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清点头坐下,递上病历本。别处有事相求都要赔笑,这里却是不用。
    屈医生是个快六十岁的老头儿,已经谢了顶,眼镜架在鼻梁一半的地方,用两根食指一个键一个键地打字,慢条斯理地找出她的就诊记录。
    随清耐心等着,心里还在想是不是可以要求换一种更劲一点的新药。
    不料,老屈看过她做的卷子和病历,却开口跟她商量:“你这药,减到一天半粒吧。”
    “一天半粒?”随清意外,觉得十分冤屈,差点把实话说出来,我卷子得分比上次高,为什么还要减药?
    老屈低头凝眉,从眼镜上沿看着她,是那样一副洞悉了真相的表情。
    随清倒是心虚了。测试卷上的题目,她早已经烂熟,都是程度型选择题,选项无非是那几种,特别丧的,特别积极的,比较中庸的。应该怎么选,又能得多少分,她心算就能算出来。
    她来这里,一向目标明确,只是为了开药。
    于是,争议的焦点变成了减药还是不减。她不得不把最近的作息时间全部回忆了一遍,一一交代出来。老屈果然批评她不尊医嘱,又念了半天早起早睡适量运动的经,这才准许她保住了原本的药量。配了两周的药出来,她竟然还有些庆幸。
    离开诊室,再去付费处与药房。周围大多是一张张凄惶灰败的脸,候诊区里不知哪个角落传来歌声,是有人在唱《五星红旗迎风飘扬》。
    这里绝对是全城故事最多的医院,随清甚至看到过有人第一次来咨询,就被医生当场扣下来,通知家属,要求住院。此时回忆起来,她更觉得费解,为什么自己就连这种大喊“我没病”的机会都没有?倒是很想让老邱来看看医生对她的诊断,虽然现在的老邱大概率是不会再理会她了。
    回到名士公寓,已近傍晚,艳艳的夕阳穿透梧桐树的新叶,照在这条有些年岁的马路上。随清在路边停了车,隔着马路远远就看见大雷,正在一楼进门的隔断上安装一个黑色的装饰件。那是她画的logo,找人做了出来,三条线交叉成一个不太规整的五芒星,下面三个小字——清营造。
    她并不急着过马路,就那样站在原地欣赏了一会儿。至于欣赏的对象,不仅是那个logo,也是那个人,她毫不避讳。简单,美好,就像一本摊开的书,总共十几页,与方才在医院所见的一切都截然不同。
    几天之后,随清带着魏大雷飞往g市。其实,这么说并不准确,魏大雷对这一路的熟悉程度远远超过随清,反过来讲可能更加贴近事实——是他带她飞往g市,在那里转乘大巴,再去g南。
    下了飞机,两人坐上出租车去巴士站。魏大雷一路指点江山,给随清介绍街景,这是将军柱,那是镇远桥,还有古梨园与固南山。
    司机操着方言问道:“小伙子也是g市本地人?”
    “算是吧,”魏大雷笑答,又指着窗外一个地方叫随清看,“那边,那就是g大西门,再过去一点是个子弟小学,我在那里读过三年书。”
    他语气兴奋,随清却听得一脸懵,说好的abc呢?
    大雷看出她的疑惑,解释道:“我父母从前在g大文史学院工作过,那个计划总共三年,每年在华九个月。”
    听他这么说,随清这才领悟到他与此地的渊源。虽然g市地处偏远,但市里这所大学也有百多年历史,是如今的部属985院校,因其地理位置与人文环境特别,校内的民族学和历史学专业在国际学术圈里都算得有名。
    “实际上还不止,”大雷继续说下去,“那时gina才三岁,我刚读小学,我们连寒暑假也都在这里过……”
    “gina?”这是随清第一次听他提起家人。
    “我妹妹,”他随口一句,接着自豪,“我那时还戴过红领巾,当过少先队员呢。”
    真是好优秀呢,随清听得笑出来。魏大雷看着她笑,却突然不说话了,调开目光望向车窗外,像是在看车开到哪儿了。
    随清不觉有异,喃喃说了声:“怪不得。”心想此人身上那点西北汉子的feel大约就是这么来的。
    她说得很轻,大雷却是听见了,问:“什么怪不得?”
