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我想去寻一个地方。”
    “一个地方?在海的另一边么,是什么样子的地方?”
    “……我们来的地方。”
    ……
    ……
    最初的最初,陪同他们那位已经渡劫的同伴,领着身后那些在原本的地方无处栖生的平民百姓,踏上那艘船,去往那位同伴发现的新天地的时候,没有谁不是满腔热忱的。
    他们在这片荒陆落脚,以双手和豪情引着人们将这片荒陆开垦成了人世,将一片无人孤陆变成了属于他们的下云十六洲。
    可终点总是会来的,人们不再需要他们的帮助,开始自行安居乐业,龙脉也已稳定,艰难的奋斗终究有了句点。
    时间愈惨,热血逐渐冷去、豪情终究褪色,留下的却又是什么呢?他们或为了梦想、或为了友谊而来到此地,可带他们来此的那位同伴某次外出之后再未归来。或许是横生意外死在他乡,或许是在茫茫大海中失去了寻来的路,再或者只是已然飞升的他对时间的概念与旁人再不相同,无论如何,那个人再也没有回来,于是他们便失去了回去的路。
    他们留在了此处,在南海之上建起了高塔,供奉着此陆的真龙,等待着再有人渡劫成仙,领着他们回去的时刻。修真的路如此漫长,而等待如此漫无止境,他们并不是真的不明白,能够渡劫的终究只是极少数的天道宠儿,而他们更加可能将会永久留在这里。
    他们终于放弃了。
    开宗立派,传道授业,医乐阵武,各自开始寻觅着自己的继承者。当年的年轻人们老了,终于开始接受这样的命运,他们终于将这亲手创造出来的云十六洲当成了新的家,就此安顿下来。
    下云十六洲是没有巫者的,因为当初与众人一道来此、执掌天象并为众人祈福的巫者,迟迟没有与众人一道。
    本该能消解一切伤痛的巫者发觉无法为自己排遣忧虑,他患上了思乡的病,明明是不得归家的游子,却始终无法忘记故土的模样。
    那思念比血缘更为粘稠,比时间更为强韧,它有如一种禁咒一般附着在巫者的血脉里传递下去,仿佛一种疾病一般刻在他们的骨血中。即便他们不再修习巫道,远离一切与先祖相关的事物,那巫者的血依然流淌在他们的身体里,执着地思念着故土。
    他们想要回去,循着来时的路,去往那早已回不去故乡。
    ——不是不知道数十或许上百万年前的故乡或许早已湮灭于时间之下,但那思念却依旧噬骨剜心,不得停歇。
    “……最后,他们为了获得渡过重洋的力量,不惜触犯了倒海塔的禁忌,与其他人彻底决裂,一族迁往西陵。”花重这样描述道,“西陵易氏血脉单薄,却并不分散,世世代代男子娶亲女子招婿,从无一人离开家族去往别地。师兄师姐或许是第一第二个离家的易氏子弟,而这也不过是因为九叶莲子的气息压制了你们原本的血脉。”
    殷梓单手抚摸着空怀退烧后有些冷的额头,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
    “……父亲说的,居然是真的。”殷梓闭了闭眼睛,终于开了口,“他说,他若飞升了,只是想去来处看一看。从我来到玄山之后,就从来没有相信过。”
    她顿了顿,目光在空怀苍白的面孔上停留了好一阵:“这就是一切的答案?也就是说,倘若什么时候,九叶莲子留在我们体内的气息消耗殆尽,我们也迟早会变成这样?”
    “这倒不至于。”花重比划了一下,“九叶莲子的灵气也不至于撑不过一两千年,它的灵气现在还留有大半,毕竟煌姬还在等着取师姐的血呢。九叶莲花也是仙人留下的,是镇魂之宝,传言中九叶莲花能让人平稳地度过所有境界的突破。
    钟桀魔祖留下的那条密令——同时修习燕归时和惊雷起的人,就是下一任魔祖——有很多人尝试过,无一不心智全毁神识崩溃,没有九叶莲花的帮助大概是不行的。所以煌姬先是掳走了师兄,发现没有用之后,又攻下了空蝉寺,大概也是为了抢夺九叶莲花却没能得手。而现在,她大概会冲着师姐来了。”
    “花主真的相信,煌姬是为了那一半真魔之体里的修为么?”男人的声音从屋梁上传了过来,殷梓神色一动,下意识地拔剑,剑出到一半却又顿住了。
    “雷主去而复返,大可以光明正大地从正门进来,何必做出这鬼鬼祟祟的样子。”殷梓把剑扔了回去,向上斜了斜眼,这么大声说道。
    “我是光明正大地进来走到这门口的,只不过听着你们聊得兴起,一时没好意思打断。”班舒伸展了一下腿脚,从屋顶上跳了下来。
    花重扬起了头,语气并不太好:“那我该多谢雷主的体贴么?”
