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平城,长明宫,紫宸殿后殿。
    乔稷独自坐在一张只下了半局的棋盘前,手里执一枚黑子,似在思考他这一枚黑子该落在棋盘上哪一位置,又似……在发怔。
    邓公公端着一碗浓黑的汤药站在他身侧,安安静静恭恭敬敬,不敢扰他。
    过了片刻,才见乔稷将手中黑子落下。
    他这一子关乎着黑子的生死,若是下错,便是满盘皆输,若是下对,则稳操胜券。
    乔稷选择落子的地方,本被白子团团包围的黑子即可冲出重围,扭转局势,反输为赢,胜券在握。
    然当他的手在他手中的棋子落在棋盘上的那一刹那微微一抖,竟是放错了位置!
    黑子已输。
    他看着胜负已分的棋局,怔了少顷,只见他闭起眼,抬手用力揉着自己的双眼。
    他这双眼……
    “皇上,当喝药了。”站在旁恭敬沉默的邓公公此时才敢出声,同时将手中托着药碗的盘子稍稍往前递去。
    乔稷伸出手来,拿过药碗,昂头一饮而尽。
    他面不改色,似乎喝这么一大碗浓苦的汤药已经成了习以为常之事。
    “方才德妃似是来过?”将药碗放回到邓公公手中盘子时,乔稷才淡淡问道。
    “回皇上,是的。”邓公公半躬着腰,总是毕恭毕敬,“奴才说皇上正在歇息,德妃娘娘便回回了,道晚些时候再来。”
    “嗯。”乔稷微微颔首,显然很满意邓公公的回答,默了默后又问道,“朕喝药之事,无人知晓吧?”
    “回皇上,奴才谨慎着呢,除了给皇上诊脉的胡太医,没人知道此事。”邓公公将腰身又低了低。
    乔稷又再看了胜负已分的棋局一眼,撑着膝盖便要站起身。
    邓公公赶紧将手中盘子放下,上前搀扶。
    “太子近来如何?”乔稷似随口问道。
    这个问题,邓公公却未当即回答,显然心有犹豫。
    “嗯!?”乔稷如何察觉不到他的迟疑,看向他的眼神不由变得凌厉。
    邓公公再不敢迟疑,旋即道:“回皇上,太子殿下近来……与左相大人走得颇近。”
    乔稷微微眯起眼,眼神冷冷,少顷后才轻轻冷笑一声,道:“他倒是会算计朕身旁的人。”
    邓公公不语。
    这般的话,他自是不敢答不能答。
    没有一颗玲珑心的人,是不可能在一国之君身旁陪伴数十年的。
    在殿中坐得乏了,乔稷到殿外走走,邓公公要搀着他,却被他拂开,道:“不用搀着朕,朕还没有到需着每走一步都要你搀着的年纪。”
    “奴才知错。”邓公公当即停下脚步,待乔稷往前走了两步,他才重新抬脚跟上。
    身为奴才,怎能与主子并行?
    乔稷信步在麟德殿前走着,看着殿前十数年未变的花木,忽然感慨般道:“邓时啊,你从小就跟在朕身旁伺候,已经四十年了。”
    “皇上记得清楚。”邓公公最是会察言观色,听着乔稷语气寻常,他便也不那么拘谨,回道,“奴才尤记得那年奴才才进宫,犯了错,险被打死,是当时的皇上救了奴才,还提了奴才在身旁伺候,从那时起奴才就决心一辈子好好侍奉主子。”
    “论最知朕心的人,这偌大姜国,怕非你莫属了。”乔稷似叹又似赞。
    “奴才不敢当!”帝王不过随口一语,邓公公是万万不敢居功,反是将腰躬得更低,道,“奴才能在皇上身旁为皇上分些忧,奴才就已知足。”
    在这随时都能将人吞没的深宫之中,若什么话都当真,早已尸骨无存。
    在这深宫之中的卑微之人,只能谨慎小心地活着。
    对于邓公公的为人,乔稷再清楚不过,四十年间,他从没有办过一件令乔稷不满意的事情,在乔稷眼中,妻儿下臣,都不及邓公公来得忠诚。
    所以乔稷的很多事情,他人不知,邓公公却知。
    “朕膝下儿女都是你看着长大的,你与朕说说,你觉得太子如何?”