    “怪不得你汉语说的这么好。”随清表扬他。这话倒也是真的,他的汉语说得实在是很好,极少夹杂英文。
    “已经忘记许多,”他又开始自谦,“去年回来的时候,我给自己定下规矩,在中国就尽量只说汉语。”
    “你这规矩,”随清揶揄,“光是我记得的,可就坏了好几次了。”
    他看了她一眼,低头,不好意思地笑,口中道:“sometimes my mind just goes blank…”
    这句话也许并无深意,随清却分明听见他的声音低沉下去,莫名叫她觉得陌生,以至于心中微漾。她调开眼去望着窗外,装作在看街景,脑中毫无道理地映出几个场景——
    blu的办公室里,她站在落地窗前看着邱其振驾车离开,回头就看见大雷站在她身后。他离她很近,对她说:never leave office before your boss.
    又或者是在名士公寓,两人对峙,目光交织。他败下阵来,对她说:you are the boss.
    还有刚刚这一次,他看着她说:sometimes my mind just goes blank…
    第14章g南
    也许接下去的车程再没有经过值得一提的地方,出租车后座上的两个人都没再讲话。似乎转眼间,巴士站就已经到了。司机翻起计价器,他们付了钱下车。
    等进了站,才发现时间有些尴尬。他们乘坐的航班到达g市机场就晚点了十来分钟,果然完美地错过了最合适的一班巴士,离下一班发车还有一个多小时。
    已经过了中午,随清决定先去吃饭。魏大雷以一个当地人的姿态带着她去了一家小餐馆,又向她盛情推荐了拉面、羊肉面片以及蛋奶醪糟,热辣丰盛地摆了一桌,两人间的对话才重新热络起来。
    那家餐馆就在车站附近,有不少同样等车去g南的旅客来这里吃饭。他们的邻桌坐着一男三女,其中两个女孩子外向健谈,很快就与魏大雷聊在一起,自我介绍说是在校大学生,跟同学结伴去旅游的。
    随清的心思都在正事上,此时看周围的情况也跟她原本想的差不多,巴士发车间隔挺久,一路开过去又有差不多大半天耗在路上,直接转飞机会快得多。所以眼下这趟车上的旅客大多是预算有限的年轻学生,除此之外便是回乡的当地住户。
    而那几个女孩感兴趣的就只是魏大雷,不多时已在悄悄讨论他到底比较像某某还是某某某。此处需填入两个男星的姓名,可惜随清都不熟悉,过耳便忘了,搞得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与他们之间确有代沟,而且还是很深的那种。
    吃完午饭不久,车倒是准时来了。检票的大姐数着人头上车,又等了一会儿,差不多坐满这才发车。
    随清坐一个靠窗的位子,大半日旅途劳顿,开车没多久她就靠在窗边盹着了。再醒来时,大巴早已经开出了g市。身边的魏大雷也正睡着,她靠着车窗,他靠着她,她一动,他脑袋往下就要蹭到她胸。虽然,她也没什么胸。
    随清推他,他动了动,愈加靠过来。
    方才认识的女大学生就隔着一条过道坐着,转头看着他们,许是忍了很久,总算等到当事人人事不省,这才对随清轻声感叹:“你男朋友好帅啊!”
    “他不是……”随清否认,可再要细说,似乎又会落入职场潜规则的怪圈,只能简单交待,“我们是同事,一起出差去做个项目。”
    “这样啊……”女孩目测两人此时的距离。
    “我们这行,”随清只好自黑,“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民工用,早不在乎这些了。”
    “哪行啊?”女孩又问。
    “盖房子。”随清实话实说。
    “哦……”女孩仍旧将信将疑,过了一会儿才又笑道,“那我要是等会儿加他微信,你没意见吧?”
