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过去,她没回来——悼萌萌教授
    文/蒋子丹
    6月份我在广州,打算到医院探望萌萌。不巧正赶上她的病情有变,最终未能成行。当时我就料到可能难得一见了,心下自然遗憾。后来又听张志扬教授说,她的情况有了暂时的好转,说不定7月份可以回海口疗养些日子。我拜托张教授,如果萌萌回来,请在第一时间通知我。
    好像要为她的归来创造条件,今年夏天,海南岛的天气比往年凉快,每天一阵或长或短的雨,把空气洗得更加干净。我一直在等候她的消息。有时候从海南大学东门外的和平城咖啡厅经过,会错觉她正坐在某张铺着绿格子桌布的餐桌旁,吃她酷好的西班牙海鲜烩饭,还是黑色长裙,还是铁锈红丝巾,还是松松的一条辫子搭在肩头,还是温婉的一丝浅笑挂在脸上。
    很难记得清萌萌在这间兼营茶饮和快餐的咖啡厅,召集过多少远来近道的朋友,反正只要高朋满座,她准会兴味盎然。她总像不干胶一样,把各路人马黏合在一处。自从1993年她从湖北调来海南大学社科中心,此地的学界就多了一个兴奋点,甚至可以说,许多学者的来访和调入,许多会议的召开,许多话题的产生,许多设想的策划,都跟她的存在有关。她格外喜聚不喜散,也真心倚重友情,所以每当她关心的朋友离去,都会对她造成或深或浅的影响。去年,听说我要调去广州做专业作家,她给我打过好几次电话,意思都是希望我留下别走,我们有好多事情可以一起去做。年底,她被查出肺癌晚期脑转移,即将去广州治疗,我到医院送行,她还一次又一次说,你可千万别搬家呀,等我回来,咱们一块儿住在海南岛,直到活成老妖精。
    7月过去,她没回来。于是我揣摸那个大家害怕听到的消息要来了。
    很快,它就来了。2006年8月12日中午11时28分,它从萌萌缠绵了8个多月的病榻启程,几分钟之后,通过电信光缆从广州抵达了我的耳际,鼓荡起一阵悲伤。离我家不远的地方,就是萌萌居住过的公寓。正午的太阳照着栅栏里阒无一人的小路,异常空旷。曾经有许多次萌萌搭车从这儿下,回头挥一挥手,衣裙飘逸地走回家去。在我的视线里,这条路总与萌萌的身影相映衬,而从今往后那个翩跹的身影不再。
    造化弄人。上苍不光给了她端庄的容貌和优雅的气质,给了她哲学的头脑和文学的感觉,也给了她良好的教养和丰富的经历,将许多按常规不大可能兼备的条件,宽松地赋予了她。作为女人,萌萌是优越的,也恰恰是这种优越,时时绷紧了她心性中自强自尊的弦,施加了她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当一腔热诚为玩世不恭者所利用,无比珍视的友情遭到世俗功利的伤害,她只能把感伤和怨怼压在心底欲说还休,这无形中扰乱了她的心态,损害了她的健康。
    在人们哀伤的目光注视下,萌萌的生命无可挽回地凋谢了。8个月时间,对健康人而言,只是弹指一挥间,而对于她是刀山火海里漫长的煎熬,死神指缝中残忍的执行预备期。萌萌以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坚强,接受了多次伽马刀手术和大剂量放疗、化疗,并计划于病床上用录音的方式,完成已经开始写作的“文革”40年研究专著。听说在两次化疗的间隙,她乘车出门散心,还走进首饰店,为自己选购了一对银质手镯。一直到最后,她都在调动一切力量保护并维持着自己的完美,内心的与外表的。
    今天,就在我开始写这些字的时候,朋友打来电话,告知他们正在广州的殡仪馆为萌萌守灵。我问她的脸是否安详,又问她的妆是否漂亮,都得到了最为肯定的回答。萌萌离开海南的时候,曾经与我相约,要在这儿一起愉快地、长久地活着,一直活成老妖精。没承想,几个月之后她就食言了,看来她是害怕真正活成老妖精的。为了保持完美,她选择在56岁的年龄提前离去,厚爱她的上苍再一次成全了她的心愿。
    我开始为6月间未能成行的探望感到庆幸:还是不见为好,让她在我的记忆里,永远保持不老的容颜,如她坐在我的对面娓娓道来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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