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东也不是肆意去逼迫人的人,姜多寿虽然没有把“难言之隐”这四个字儿写在脸上,不过闻东也猜得差不离了,谁没点风花雪月的事儿呢,姜多寿也曾是活人,一个有血有肉,心脏能跳会紧张会心动的活人。
    说到这儿,姜多寿又反问闻东:“九爷对丫头,似乎……。”
    正揣摩如何开口,说“似乎有些想法”显得不够端庄,问“似乎与众不同”又不够直白。
    闻东点头应了一句:“对,我挺喜欢她的。”
    姜多寿还在愣神,闻东又皱眉说:“不过她似乎,还不大喜欢我。”
    闻东细说:“与她来说,和我一起相处更像是一场买卖,她对我的每一分好,都是有条件的,换句话说,我若是对她好了,她总得想尽办法还回来。”
    “她答应和我在一起,是为了将来能有肉身用,亲近我,是为了求我去帮她盯人,就连她现在对我好,笑眯眯地看着我,也是为了谢谢我用灵力救她性命。”
    闻东抬头,发出感慨:“她是算着账掰着手指头在和我相处,我给她一分,她就会回馈我一分,不偏不倚,不多不少,也不知怎么说,总之,如果她去当个账房先生,肯定是个好手。”
    姜多寿捂着心口连续咳了好几声。
    姜琰琰和闻东在一起,他没什么不同意的。
    毕竟姜琰琰克天克地,还克跑了一个没成婚的夫婿,遇到闻东这种不怕克,经得起克的,也是难得。
    “丫头,可能是担心连累了你。”姜多寿自然是要替自家孙女多说几句话的,“她这命格,天煞孤星,与谁亲近,谁就倒霉,二十年前,她觉得是自己克了一个小姐妹的姻缘命,愧疚到现在,每逢七夕还跑去月老庙祈福,不给自己祈,只给人家祈。”
    “我知道这件事。”闻东说,“虽她一直没说过,但看得出来,袁家大小姐袁琳,就是她当年的小姐妹。”
    “嗯,”姜多寿点头,“听说,袁家大小姐月底也要出嫁了。”他嘿嘿一笑,略带几分苦涩,“倒……可能是个圆满的好消息,至少,能让丫头不那么内疚了。”
    “哐”地一声,自梁上传来一声闷响,屋子里的闻东和姜多寿都不说话了,只静静听着屋顶的声音。
    有人自以为自己猫步走得轻盈没有声音,却不知,全都落到了屋内两尊老前辈的耳朵里。
    姜多寿摇头:“太没有规矩了。”
    闻东只说:“随她去吧。”
    ***
    白水巷。
    五天前的那一场大火让人记忆犹新,夜里巡夜的人愈发小心,有人说,自打那场大火之后,这巷子里半夜总能传来女人的哭声,怕是那虞家小姐冤魂流连人间,不肯离开。
    和虞家隔了一条巷子的袁家,院子里,花圃久未有人打理,杂草盖过了郁金香,原本种着蛇形梅的那红砖圆圃,陡生了不少摇曳的狗尾巴花。
    袁家兴盛过,也衰败过,如今因为袁家大小姐将近的婚事,院子外头又多了两圈穿着制服的警察看守,日夜轮岗,尽职尽责。
    袁家二楼,袁大郎才和袁琳吵完一架,甩门而去,哐地一声带着重重回响。
    空气里还弥留着袁大郎对袁琳的咒骂。
    “父亲与你说,让你不计一切代价,牺牲一切原则,保住袁家,袁家是谁,袁家是我啊大姐,我才是袁家的嫡长子,你如果眼睁睁看着我被追债地剁成泥,你也不松口吗?”
    “钱而已,你嫁过去总可以再有的,我的命呢?大姐,我的命一去不复返啊。”
    袁家落魄,袁大郎赌钱,二郎三郎落魄自闭,日常也不与人说话,倒是袁琳,四处奔波,袁枚负责安慰诸位哥哥。
    屋子外头,袁枚还在劝袁大郎别步步紧逼,袁琳有些累了,她解开了紫色旗袍领口的梅花扣子,慢慢脱下压得小腿憋屈至极的束腿丝袜,解散了高高绑起的头发,揉着耳朵后酸痛的脖颈,靠在窗边的长条沙发上。
    她透过白漆边框的玻璃窗,看着挂在西边的月亮,不自觉地,眼角就湿了一片。
    曾有人和她说过,会一辈子照顾她,可那个人不在了。
    也曾有人说过,会一辈子和她当姐们儿,可那个人……
    “妈诶,你这窗户真难爬。”
    袁琳吓了一跳,回头,看到窗边窜出一只小手,那小手力气极大,四根手指头扣着窗沿,骨节突起,跟着又窜上来半个头。
    想当时姜琰琰爬袁枚窗户的时候,身体倍棒,轻而易举就上去了,如今她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身体还未大好,爬得着实吃了。
    姜琰琰瞧着袁琳光着脚站在地上,直勾勾的看着自己,主动伸手:“站着干嘛,还不拉我一把。”
    袁琳下意识抬起手,复又将手背在身后:“我认得你,你姓姜,谷山村的,之前咱们见过,你……深夜造访……。”
    “袁琳,咱们不装了好不好。”姜琰琰瞧着袁琳还在装作不认识自己,主动爬了上来,站在她面前,看着她,“你知道的,我是三水,二十年前的三水,二十年后的姜琰琰,不都是一个人吗?”