    乔稷道得寻常,似在问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小事似的,但这却生生惊到了邓公公,使得他赶忙道:“奴才一介下人,岂敢论断太子殿下。”
    “朕让你说你便说。”乔稷语气微沉,“此处没有旁人,不会有人追究你什么,至于朕,你就当是一个父亲在与你询问自己的儿子情况如何即可。”
    “奴才……”
    “说吧,朕想听些真话。”乔稷微叹着,“若你都不敢与朕说真话,朕在这宫中,还能听到真话吗?”
    “是,皇上。”邓公公在乔稷身后,恭敬地亦步亦趋,深吸了一口气口才低声道,“太子殿下性子较为急躁,以致心思不够细腻,在处理政务上总是思虑不够周全。”
    “呵呵……”听着邓公公对乔晖中肯的评价,乔稷忽地低低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听不出喜怒,吓得邓公公当即跪到地上,正要请罪,只听乔稷似笑非笑道,“邓时啊,你还是不敢与朕说更真的话啊……”
    “你何不直接与朕道太子殿下资质平庸,心胸狭隘,结党营私,迫害手足?”
    乔稷道得平静,跪在地邓公公已然吓破胆,面色苍白,“皇上,奴才……”
    “太子平日里的所作所为,朕不是不知,他心中想什么又想要做什么,朕心里都清楚。”乔稷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惶然跪在地上的邓公公,不怒亦不恼,相反,他很平静,“你站起来,朕是要听你与朕说真话,不是要给朕下跪。”
    帝王有命,邓公公又岂敢不从,谢了龙恩后战战兢兢地站起了身,又重新跟在了乔稷身后,大着胆子问他道:“皇上……一直来都知道太子的作为吗?”
    乔稷似当这是在与邓公公聊些家常而已,并未有怪罪,反是回答了他的问题,道:“姜国江山得来不易,朕自要将它交到足够配得起它的人手中,否则朕百年后以何颜面去见九泉之下的先帝与太祖皇帝?”
    “皇上圣明,是姜国黎民之福分。”
    “行了邓时,这些奉承的话这时候你就不用说了,当朕平日里听得还不够多?”乔稷颇为嫌弃。
    紧绷着心弦的邓公公听着乔稷无奈的话,终是舒了一口气,却未改口,只道:“奴才并非奉承之言,而是心中真话,但皇上这会儿不想听,奴才便不说。”
    “邓时你再与朕说说,你觉得穆王如何?与太子相较又如何?”乔稷的语气依旧如随口一问。
    却是再一次让邓公公震惊得犹如五雷轰顶,一时之间如何都反应不过来,更回答不上来。
    皇上这是、这是——
    一国之君不会无缘无故便拿身为储君的太子与其膝下其他皇子做比较。
    这一次,乔稷并未催邓公公即刻回答,他似乎不急,只等着邓公公的答案。
    紫宸殿前后殿之间的花庭之中有一株杏树,每逢春日,它便开了满树的粉花,美是美,却与这花庭中的其他草木栽种得极不协调,有如鹤立鸡群般,坏了这花庭的整体美感。
    可它栽在这儿已经整整十八年,乔稷却从未让人动过它分毫。
    哪怕与周遭格格不入,乔稷也没有将其从此处移除。
    他此刻就在这株已经生得高大的杏树前停下脚步,昂头看着开满枝头的杏花。
    “皇上,这自古以来,立嫡不立幼……”由震惊中回过神来的邓公公低低道,声音颤抖。
    皇上这是起了废太子的心思!
    可要动太子的储君之位,谈何容易!
    太子虽平庸暴戾,可他却是真正尊贵的出身,且长年笼络着朝中众臣的心,穆王殿下则是个从无建树的闲散王爷,就算如今被封为定西将军又如何?没有过任何功绩的他,如何与背后势力强大的太子相比?
    皇上要废太子而立穆王,朝中根本不会有人同意!
    更何况,连皇上自己都不知道穆王殿下品性如何资质又如何……
    “他会在西疆建功立业。”乔稷看着顶头繁盛的杏花,语气肯定,“有乔越在,他必会成功。”
    邓公公震惊更甚,不禁脱口问道:“皇上如何知晓平王爷去了西疆?”
    皇上不愿意再听到任何关于平王爷的事情,平王爷去玩西疆一事,他从未向皇上禀告过,皇上又是怎的知晓?
    “他不会放着乔陌不管。”乔稷叹道,“乔陌在他心中的地位,无人能及。”
    “他总是能做到一切不可能的事情。”
    “若朕什么都不知道,便不会有而今之忧了。”
    看着繁盛的杏花,乔稷语气沉沉,目光亦沉沉。
    若他什么都不知道,那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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