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独山历练过的乔越,任何身体上的痛与苦,他都能忍受。
    哪怕是将他身上的血肉活生生一块块剜下来,他也能忍着受着,能不吭一声,更不会因疼痛难忍而落一滴泪。
    所以即便是在姜国军营里遭受非人的折磨,他至始至终都没有求过一声饶。
    薛清陇每天都会用锋利的刀子在他身上开几道口子,用撒满盐的棱刀在那些口子里转动着,那股疼痛直钻他心尖,蔓延至他四肢百骸,剧痛的感觉延伸至他每一根经脉。
    然更折磨他的不是薛清陇用撒着盐的棱刀往他伤口里转动的时候,而是他们给他往那些伤口里上药的时候。
    薛家的药,能让伤口在短时间内迅速愈合,白日里薛清陇尽情地折磨他,入夜时候则是让人来为他上药。
    上了药后的伤口在一夜之间便可重新生出新的血肉,极致的疼痛混合着伤口愈合时那股极致的痒麻感,可谓是能折磨人生不如此。
    整整三个月,他的身上每一天都会被薛清陇划开数道口子,以盐及棱刀折磨着,又在每一个夜晚为他的伤口上药,让其愈合。
    他们用的是最折磨人的意志的方法来日复一日地折磨他。
    薛清陇唯一不让人为他上药的伤口,唯有他双腿上的伤。
    他将他双腿的皮肉割开,每一日、每一日来挑断他腿肿的几根筋脉,挑完之后不忘往他腿上的伤口里撒盐。
    他被捆着双手吊挂着,每日都经受着剧痛的折磨,生不得,死不能。
    但这些身体上的伤与折磨,他都能忍受,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他就一定会忍着,绝不求饶。
    一个人若是能够活着,定不会求死。
    他一直都是如此认为着。
    他从未想过,他乔越竟会有想要求死的一天。
    身上受尽非人的折磨时他不曾想过要死,在天独山历练身处绝境时他不曾想过要死。
    他以为不管任何时候也不管发生任何事情,他都不会去想以死来解决问题,更不会想着以死来解脱。
    可在个时候,他是真的想去死。
    和那些一直以来与他出生入死的弟兄们一起去死。
    他是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十五万弟兄、他们姜国的十五万儿郎死在他面前的。
    他们不是死在战场的厮杀中,而是他们战败被俘之后……被羌国军生生砍下头颅死的!
    自古战事不杀降兵,只要他们愿降,便可活下。
    可他们……竟无一人降!
    一人都没有。
    看着姜国军手起刀落的那一瞬间,看着血水从他们被砍断的脖根迸溅而出,看着那些曾与他一起欢笑喝酒、与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们的头颅一颗又一颗跌落在地,那一刻,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后悔。
    他后悔一直以来都让他们将“宁死不降”这四个字牢记于心。
    十五万军太多,姜国军一日之内杀不完,而是分成了三日来斩。
    血水流成了河,尸体堆成了山,头颅掉落在地,早已分不清究竟谁个身子是谁个头颅。
    没有人为他们捡起头颅,更没有为他们收尸,头一日死去的将士仍如他们死时那般被扔在那儿,让次日被押来的将士们看着,看他们不降的下场,看他们死后的惨状。
    可就算是面对昔日弟兄而今的血流成河堆尸如山,他们仍没有一人求饶,依旧没有一人愿降。
    直至死,他们都是铁骨铮铮的姜国男儿。
    直至死,他们都是不畏生死的西疆将士。
    腥红的血水淌得太多,纵是干涸的土地都吸收不下,血水如河水般泡着他们的头颅,浸红了他的尸身,也浸红了乔越的眼。
    整整三日,他被薛清陇押着来看他最引以为傲的三军将士是究竟死在他们羌国的刀下。
    整整三日,他都眼睁睁看着他们姜国最英勇的儿郎一个接一个倒下。
    他想闭起眼,可那却是他能再他们的最后一面。
    他想哭,可他们姜国儿郎怎能在敌人面前流一滴泪?
