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车马不绝的薛家,如今门前只有寒风。
    寒风在浓沉的夜色里显得更为冰冷。
    曾经在夜色里最为明亮的府邸,如今只余下漆黑一片。
    朱漆大门前两盏崭新的纸糊风灯上不知何时被爬上了蛛网,似乎在也没有点亮了的机会,在夜风里摇晃不止。
    薛清辰手中提着一盏风灯,站在薛家的朱漆大门前,看着牢牢贴在门上的封条,抬手想要揭下,最终却还是垂下了手,转身往偏门方向走去。
    比正门小去许多的偏门虽也贴着封条,但不似正门那般贴得牢牢,薛清辰将风灯放在脚边,小心翼翼地将门上的封条揭下,再提起风灯走进去。
    漆黑的夜,无人的街,没有人瞧见也没有想到如今人人避之不及的薛家还有人敢偷偷进去。
    风灯的火光消失在侧门后,除了那被小心揭下的半截封条在风中翻动,一切如常。
    薛清辰慢慢走在薛府的回廊上。
    他不过是离开短短几个月而已,如今走在这他自小长大的府邸里,他却有一种自己离开了许多年的感觉。
    没有人,没有光,除了漆黑的夜色与寒冷的夜风,就只有他自己。
    安静得风声清晰非常。
    他没有去往前厅,也没有去往他的庭院,而是不疾不徐往庖厨的方向去。
    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到过薛府的庖厨。
    他是饿了?还是渴了?
    他既不饿,也不渴。
    庖厨里乱糟糟的,显然是被人肆意翻动过,尤其是蓄水用的大缸里,盖子翻在了一旁,盛水用的木瓢浮在只余了一半水的缸里。
    地上有被老鼠拖动却没有吃完的小半个馒头。
    挂在房梁上的干肉只余下半吊,从剩下的那半吊干肉的撕口上看,显然是被人用力撕下而不是被刀割下的。
    若是厨子用干肉来入菜,只会割而不会是用力撕。
    而就算薛府上下都入狱甚至被查抄了整个府邸,官府也不至于会将小小庖厨翻成这般情况。
    不过是君子不入之地,有什么值得来抄找的?
    在薛府被封之前,向来对下人管教甚严的庖厨也绝不会是这般乱糟糟的情形。
    这只能说明,这庖厨乱成这样,是在薛府被查封之后。
    被查封之后的薛府,又还有谁会来?
    薛清辰扶着大缸缸沿,弯下腰,拿起浮在缸中的木瓢,舀了一瓢水,喝了一口。
    冬天的水犹如放着冰霜,流入肚腹,冷得整个人都变得异常的清醒起来。
    他哈了一口气,拾起那被扔在地上的缸盖,在大缸上盖好,将木瓢倒扣在上边,这才将放在案台上的风灯拿起,离开了庖厨。
    迎着凛冽的寒风,这一回,他踩着夜色走向的是薛清陇的院子。
    他走得很慢很慢,慢到他好像走着走着随时都会停下来再也不走了似的。
    可他尽管走得很慢,他还是在移动,再移动。
    往前,再往前。
    当他走到薛清陇院子的月门前时,他离开庖厨后一路都没有停下过的脚步停了下来。
    在他重新抬起脚的一瞬间,忽然有一把冰冷的武器指到了他咽喉上来,哪怕他身手平凡,他也能清楚地感觉得到那武器上的冰冷,冰冷中的杀意。
    可他不仅不闪不避,更不慌不乱。
    他就静静站在那儿,冷静如斯。
    那把武器是从他身侧横过来,此刻就在他咽喉处不过半分的距离,只要他动上一动,对方当即就能让他身首异处。
    风吹着他手中的风灯不停摇晃,明明灭灭的昏黄火光之中,看不见匿在黑暗中的对方,却能看得清那指在他咽喉前的武器是什么。
    是枪头。
    被打磨得锋利的枪头在摇晃的光线中泛着森寒的白芒。
    薛清辰只要咽一口唾沫,他的喉结都能碰到那锋利的枪头上。
    就在这时,只听他身侧的黑暗中响起低低却震惊的声音:“二弟!?”
    紧听“唰”的一声,那横在薛清辰咽喉前的长枪被收回。
    他转过身来,将手中的风灯也转了过来。
    火光照亮了那从黑暗中朝他走近的人。
    身材魁梧强壮,手中一杆长达一丈三尺七寸的长枪,纯精钢的枪头,纯精钢的枪杆。
    薛清陇!
    但此刻的他却不是往日里的威风凛凛,眼下的他,不仅满面虬髯头发蓬乱,两只眼眶更似浮着淤青一般,眸中的红血丝已然覆满他的眼白,令他的双眼看起来好似充血了一般。
    除了他手中的那杆枪还是和原来一样之外,这般的他若是出现在人前,旁人只怕一时之间都认不出他来。
    他还是他,却也不再是他。
    他手中的枪,即便被他握在手上,却也不像是他的。
    “大哥。”薛清辰看着模样狼狈不堪的薛清陇,平静地唤了他一声。
    只当他话音才落,薛清陇便一巴掌狠狠掴到了他脸上来!