    “花主说笑了。”班舒毫不客气地在他们旁边坐下,非常自然地接了向前的话,“九叶莲花乃镇魂之物,传说中能守住人的心神,所以用九叶莲花能够辅助同时修习惊雷起和燕归时。也正因为如此,煌姬很可能是想要通过这条路子得到魔祖一半修为,进而冲破合道巅峰的坎儿——诸位是这么想的,没错吧?”
    没人回答他,不过既然没有人反驳,就已经足够能说明他们的想法。
    “不过我在想,镇魂之物,应该还有一个更加简单的作用。”班舒的敞着腿,大大咧咧地直视着对面几人,“是镇魂。”
    殷梓隐约听出来了他的意思,却一时没有敢于接话,只反问道:“雷主这是何意?”
    “真魔之体尚在,而魔祖神魂却已经消散。倘若有九叶莲花镇魂,召回一两缕神魂,也未必不可能。”班舒并不打算兜圈子,单刀直入地说了结论,“等到那个时候,魔祖复活,却也不是完全的复活,而是变成了听她驱使的人——这种可能性,你们觉得怎么样?”
    花重比了个手势:“既然魔祖的密令说只以一半修为作为奖励,雷主以为,另一半真魔之体在何处呢?”
    班舒惊讶地看着花重:“不是留给少主的么?我以为少主已经吸收了呢。”
    “雷主知道得很多。”殷梓对此并不知情,不过她很快从花重的表情里得到了答案,“我以为这应该算是秘密。”
    “秘密么哈哈哈……我猜短短七年,就算少主囫囵吸收进去,也不够正经炼化几成。”班舒挑了挑眼角,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来,“要以另一半为媒介把这一半抽出来,应该也并不难。”
    殷梓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雷主真敢猜。”
    “我对猜谜颇有自信。”班舒把一条腿翘到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前后晃着椅子,“我倒是有法子能阻止煌姬,不过如我先前所说,我需要一点帮忙——魔祖的密令,说到底不过是个咒。只要我现在成功修习了燕归时,那剩下这一半真魔之体,就是我的,永远不会被煌姬的到手了。”
    “说得好听。”殷梓轻笑了一声,“那照此来说,雷主也不过是想要得到九叶莲花和九叶莲子的庇护压制反噬,取得那一半真魔之体。不是么?”
    “借助九叶莲子的能力。能压制反噬……”班舒双手插在脑后,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当年同时创造这两门功法的钟桀魔祖,可没有这等宝物压制心性。”
    殷梓听着这话不对,猛地回过头。
    班舒抬眼,语调平淡毫无起伏:“这种传言,我一个字都不打算照着做。”
    “雷主这是何意?”花重终于再度开了口。
    “我这个人,倒是比较死脑筋,不太相信借助外力那一套。毕竟,说不准那一套说辞也不过是煌姬编出来骗人帮她给魔祖聚魂的呢?”班舒微微昂着下巴,从殷梓的方向看过去,能看到他的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我要修习燕归时,就以现在的状况修习。既然钟桀魔祖能同时创造这两门功法,那我为什么不可能同时修习?前人做不到,不代表我做不到,我不相信非要依靠外力才能成功。”
    顶着殷梓和商晏震惊的眼神,他稍稍侧过头:“只不过凡事都有个意外,所以我来请诸位帮个忙,我想在望花涧闭关,还请花主行个方便。”
    花重静默了片刻:“这是什么意思?”
