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样的人,又怎么配去爱别人?”
    下意识的,怨毒的话语脱口而出,宁朝暮那双漆黑的眼瞳宛若翻滚着一池岩浆,一刹变得有些灼热。
    司镜淡笑一声,似是没有听见她说的话,起身送客:“我的事还不劳宁姑娘费心,若宁姑娘没有什么事,便先回去吧。”
    “你……”
    宁朝暮知道,司镜乱了阵脚。
    他无论何时,都是云淡风轻的。纵使不似表面上那般风光霁月,但至少,他一直端着平和的模样,又何尝这样急躁过?
    她不是没有像今日一样过,试探她所以为的,司镜的底线。甚至以往的行为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他都只是静静地看着,纵容着她。
    她以为,这样就够了。
    折磨他,操纵他,无论怎么看,他的一切不都是自己的吗?
    但现实却赤/裸裸地给了她一记耳光,一切都不是她想的那样。
    司镜依旧站在那处,凉凉地看着宁朝暮,竟让她升起了一丝退缩之意。
    指甲狠狠地扎入了皮肉,现在的她,只听得到脑中的一片轰鸣,一股从未有过的羞辱感涌上了心头。
    原来她以往所有自以为是的、他的底线,他都视若无物。
    而他,真正的底线,竟然是仅仅认识了不到半年的商折霜。
    “宁姑娘,在下奉劝一句,若想要宁府恢复往日的模样,执着于儿女情长是不行的。就你如今这副模样,就算我将司家拱手相让,你也只能将一切搞砸。”
    宁朝暮单薄的身躯狠狠一颤,一时竟有些站不稳了。
    司镜谋划多年,不都是为了她么?
    为了宁家的复兴,为了偿还所有欠她的债。
    她只觉得脊背升起了层层凉意,一种他很快就要离开她的惶恐,席卷了她整个人。
    可计划已临近最后一步,难道她要如他所说,为了自己可笑的儿女情长,放弃他帮她筹谋的一切吗?
    不可能。
    罢了,反正于她来说,司镜向来就是如此残忍的人。
    -
    商折霜仅仅花了三日,便将信笺上的事情办妥了。
    不愿回司府,身上所带的银钱又不多,于是鬼使神差的,她又回到了岭江镇。
    连下了几日的雪后,岭江镇难得的大晴,日光照着雪光,映在眼前,白晃晃的一片。
    商折霜眯了眯眼,抬手挡住了刺眼的光芒,寻思着要不要去云娘的屋子看看。
    然她还未走至云娘屋子附近的那条小巷,就听闻了一片骂声。
    “道长您还装呢?这告示前天便贴在这儿了,说你坑骗良民,害了许多无辜的幼童,还奸/□□女,连清元观都将你赶出来了,你还敢狡辩?”
    商折霜抬眼望去,杂乱的人群中瘫坐着一个衣衫褴褛之人,她远远便能辨出那是元虚的面孔。
    不过现在的他,哪还有半分道长的模样,头发凌乱,周身污秽,就似刚刚从泥里挖出来的一样。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元虚一边掩面挣扎,一边无力解释着,可那些人哪能听得进去他所说的话,对着他又落下了几脚。
    商折霜不消想,就知道这是谁的杰作。
    当初司镜只要求元真将元虚逐出清元观,原来是这层意思。
    她面上下意识地泄出了一抹笑意,然片刻后,那抹笑意就宛若凛冬被冻结了的湖面一般,慢慢凝住了。
    司镜……
    她又该拿他怎么办呢?
    若是先前借着有事的托词,她还能自欺欺人一会,可一清闲下来,她的脑海中竟都是司镜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瞳,和他那如远山般清峻的眉岸。
    “司镜……”她缓缓地念着这个名字,突地发现,这样寻常的两字,她竟仿佛念过千百遍,如此熟稔。
    心头突然汹涌而上的感情,让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这便是喜欢么?
    可她能坦荡地说喜欢他,司镜又能吗?
    与司镜相处了这些时日下来,她将他的性子摸得清清楚楚。以他的脾性,绝不可能把自己卷入属于他的命运轨迹中。
    ——这也是那日他为何让她走的缘故。
    纵使她喜欢他,又如何能让他留下自己呢?
    商折霜苦恼了一阵子,最后才哭笑不得地发现,自己在苦恼的,竟是如何让他心无芥蒂的接受自己。
    ——回司府吧。
    心底有个声音冒了出来,而后如雨后春笋般,轻而易举便蔓延了一片。
    商折霜捏了捏指尖,抬眼向远处望去。
    雪霁天晴,远山如洗,就似司镜那日在幻境中泼墨所作的画卷。
    怎么哪儿都是他的痕迹?
