咄咄逼人,好像那话语都成了利刃,随时都有可能把头上这片灰霾割出一道口子来。她从未见过那样的温羽侯,吓得后退了好几步。
    末了,温羽侯的声音又如往常般低稳,透过云雾飘了过来:“我最初借你令牌是感念你出手相助,但???信错了人。”
    苏梨低叹一声,她承认这个错误的源头在自己,可这条线的铺长却是因他,她真是受够了这么无休止的相绊纠缠。她知道这是个梦,但何时能醒来却不是由她说了算的,她只能缓缓低头,想离开这个地方。
    谁料一脚踩了个虚,苏梨带着一声惊呼控制不住地向崖头跌去,恍惚中好像有个人影朝着她的方向奔过来,可惜过于飘渺让苏梨看不清楚。但那时头顶的云层忽然开了一条缝,有耀眼的光从隙里射了下来,苏梨眯眼的瞬间感觉到自己的衣袖被人扯住,接着是嘶啦一声,但这个声音随即被苏梨惊天的长叫声所覆盖。
    苏梨在自己的一声惊叫后醒来,意识模糊之时想到的竟是自己在梦中的结局,那是个没有完成的结局。苏梨敲着发酸的手臂,不住回想着梦中的情形,回想那时来拉她的是不是温羽侯、自己后来有没有掉下去,但想到更多的是温羽侯那些话。一想到这里,苏梨眼神黯了一下,不过她的注意力随即被身边的事物所转移:原来她睡在闻竹雨的躺椅上,而闻竹雨不在屋内。
    此时天还未完全亮,苏梨回自己房里拾了斗笠便去外面找他。闻竹雨在树林里,这是苏梨料到了的,但她没想到他是在练剑,这些年来她已很少看见闻竹雨使剑了。
    苏梨武功全习自闻竹雨,对他此时用的招式早已烂熟于胸,一见之下不由“咦”了一声,那是师父教给自己的第一招啊。她正惊疑着,只见闻竹雨一招一招使来,竟是将自己从小习来的剑法顺着先后连贯起来,此时身形展动,一气呵成。苏梨怔怔地看着闻竹雨,恍若看到了在岁月中穿行而过的自己,那个一往无畏、心无旁念的自己。
    闻竹雨的身形忽而腾起,腕间轻抖使出了沧海九式。九式使尽,闻竹雨竟又承接着前面的招式使了一招,他以左右两株树为基,足尖轻点枝干,漫天剑光直冲树冠,在叶间肆意冲散开来,一时碎叶扬落。苏梨惊得差点叫出声来:怎么与朱薇一样!
    苏梨又惊又疑,再仔细去看时才惊觉不过剑招一致罢了,剑中的意气是迥然不同的。朱薇的剑法颇有展翅之势,仿佛是漠上黄沙的鹰在低掠擦过土丘之时的惊空之舞,但闻竹雨此番使剑时带起林风阵阵,树影婆娑,显出几分空谷清泉式的灵动,是郁郁葱葱间随性穿行的另一种生机。
    苏梨注意到剑光冲天时左右树干上都擦上了数痕,闻竹雨使剑很是用力,但树上剑痕是堪堪划过的,极浅且浅度一致。苏梨叹于这种举重若轻的剑法,禁不住要叫好时却见闻竹雨忽然身形一晃,剑身贴着树干拉出一个硕大的口子,发出了刺耳的声音,再看闻竹雨,最后一招还未使尽时已一臂撑着身侧的树枝,喘息平复着。
    终究是不复当年了啊,苏里看着有些难受,悄悄退回了小屋,只想当做什么都没有看见。
    没过多久闻竹雨回来了,他缓缓走进屋给自己倒了杯水,接着问道:“刚才那套剑法你可看清了?”
    原来他那时知道自己在看,苏梨只能道:“大致是清楚了。”
    闻竹雨放下水杯:“走,使给师父看看。”
    苏梨应了一声,随着闻竹雨出屋。她立于林间,从沧海九式开始,九式使尽后便回想着闻竹雨的剑招,手中涤尘全凭记忆而动,一招招使来倒也像模像样。只是方才闻竹雨就没有使完最后的整招,以致苏梨使至闻竹雨方才停歇的那步后便难以为继。她正想要戛然而止时想不到耳中忽传来闻竹雨的声音:“不要停,接着走。”
    可接着要怎么走?苏梨心下犯难,手上却不敢停,只能任由感觉指引着涤尘。她不停歇地行于林间,眼底绿芒大涨,恍惚间像是回到了在停渡湖畔对影而练的日子,仿佛斑驳树影都变成了粼粼波光,不变的是满目绿意。苏梨忽然怀念起那段呼啸着离自己远去的时光了,虽日复一日却纯粹的练剑生涯怕是再也不会有了。“湖的后面是海”,苏梨想起了温羽侯还是男孩听潮时随口一说的话,她当时一听便当真是因为太想去到湖的那一头看看,但如今大了反而想后退了。苏梨心头长长地一声叹,方才如潮般涌来的剑势终如退潮般远去,她收了剑一瞥身旁的树,树干上果然又多出了好几道痕,深浅倒是一致,但比闻竹雨的要明显些。浅比深要难的多啊,苏梨暗想,不由往闻竹雨那里望去,只等他开口。
    只听闻竹雨叹道:“同样一招观沧海,在你使来是另一番味道,为师见你已到了能自成一体的境界,很是欣慰。如今只欠火候了。”
    “这招叫观沧海吗?那它与沧海九式???”