    袁琳没说话,她故意挪开眼神,看着外头月色下静谧又安详的长沙。
    城南路的电影院还在放《玉梨魂》,小瀛洲的冰室里坐满了人,曲园酒楼门前的黄包车来了又去,外面的世界一直都很热闹,而袁琳的心早就寡淡成了一潭死水。
    “二十年了,”袁琳虚叹了一声,“我老成了这副模样,眼角都是皱纹,可你没老,你还是十八岁的样子,你说你还是三水?”
    “你是觉得我是怪物了?”姜琰琰看着她。
    “怪物?”袁琳忽而嗤笑了一声,自嘲的口气,“我觉得现在的我才是怪物,那时候,我和他一起读书,读梁任公的‘少年强则国强’,俩人那副士气满满的样子,还以为,自己能痛快肆意地活一生。”
    “他奔着他的理想去了,留着我一个人在人间挣扎,你瞧瞧我现在,我父亲说,让我不计一切代价和原则救他出来,他跪在我面前,说我是袁家唯一的希望,也是他唯一的希望了,我能怎么办?三水,你说,我能怎么办?”
    “若我父亲晓得,只要我愿意嫁过去,他立刻就能无罪释放,莫说让我嫁了,他当晚就会绑了我送到人家那儿去了,三水,我没办法活得像你一样,你有那位闻先生护着你,可是我只有一个人了。”
    姜琰琰的声音很轻,也很温柔:“袁琳,那个人骗了你,袁仲安今天早晨,就在老城墙那儿……。”
    “袁家的屋子,马上也要被收了。”
    “袁琳,咱自私一回吧?”
    ***
    三天后,巷传袁家大小姐袁琳得知自己父亲被枪毙后,突然发疯,从江边土堤上失足落江,找人的和捞尸的连夜寻了三天,都快捞到洞庭湖了,也没见人。
    同一天,袁家的房子被查封,袁家余下四人无处可去,袁大郎被催债的找上门,连夜离开长沙,不知所踪。
    至于袁家其余三人,二郎三郎的暂不清楚,倒是袁枚,阿蚁进市里买东西的时候见过一次,袁家有不.良记录在省厅里,袁枚找不到什么好的工作,也拉不下脸做露脸的活。
    “很惨,”阿蚁说,“可能比寻常人已经好了很多了,至少目前还吃喝不愁,可是对于这样的大小姐来说,走不了,活不好,还死不掉,应该才是最惨的吧。”
    出发去昆明的前一天,姜琰琰收到了一封来自醴陵的信,笔迹清秀好看,字字端正,比姜琰琰的狗爬娟丽多了。
    “三水,我已定居,多谢你劝我,也多谢你助我假死脱身,更是多谢你家阿年水里救我救得很及时。”
    “三水,能替他守墓,我已是十分满足,他当年是为了理想和正义而死,死得壮烈,我怨了他许久,如今看着他未署名的孤坟,突然也释怀,我偶尔会看你给我的铃铛,像是看到你,我偶尔会以郭袁氏自称,自娱自乐,甚是好笑。”
    “三水,你且放心,我过得十分安好,隔壁邻家十分友善,邻家男主人叫吴勤,之前也在长沙做工,我瞧着眼熟,却不敢多说我曾住在白水巷,怕露出破绽,他与他的新婚妻子,对我照顾颇多,勿念。”
    落款:郭琳。
    姜琰琰把信从头到尾一字儿不落地看了一遍,摸着那“郭琳”两字,忍不住笑。
    看信的时候,阿蚁刚巧在给姜琰琰收拾去昆明的东西,捧出了一个小匣子,问姜琰琰这盒子要不要带,姜琰琰在院子里看信看得认真,许久没回,阿蚁还想走近了问,闻东刚好过来。
    “什么东西?”