    他想叫他们求饶,可看着他们挺得笔直的腰杆,他的喉间艰涩地一个字都说不出。
    他更想和他们一起死,可他们却让他好好活着。
    直至临死的那一瞬间,他们都没有一人悔,不悔同他而战,更无一人对他心生怨憎。
    他们只是盼着他能活着,不论如何都要活下去,活着再为姜国建起一支能够守卫姜国保护百姓的军队,活着再为姜国而战。
    他们将他们活着想要去做的事情,全都寄托在了他身上。
    他们将生的希望,全都放在了他肩上。
    他已不想活,却又必须活着。
    阿开大哥本已逃掉,阿开大哥本已不必死,可他却为了救他,和所有弟兄们一样,死在了他眼前。
    阿开大哥也和他们所有人一样,盼他活下去,求他活下去。
    心中纵有悲伤万千绝望万千,可他却不能落一滴泪。
    纵是双腿残废,他也必须挺直腰杆,带着他们托付在他身上的希望,活下去。
    痛苦地活下去。
    可薛清陇对他的折磨却不仅于此,再每日例行完朝他身上开口子撒盐后,他都将他拖到他的三军将士被杀死之地,让他对着他们的尸山,直到他求一声饶。
    他不仅眼睁睁看着他们头颅落地血流成河尸堆成山,还要看着积成河的血水慢慢干涸,看着他们堆积成山的尸体被野狼撕咬,被夜鸦啄食,最后看着他们被扔进坑中,被沙土填埋。
    他想与他们一起归于沙土之下,可他终究只能眼睁睁看着。
    而他虽能如他们所愿活了下来,却唯有他自己知,他活得究竟有多痛苦。
    他不仅成了一个身中薛家剧毒的残废之人,还背负了通敌叛国害得十五万将士命丧黄泉的罪名。
    他不知他该怎样活下去。
    他想了断自己。
    可他却只能痛苦地活着。
    他无数次地梦到那成河的血水以及如山的尸体。
    那些不能在人前流的泪,只有在梦中,他才敢放肆。
    不知多少个梦里,他泣不成声。
    不知多少个梦里,他嚎啕大哭。
    这是他心底一道永远也愈合不了伤。
    这也是不想去回忆也不想与任何人提及的往事,哪怕一个字,他都不愿意提。
    仅仅是想起,乔越都能觉心疼得仿佛有人拿着刀子将他还没有愈合的伤口再一次剖开,并且往上边撒上厚厚的盐一般的感觉。
    更何况还是提及?
    若问他的人不是温含玉,他想,他至死都不会与任何人说及此事。
    可他答应过她,与她说说他的事,她既想知道,那他就告诉她。
    疼而已,他不是没有忍过。
    温含玉则是静静听着,一声都未打断过他。
    她看他放在腿上的双手死死捏成了拳,哪怕是修剪地平齐的指甲,却都生生将掌心扎破了血来。
    她看他不住颤抖的肩,看他发白的唇,看他一丝血色都没有的脸,看他通红着却始终没有落下一滴泪来的眼眶。
    以及,他写满悲伤的眼。
    他似是想哭,却要强忍着没有哭。
    他绝不会在人前落泪。
    温含玉从他身上从他面上从他眸中感觉到了悲伤的味道。
    这是她第一次在一个人身上清楚地感觉到什么叫做悲伤。
    难过的想哭的感觉,就是悲伤。
    看着乔越悲伤的模样,温含玉觉得自己心口有些难受,好像被什么重物压着而致的沉闷的感觉。
    可明明她就好端端地坐着,根本没有什么东西压着她的心口。
    那她的心口为什么会觉得难受?
    是因为阿越吗?
    温含玉此刻又不由自主地抬起双手,贴上乔越的脸颊,用拇指指腹来来回回轻轻摩挲他通红的眼眶,极为认真道:“阿越要是觉得难过,就不说了,我不问了就是。”
    “我想看你笑起来的模样,不想看你想哭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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