    随清失笑,摇头回答:“只要他没意见就行。”
    说完,她看向窗外,野旷天低,已近黄昏,光线暗下来,车窗玻璃上映出浅浅的人形,她肩上的人似乎露出一抹笑来。她低头看他,却又不是。这孩子睡得正香,嘴巴微张,跟醒着的时候判若两人,看起来有点傻气。
    都什么眼神?随清腹诽,又闭上眼睛。
    大巴到站之前,随清按照之前的约定,打电话告知了大致的到达时间。业主方面回复,会有人去接他们,安排当晚的食宿,第二天再带他们去实勘目的地。她以为,到时候便会有个陌生的司机举着上书她姓名的牌子在车站等候,结果却在那里看到了业主方面的一把手,罗理。
    投标之前,随清与业主接洽,第一次见的便是罗理,两人的谈话十分投契,这也是为什么她会对这个项目如此感兴趣的主要原因。但她心里也很清楚,此人五十几岁,是个跨界玩惯了的另类商人,哪怕是与街上卖烧烤、斗蛐蛐儿的也都有的好聊,对她这样一个在业内稍显稀有的女建筑师自然也有兴趣。两人聊天儿中的这份投契,是罗理的性格使然,并不代表他更倾向于将项目交到她手上。
    等到评标之后,她的方案被排在最尾,更叫她认清了现实。而且,另两个候选的投标方,一个是设计院,一个是大设计公司。如果说她还留在blu,那么尚且可以算是势均力敌。但现在的她手下只有一个实习生,无限渐近于光杆司令的状态。客观地说,也实在是很难给业主信心。要是罗理当真用了她的方案,后期审图、消防、保险都会多出许多麻烦。所以说,其他两个候选人的方案或许做到十分就足够了,而她却非得做到十二分的无以取代不可。
    如何做到无以取代?到那时为止,她自己也只有一点模糊的概念。
    等到大巴靠站停稳,魏大雷才刚醒过来,迷迷瞪瞪背了行李和设备,跟着随清从车上下去。
    不远处,罗理正朝这里招手。此人留一头长发,在脑后梳做一个鬏,穿一身登山服,扯一把烟嗓向他们表示热烈欢迎,而后又大手一挥,带他们上了一部越野车,说是先去吃饭。
    关于随清自立门户的事,罗先生当然早就知晓,此时也表示了祝贺。
    这话随清只当是补药听了,赶紧道了谢,占了他身边副驾驶的位子,趁着这机会简单说了自己对以后项目管理运作的计划。
    罗理倒也不烦她,一边开着车一边凝眉听着。
    “不瞒您说,”随清最后总结,“我现在是全部精力投在这个项目上,不像之前在blu,一个人同时看四五个项目。专业能力,您尽可以放心,还是和从前一样。效率和机动性只会比在blu的时候更高。”
    谁知罗理听的时候像是挺认真,但听完之后,却仍旧只是泛泛地说了句好话:“建筑师本来就是一个讲究个人风格的行当,你出来独立执业当然是好事情。”
    随清不禁觉得这句话与其说是夸奖,还不如说是对她的敲打。之前那次投标,她提交的方案走的是朴素实用路线,几乎谈不上个人风格。但她之所以那样做,也有她的理由。
    “方案是理想,”她试图解释,“但高原山区的建筑比较特殊,从结构、排水,到暖通、电气,各方面的要求都是不能无视的现实。除此之外,我们还要考虑到业主以及其他受众的心理和审美……”
    “业主有审美吗?”罗理打断她自黑起来,说罢自己先笑了。
    魏大雷那个不开眼的,没听过笑话似的,也在后面跟着嘿嘿嘿。随清不禁觉得又碰了一个软钉子,但也只能住嘴,尬笑捧场。
    说话间,车子已经开进一家饭店门前的场院。三人才刚下车,便被藏族老板迎进了包间。随清看见包间里已经坐着大半圈的人,这才明白过来,罗理此行亲自迎接只是顺路罢了。另一个投标方派来的人当天下午刚完成实勘从山上下来,准备搭明早的飞机回b市,罗理这次来主要是为他们践行。
    一顿饭吃得十分热闹,餐后又到外面的藏吧聊了一阵。虽说是竞争对手,谈话轻浅,却也一团和气。烟酒自是有的,随清推说不会,大雷酒倒是喝了一些,别人递烟过来,他正要接,也被随清挡了,只笑说这孩子不会。罗理算是儒商,又信佛,一切随意,并不勉强他们。
    席间还有一个名叫杰尔的加拿大人,二十几岁模样,是罗理请来的登山指导,倒是正好能与大雷谈在一处。随清正与罗理讲话,远远看着那两人,也不知他们在说什么。
    直至夜深,众人出了酒吧散了,魏大雷才走到随清身旁,低头对她道:“他们今天爬到观景台那里,然后还是放的无人机。”
    随清点头,心想此人倒也有些机灵的地方。
    离开饭店,罗理又派车将众人送到宾馆。