    “花主虽然尚未完全炼化,但是毕竟有着一半真魔修为。而晏圣人虽说无法动用灵气,却修为早已合道巅峰。我听颜护法说过,她失去神智的时候依然本能地因为恐惧而屈服于晏圣人,我希望我也同样。”
    班舒的瞳孔看上去异常明亮:“所以我来这里,借块地方。倘若我失败神识破碎,还望圣人和花主给我一个痛快。”
    其他人一时沉默,居然没人回话。
    “没有其他选择了,除非你们真的想看到煌姬复活一个没有神智的钟桀,然后用他的躯壳做出逆着他本心的事情。”班舒晃了晃椅子,“夫人相信我能成功,所以同意我回到这里,晏圣人,你会相信我么?”
    作者有话说:
    晋江回评这个验证码,能不能让我对一次……
    第75章
    班舒话是这么说,可惜的是在场似乎只有商晏信了。
    殷梓眉毛高高地挑起:“你说文师叔相信你才同意让你来此,那她自己去了何处?”
    “自然是去坐镇听雨阁,如今这个情势,可称不上太平。”班舒神色间居然隐约有些得意,“我回去的半道上跟她说了,她说好,让我尽快回去。”
    殷梓嘴角抽了抽:“你让文师叔一个人回去坐镇听雨阁?既然听雨阁情势复杂,那文师叔一个人岂不是很危险?”
    “平时也是夫人坐镇的,啧,我和夫人同是洞虚巅峰,夫人一个剑修,不是比我一个早年自己瞎琢磨的散修能打不是很自然的事情?”班舒这话说得脸不红心不跳。
    殷梓有点看不下去了:“可你一个魔修,不是本该比同境界的正道更强几分?”
    “雷主身有极难痊愈的旧伤,气息不稳,他之前装重伤和一直不亲自正经动手,大概都是为了避免旧伤复发。”商晏到底境界甚至还要碾压班舒一头,倒是一直看的明白,“能留下这么一道伤口的人,我能想到的也不多。百年前正魔大战偷袭缠身狱重伤风主煌姬的,大概就是雷主本人,从这伤势看,雷主大概没能全身而退。”
    “让我猜猜看,晏圣人在说我的旧伤,对么?”班舒大大咧咧地看着殷梓的表情,“看来我猜对了。”
    商晏也不在意,伸手以指蘸了些旁边备着的茶水,在桌上飞快地写了一行字:“雷主当真要顶着旧伤,冒险修炼燕归时么?”
    “晏圣人看着我像是在说笑?”班舒转向了商晏,隐隐有些不悦。
    “不像。”商晏飞快地再写,“好,我答应。”
    班舒也是个拧巴的性子,这会儿商晏爽快的答应了,他不仅没高兴起来,反而更加凑过去:“晏圣人就这么答应了?不怕我一统魔道之后为所欲为,压垮正道?”
    “不怕。”商晏稍稍摇了摇头,指尖在桌面上轻划了一下,然后才继续写道,“雷主不是那种人。”
    班舒愈发来劲:“咦,圣人倒是说说,我是什么样的人?”
    商晏抬了抬眼皮子,指尖飞快地写完了:“你到底是什么人?”
    商晏直直地把问题扔了回来,班舒倒也不恼,笑嘻嘻地应了:“我呀,是南蜀岳氏在找的那个人。”
    商晏猝不及防听到这么个答案,脸上礼节性的笑容登时淡了淡。
    “南蜀岳氏在找的人?”殷梓也没听说过这一节,眼见着商晏脸上神色变了,下意识地追问了一句。
    “岳氏一直在找人,晏圣人应该不会不清楚这件事情才对。”班舒咧着嘴笑,毫不在意地看着商晏脸上的神情,“毕竟他们这一路大费周章,动静实在不能算小,再早一点的事情不提,只往近处说,他们不惜挑动听雨阁、屠尽远山,也要囚禁当时风头正盛的剑修袭征,直到他心境崩溃才知道认错了人放他离开。而后又利用忘心斋逼迫晏圣人,最后废掉圣人的剑骨才肯罢休,并不是很难看出来,他们在找人,找错了很多次。”
    殷梓脸色冷了下来,转头求证般看向商晏,看到他无声地点了点头,却没有开口。
    “雷主是说,他们在找的人是你?”殷梓语调间隐约有了杀意,“他们这样草菅人命,就只是为了这种理由?”