    “不是沧海九式,是十式,观沧海就是沧海十式的最后一招。我能教你的剑招由此殆尽,再没什么好教你的了。”闻竹雨接着问道,“你在使这最后一式时看到了什么?”
    苏梨起先没反应过来,顿了顿才意识到师父问的是剑中之境,道:“是湖。”
    “我自己使剑时看到的是山谷,”闻竹雨点了点头,“我想那个叫朱薇的,看到的是沙漠。”
    这话苏梨认同,她曾亲眼看到朱薇使这招观沧海,的确有剑舞黄沙之势。但她刚想点头时转念一想又觉得奇怪,她昨晚向师父讲起朱薇时只是描述了她的剑招,并不曾提及自己的感觉,为何师父就知道了?
    闻竹雨见苏梨疑惑地望向自己,道:“当年你师兄练观沧海时,心底所见便是沙漠。”
    “大师兄?我怎么不知道我还有个师兄?”苏梨惊出声来。
    “那时你才四五岁吧,怎么可能会有印象。”闻竹雨笑了一下,“你大师兄比你大了不止一轮呢,他叫楚朝阳。”
    这次苏梨没有发问,只是静静地等闻竹雨把话说下去。
    闻竹雨开了个头,接着说道:“论起武功,他在整个‘绊’中仅次于流星,连我这个做师父的都要退居于后。他自执行任务以来未曾失手,但我却担心一旦出了状况定是致命的,果然有一天我第一次听到了他失败的消息,之后他整个人就像消失了似的。我以为他死了,谁料半年后他回来了,带着一个女子。他先前任务失败时身负重伤,正是那女子救了他。”
    闻竹雨讲到这里时停了一下,目光转向苏梨:“原来那女子是江南朱家的,叫朱蔷。”
    苏梨不由惊呼:“是朱薇的姐姐!”
    闻竹雨置若罔闻,只是顾自说道:“他半年来全无消息,谁料半年后一回来便是向我告辞,他要带着朱蔷离开这里,北上去塞外大漠。我知出塞是他一直以来所梦想的,但这么不管不顾地离去岂非是叛了‘绊’?果然,流星得知后盛怒,派了很多人手去阻,但显然都拦不住。最后是流星亲自出手了,带着要将楚朝阳与朱蔷两人一举击杀的念头从这里一直追到关外戈壁滩。”
    “那最后结果如何?”苏梨跟着也紧张起来。
    “两败俱伤,相当惨烈,流星就是那次之后开始淡出对‘绊’的管理,而楚朝阳和周蔷虽从流星手下逃脱,但自此销声匿迹。”闻竹雨讲起这么惊心动魄的事情时,语气仍是淡淡的,让人听不出他语声里的情感,仿佛只是在讲一段于己无关的故事,顶多是将岁月覆在井盖上的灰轻拍了几下。
    苏梨听到这里,终于能将朱薇说过的话联系起来,什么朱蔷以前受了重伤、闯过那么大的风浪,指的便是流星追杀之事吧。
    闻竹雨又缓缓道:“几日前有密报传来,说是在山西一带发现了楚朝阳的踪迹,我当时不以为然,如今听你说了朱薇的事,我便意识到那密报应是真的。他应该也快来了。”
    饶是苏梨这么听来,都觉得有些热血沸腾——这个像是传说一般的人物要回来了!哪知闻竹雨表情严肃起来:“我将最后一式剑招传于你,是要你明日北上,截住楚朝阳!”
    “啊?这又是为何?”
    “我既能知他下落,流星的消息必不会慢于我。他虽淡出‘绊’多年,但对当年之事仍耿耿于怀,楚朝阳可算是他在世上最想杀之后快的人了。若这次被流星追上,怕是???”
    闻竹雨没有说下去,但苏梨懂他的意思,若这次被流星追上,怕是逃不过了。但她还是不明白:“他叛出师门,你不恨他么?”
    “他叛了流星、叛了‘绊’,却不曾叛离我。”闻竹雨摇了摇头,负手望天,眼神变得渺茫,“那时他带着朱蔷来见我,我很生气,把他赶了出去,他走之前说了这样一句话:只要沧海不息,我与师父的情分便不会灭。我那时在气头上,哪会理他,谁料之后除了他与流星在戈壁的惊天一战,我再无他消息。直到昨晚你一说朱薇的剑法我忽然就想到了他当年走时说的那话,他教朱薇沧海十式便是映了那句‘沧海不息’——他以这样的方式延续着师徒情分啊。”
    苏梨的心情随着闻竹雨愈显情感的语声而澎湃起来,眼前这个素来话不多、语气淡漠的老人,今日竟一口气讲了那么多,那是因为他一直以来都藏着一颗细腻炽热的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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