    那里临近一个寺院景点,附近又有村庄与高速公路。这些年游客渐渐多了,随之建起不少民宿与食肆来,成了一个小镇的样子。镇上的新建筑大多都是四四方方的样式,悬着彩旗,挂着招贴画,气派些的更是在房顶架起汉藏英三种文字的霓虹招牌,再以五色灯带勾出整个立面的轮廓,夜色中亮起来,竟是连星空都失了色,叫人觉得有些辣眼睛。
    随清与大雷被安排住进两间相邻的客房。第二天还要上山,她提醒大雷尽早休息,自己也回房漱洗整理,吃了药就睡下了。然而躺在床上,却久久没有睡意,脑子里不断过着这一天的所见所闻,魏大雷,罗理,观景台,无人机,还有那叫她发愁的“个人风格”。
    风格,她的确没有。但她偏就觉得,在此处,所有的个人风格都是多余的。
    也不知几点钟才浅浅睡过去,次日天还未全亮,又被遥遥传来的诵经声唤醒了。
    随清猜到是那寺内僧人的早课,光着脚下了床,站在窗前往那个方向看。些微晨光下,红墙绿瓦在山下铺陈,朝阳跳出山尖的那一刻,一座座鎏金塔尖泛出金黄色的光,华丽却又安恬。
    时间尚早,也没什么胃口吃东西,她干脆穿上衣服,出了宾馆,慢慢往那个方向走。寺院近旁,尚未被阳光照到的村庄仍旧沉在夜色里,明与暗的交界处,氤氲着的不知是炊烟还是雾气。这奇异的日夜分隔,也许城市里也有,只因为狭窄拥簇,从来都看不分明。
    来到寺院前,寺门洞开,无人职守。站在门口朝里面看,已有手持念珠的藏人在转动经轮,长身跪拜。不多的几个游客,也都是静静的。
    随清不懂这些,怕触了规矩,便默默跟着别人,一直走到一片空地,其间搭着一顶方帐。从帐侧的纱幔看进去,几名僧侣正伏地工作,用锥形笔样的铜管取了彩砂,在一方土台上绘制细密纹样。
    近旁有个中年女游客,见随清好奇,便告诉她:“这是积沙坛城,也就是曼陀罗。”
    随清这才想起来,自己曾在一个纪录片里看到过关于这种仪式的介绍,僧人们会花上数十天的时间,用难以计数的彩色沙砾绘制轮廓,填充颜色,等到全部完成之后,所有的一切又会被一一抹去,冲入河流。
    此刻,修行仍在继续,沙砾流淌,铺洒,堆积,仿佛浑然不知最后一瞬寂灭的命运。
    第15章out of office
    从寺里出来,随清一眼就看到了魏大雷,大约也是早起来此闲逛。
    早晨清冷,旁人都有外套,他却还是穿着短袖短裤,两手插着口袋,站在清晨的阳光下,身上t恤是白的,胸前照旧有字,out of office。
    此处已在海拔3000米以上,随清自觉有必要关心一下,走过去对他道:“怎么穿这么少?在这里感冒了,可不是小事情。”
    他却只是笑,朝她伸过手来。随清不明就里,一只手已经被他握住。两人掌心相贴,她感觉到他的体温,是真的不冷。
    整个上午,仍旧颠簸在路上。罗理有事走了,开车的是个名叫普步的藏人向导。那个登山顾问,加拿大人杰尔,也与他们同行。
    抵达实勘地点,已经过了中午,一行人在附近牧民家中吃了午餐。杰尔向随清介绍,他们要爬的并非是此地的主峰,自这里上行,三小时便可以到达观景台,再四小时左右登顶,那时便已过了日落时间,不建议立刻返回。上面有木屋,与观景台一样,都是百多年前一个英国探险队留下来的木结构建筑。罗理已经雇当地人修缮过,在其中准备了最简单的生活资料。夏季雪盖融化,登山者可以在那里住一晚,次日早晨日出之后,再出发下山。
    说完这些,杰尔便问他们的打算。当然,这一问大部分是冲着随清来的,这山说高不算太高,说容易也不是太容易。仅凭目测,她绝对是这一行人中的最短板。
    随清却是简单回答:“我们登顶。”
    杰尔不免有些意外,只说:“先到观景台,看情况再做决定吧。”
    随清并不争论,点头同意了。她既是有备而来,也是自信。从前与曾晨去过西藏与阿尔卑斯山,曾晨倒是有过高反,她自己从没遇到过问题。但那些往事,她并不愿意对别人提起。
    杰尔检查了各人的装备,测试了卫星电话和对讲机,又对他们重申了注意事项,方才出发。
    这一路,随清始终无话,一半是因为行走的疲惫,另一半也是对眼前所见的惊叹。虽然早就在视频和照片里看过许多次,但身在其中的感觉又大不一样。在此处,一切个人风格都是多余的,她愈加确定。不过,既然业主想要看到风格,那她就必须给出一个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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