    班舒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又开了口,然而并没有回答殷梓的话:“花主前些日子,杀了一个岳氏来传信的人吧?”
    “哼?”花重没想到班舒会当着殷梓的面揭他的短,不满地从鼻子里发出一个音来,“雷主是来提醒我这件事情的?”
    “花主也是正道出生,他们会来试探也是理所当然。”班舒活动着脖子,走到了近处,“花主发现了没有,岳氏与缠身狱疏远了。”
    “不如雷主消息灵通。”
    “花主谦虚了。”班舒就像是一点没听出来花重的不高兴,自顾自地说着,“岳氏是想控制缠身狱的,却不想要另一个真魔。”
    殷梓挑眉:“你很了解岳氏。”
    “既然你们刚才在讲传说,那不如把传说讲完。”班舒昂起头,神色间有些微妙的自得,“你们说到哪儿了?对了,易氏离开了倒海塔,迁往了西陵。而在那之后不久,紧跟着易氏后面也离开倒海塔的,是迁往南蜀的岳氏。而岳氏离开倒海塔的理由,或者说他们追寻的东西,是天道。”
    “嗤。”殷梓毫不掩饰地笑出了声。
    “殷姑娘怎么看正魔与天道呢,晏圣人又怎么看呢?”班舒难得这么一板一眼地说话,引得商晏又回头看了一眼。
    “正魔彼此敌对已久,越是势均力敌,就越是混乱。”商晏终于动了手,却并不是在回答,“南蜀岳氏要的,是整个天下就这样持续混乱下去。”
    “确实如此,所以不只是找错了人才连累了袭征与师叔,他们本也是存了这个心的。”花重听着殷梓传音,然后点了点头,“正道压过魔道已经太多了,所以但凡正道出类拔萃的人,他们大抵都是要毁之而后快。”
    殷梓沉默了一阵:“只要天下不太平,对于这种家族而言总是更容易斡旋其中,渔翁得利的。”
    “人心总是善变的。”班舒扯了扯衣襟,一道细长的红色魔纹从他领口漏了出来,“最初的时候,南蜀岳氏插手正道和魔道散修之间的纠纷,本意是要双方彼此制衡,不敢轻易起战乱——不过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我也不知道岳氏什么时候变成了现在的样子,也不明白为什么。”
    “即便你其实也姓岳?”殷梓半是试探地问了一句。
    “我不姓岳,就如殷姑娘也不姓易。”班舒的瞳仁稍向下转,看向了殷梓,“岳氏自认是追随天道的一族,自然也能得到天道的庇佑。岳氏本家历代只能诞下一个孩子,而这个孩子会是下云最得天道宠爱的人,是能一念之间平地合道、山崩于前而毫发无伤的天道宠儿,所以我问你们,你们以为,天道是什么样的。”
    殷梓正对着班舒的目光,摇了摇头:“我才到洞虚,尚未合道,不知大道。”
    “嗤,我没想到殷姑娘在这种如此拘束。”班舒转头看向了商晏,“晏圣人不妨开口说,你出声即是天道代行者,因而不能发声。可是这一句倘若真是晏圣人本心里对天道的评判,那就不会引起反噬。”
    这话乍听上去倒像是在威胁商晏说实话,然而商晏的嘴唇微微动了动,还是出了声:“天行有常。”
    殷梓担忧地盯着商晏看了一会儿,他脸色如常,果真是没有异样。
    “天行有常……”班舒侧目,“天之下,大道三千;道之侧,红尘万丈。天道视万物为刍狗,不仁不义,天道却视刍狗为万物,既悲且悯——我看不透天道。”
    “南蜀岳氏在找你,而他们先后找上袭征与师叔,若要推测原因,袭征与师叔都曾是一代人中的翘楚。”殷梓目光微动,“照此推断,他们在找的,无疑是一个天道宠儿,一个在他们心里百岁合道也不过平常心的天纵奇才。
    雷主,你是岳氏本家的嫡子。”
    班舒露出了一个满是讥诮的笑:“很好笑不是么,岳氏汲汲求求,可他们在找的人,一直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可是他们谁都不知道——他们根本就不肯去想这个可能性,他们已经不再是天道的追随者,他们本家的嫡子如今或许是个魔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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