    商折霜默了默,倏地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自己何时竟也变成了这样的人呢?畏手畏脚,不敢顺心意而行,这不正是她最讨厌的姿态?
    ——也是她不满司镜的姿态。
    她微微摇了摇头,不再纠结,转身往司府的方向而去。
    这一路上她想了很多,比如见到了司镜之后应该如何与他解释,又如若他不让她留下,她应该尊重他的决定,就此与他一刀两断,还是顺从自己的心意,干脆将他敲昏了带走。
    她因为自己这些光怪陆离的想法,心情好了许多,也不再那么沉郁。
    总归万事都有解决的方法,她不信命,只信人定胜天,只要司镜不将她拒之门外,她便愿意将他从深渊中拖上来。
    带着这样的想法,她又穿过了一片林野。
    因着澜城下了几日大雪的缘故,原是一片苍翠的密林,覆上了一层厚厚的白,只余零星的绿色浮在枝头。
    林中一片静寂,只有枝头残雪落下的簌簌声,就连飞鸟的声音也没有。
    这样沉寂的环境,将一切的感官都拉到最敏锐的程度,商折霜还未掠过两个枝头,便闻见了冷凝空气中,残留着的血腥味。
    她现在对这种气味极为敏感,仅仅次于草药味。
    她厌倦了司镜身上的血腥味,甚至一闻到这样的味道,就会抑制不住地想到他。
    果然不出她所料,一片红在眼前铺展开来。
    莹白的雪地之上,黑色的泥土与殷红的血交错着,格外扎眼。
    商折霜放缓了步伐,滞了滞。
    她本不该来管这样的闲事的。
    冥冥中,她听到了一个喘息声,如同负了伤的兽一般,这个喘息声低低的,纵使极小,在宁静的树林中也似被放大了一倍。
    她的目光倏地转向了喘息声传来的方向。
    那儿伏着一个人,从她这儿,甚至能看到艳色的血液从他的伤口处汩汩流出,就仿佛打翻了一地朱红的染料。
    商折霜屏住呼吸,静默地向那个人靠近。
    她自认动作极轻,重伤中的人不可能察觉,然一柄匕首,却倏地自那人的方向飞来。
    商折霜一跃,点匕首而起,脚尖一挑,便将那把匕首握在了手中。
    她本只是好奇,但当她将那柄匕首真真切切地握在了手中之后,却如遭雷劈,一时指尖都发了麻,怔在了原地。
    这柄匕首,她就算只见过两次,也绝不可能记错。
    商折霜没有言语,握着那柄匕首,突地有些慌乱。
    可是明明已经决定好了不是么?只不过还没有准备好。
    但这样的事,又怎么需要准备呢?
    还没有见到那人的面庞,她竟已经开始宽慰自己,无力与惶恐自心中而生。
    就好似于她这样,向来无畏无惧的人来说,遇见他,便也折去了傲骨,敛去了轻狂,明明胜负未定,心中却好似只剩 “输”这一字了。
    “折霜。”
    最后竟也是他先唤出口的。
    商折霜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如此没用与懦弱。
    她定了定心神,将目光聚于一处,以漠然覆盖掉了那抹局促。
    “司公子,别来无恙。”
    司镜的目色温温,在看着她的时候,一如往日一般柔和。
    “这才几日未见,折霜就与我如此生分了?”
    “明明是你……”
    商折霜敛下眸来,话说一半,断在那处,觉得嘲讽亦觉得忐忑,生怕再说一句,眼前人便会如晨曦前的薄雾,转瞬消散。
    “折霜怎会变成这般模样。”
    司镜的眸光依旧如水,纵有笑意,也带着他独有的镇静。就好似此刻伏在冰冷的雪面上,正汩汩淌着血的不是他。
    “你这人怎么这样!”
    商折霜实在忍不住了,几步上前,俯下身去,揪住他的前襟,低眸看着他,微颤的睫翼离他只有一寸之遥。
    一股从未有过的情感席卷了她的头脑,以至于她下意识做出来的动作,都未曾经过脑子。
    司镜的瞳仁很黑,就如常年不见光的深渊,埋藏着太多秘密,丛生着万般纠葛。
    然,这样的眼睛,却在她的注视之下,逐渐泛起了浅浅的波澜。
    商折霜几乎是瞬间便读出了他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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