    响亮的巴掌声在安静到仿佛死寂一般的夜里清晰到刺耳。
    常年驰骋沙场的薛清陇的一巴掌,莫说薛清辰这般身子骨虚弱到日日靠药石来续命难以承受,便是身体康健的正常人,也都难以受住。
    只见薛清辰被他一巴掌生生掴得摔倒在地,更是被掴得当即吐了一大口血。
    可他却只是抬手擦掉了嘴角及下颔的血,将嘴里的血咽入喉中,而后慢慢地撑起身站起来。
    但显然是薛清陇的这一巴掌打得太狠了,他即便是吃力地站了起来,身子却摇摇晃晃,好一会儿才站得稳住。
    薛清陇冷眼看着他,额上青筋暴凸,眸中血色更重,非但没有关切薛清辰一句,反是将他当成罪人一般来看,愤怒得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既然活着,为何到这个时候才回来!?”
    薛清辰喉间满是血水的腥甜味,他将其狠狠咽到肚子里,这才抬起头来重新看向薛清陇,还是如方才如平日里一般平静的神色。
    他沉默着,并没有任何解释。
    因为他很明白,对于他的兄长来说,他的存在并不是一个兄弟,更不是一个亲人,哪怕他们同为一母所出,身体里流着相同的骨血。
    他不过是一个能帮兄长在朝堂立稳足的有用的工具罢了。
    他当时若在,就算大哥心有要将荣亲王除掉的想法,他纵是拼上性命也会拦住他向荣亲王射出那一箭。
    他的那一箭,不知有多少早就将他们薛家视作眼中钉的人在等着。
    只是,大哥根本冷静不下来思考,他的心中只有恨意。
    他恨乔越,恨乔越强过他。
    他也恨荣亲王,很荣亲王从他手中抢走了兰川城,等于抢走了他与乔越再交手的机会。
    杀不得乔越,那他就要杀荣亲王。
    百姓皆道他是为了羌国才不顾一切要取荣亲王的性命,但他却清楚,大哥要杀荣亲王,不过是为了他自己而已。
    他咽不下这口气,以致他再容不下荣亲王这个人!
    为此,他不惜将整个薛家推入死地。
    看着怒火中烧的薛清陇,薛清辰缓缓问道:“大哥接下来有何打算?”
    薛清陇咬牙切齿,“荣亲王那个不是男人的东西,绝不能留!乔越的性命,我也必取无疑!”
    薛清辰定定看着薛清陇,一颗心有如被人绑上了千斤重的大石,将他心一直一直沉到冰冷的寒潭底,以致他将手中的风灯灯杆攥死死,需要足够的冷静才能再问他道:“事到如今,大哥还只是想着要取荣亲王与乔越的性命而已吗?”
    他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问:“大姐死了,小妹在大狱中险些服毒自尽,还有薛家九族还在牢狱中性命垂危,大哥不是应该想着如何把他们救出来吗?”
    薛清陇面上没有丝毫愧疚之色,只听他用一种近乎理所当然的口吻道:“待我取了乔越的狗命,南门川自然就会放了我薛家所有人,至于大姐——”
    说到已经悬梁自尽的蔚太妃,薛清陇皱起了眉,“是不相信我能将薛家上下解救?她是不相信我!”
    薛清辰在薛清陇面上没有看到任何悲痛以及后悔直色,反是看到了对蔚太妃之死不过是死有余辜的态度。
    薛清辰平静的面上终是揉进了悲哀之色:“大哥,你有什么值得人相信?”
    薛清陇震惊地看着薛清辰,显然不敢相信从小到大对他唯命是从的薛清辰竟然敢这般来与他说话。
    “薛清辰,你知不知道你是在和谁说话!?”薛清陇愤怒之下,抬手捏住了薛清辰的脖子,一副要将他脖子拧断的模样。
    薛清辰没有抬手来掰开他的手,只是看他的眼神愈发悲凉,因为呼吸困难,他整张脸开始变得涨红,“大哥,事到如今,你还是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做错吗?”
    “我有什么错!?”薛清陇怒不可遏,将薛清辰的脖子捏得更用力,“错的是你!你要是早回来,我薛家族人就不会落到被关入大狱的地步!我也不会躲躲藏藏只能等待着将荣亲王杀死再将乔越杀死的机会!”
    薛清辰悲伤又绝望地摇摇头。
    他终究是有负父亲临终之前对他的嘱托了。
    就在薛清陇怒极之下就要将薛清辰的脖子拧断时,忽然一阵凌厉的风朝薛清陇面门扫来,迫使他不得不松开薛清辰的脖子以避开这一突然而来的攻击。
    与此同时听得黑暗中有人沉声道:“二公子,事已至此,你还需忍到何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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