    阿蚁掂了掂匣子:“姑娘的同声铃,当时姜半仙镇九魂时多出来的三枚,留给姑娘玩了,一枚在姑娘自己身上,一枚给了袁大小姐,这不是还剩一枚吗?”
    “给我吧。”闻东摊手。
    阿蚁手却顿住,只朝着自家姑娘看。
    闻东手往前又伸了一截:“晚点儿我亲自和她说,她会答应的。”
    阿蚁递过匣子,又看到自家姑娘看信看得又哭又笑的,忍不住皱眉:“姑娘这是怎么了?”
    闻东回头看了一眼,手指摩挲着小匣子上茉莉花木纹:“她在感慨自己六十岁的青春,毕竟,她现在已经是八十多岁的老人家了。”
    一封信,寥寥一页纸,姜琰琰又反复看好了几遍。
    就是最后那段,有些让人唏嘘感慨。
    “他与他的新婚妻子”,这几个字,白纸黑字,明晃晃躺在姜琰琰面前,希望只是同名,若是同一个人,那这男人终究是负了虞秀芹的一番痴心。
    正如谶语所言:
    多情总被无情扰,花落知多少
    星火燎原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作者有话要说:  ——本卷完——
    第四卷 姨太
    第81章
    云南昆明。
    华丰茶楼三层。
    一张上等松木条桌正对着楼下唱台,桌宽且长, 可容数十人两排分坐, 却只在桌子当头坐了一人,这人戴着多拉帽, 穿着西式的长袖西装。
    西南高原昼夜温差大,外头大太阳晒得要命, 一入了这阴凉地儿, 背后窜凉。
    这人名叫凌保国,前阵子不是换天换地么,云南也跟着闹腾了一回, 他这巡防营的管带也是刚跟着闹上来的, 新官上任三把火,凌保国这第一把火就是先娶了个漂亮姨太。
    姨太姓严,叫俪华, 是东边逃难来的, 沿着长江一路往上逃,逃到了昆明。
    生得那叫一个漂亮, 凌保国手底下的弟兄没什么文化底子,见了严俪华也不知道怎么夸,只背地里偷摸摸的用云云南话夸一句“老是俏”。
    凌保国倒是还有一个有文化的表弟, 当时送的贺喜红包上用蝇头小楷引用了一句诗——“千秋无绝色, 悦目是佳人。”
    夸得很符合凌保国的心意,他这位新夫人,可不就是美到上无古人后无来者嘛。
    凌保国点了一壶上好的铁观音, 他不喜欢喝茶,可是等人若是不喝点什么,总是时光难捱,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些许不耐烦,旁有小徒弟探头问了一句:“要不,我去催催夫人?”
    “催什么?”凌保国咕咚咕咚往嘴里灌茶,“答应好的,让她随便买随便逛,催了她,显得我食言了。”
    唱台上的戏换了一出又一出,唱得凌保国昏昏欲睡,他靠着藤椅的后背,两腿摊长了,这三楼也没其他人,倒不是这华丰茶楼生意不好,只是凌保国坐镇第三楼,谁敢上来?
    眼瞧着那外头天色都变得灰暗起来,西南的天,黑得晚,长江中下游七点多街边路灯都开了,昆明都还敞亮着,这天色一暗,时间保准不早了。
    凌保国没了耐心,起身抻了抻衣领子,唤了一句:“走,这还没天理了。”
    话音才落,就听到楼梯口如莺燕般娇软的声儿传来:“瞧瞧,之前说好的,自己逛累了要来茶馆休息,让我随便买,开心就好,我这才买了多久一会儿,就哭爹喊娘了,怎么?怕我买多了?”
    严俪华一身紫色绸面的长款旗袍,下摆绣着红牡丹,旗袍按照严俪华的身型特意改良过,手臂收拢,腰身束紧,顺着腰身下去,臀.部特意贴合了严俪华的身体曲线,上楼梯时,身体微微前倾,脖颈上那一串新买的珍珠项链荡了一下。
    凌保国起身去迎她,四顾看了一眼:“不是说让你买个尽兴,怎么,东西都没一件儿的?”
    严俪华笑着坐到条桌靠窗的藤椅上:“太多了,让柜头收拢收拢,直接送到家里去了,瞧瞧,我新买的珍珠链子。”严俪华指着自己脖上的项链,“他原本是有两套一模一样的,说这款式就这一对,你是知道的,我不喜欢和人家买一样的,就把两件都买了,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说好让你随便买的,就是……,”凌保国看天,这天色着实不晚,又对着严俪华道,“这都得八点多了,我送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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