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府已变为炼狱,从地下窜出一股股黑气直冲天际,将整座院子搅碎吞没,鬼东西的啸声招来孤魂野鬼,它吸食着那些黑气,身子迅速强壮。
    银九,你再不回来,所有人都会死了呢……
    她的身子已经僵了,她甚至都抓不住苍牙,支撑不住它的力量,苍牙又变成吊坠回到了腕间红绳上。
    凤影拉拽着她的胳膊,似乎在竭力将她拽出那旋风。
    “轰隆!”
    她混沌的思绪被一声雷电击得清醒过来,紧接着一道道闪电劈下来,劈在徐府上空,那些黑气被击得四下逃窜,鬼哭狼嚎,响彻云霄,杜泉闻到一股冰霜的清甜气息,腰间一紧她已被人揽住。
    “杜泉。”
    “九爷,你、你回来了么?”她眼前一片黑暗,看不到人影,只好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脸,冰凉清爽,宛若寒玉。
    “回来了,别怕。”
    杜泉点点头,紧紧抱着他的脖子,闭上眼随他抱着她去哪儿,她再也不怕了。
    天雷地火,神鬼难逃,她听到雷霆之怒,也闻到了大火焚烧邪物的焦味,风声不止,但风里夹杂的邪恶渐渐消亡,只剩下凌冽肃然的寒气。
    杜泉的眼睛看不到了,应该是尸毒扩散的缘故,她身上很痒,挠了一下竟抠出血痕,她舔了舔指尖,尖利的指缝划破她的舌头,指缝里夹着血肉,腥臭又粘稠。
    她又要挠,手腕被抓住。
    唇上一凉,牙齿被撬开,一股香甜的液体流入她嘴里,她用力的吞咽,很快身上就不痒了。
    她听到银九笑了一声,又把她抱紧了一些。
    “嗬……你们竟活着回来了。”
    这时一个陌生的男子声音响起,低沉沙哑,语调漫不经心。
    那人离他们十几步远,杜泉虽看不到,却已猜到,那应该就是吞噬了无数黑气后迅速长大的那个鬼孩儿。
    银九并没有出声,只是手臂紧绷,身上散出寒气,看来面对这个人,他心绪起伏很大。
    楼月生似乎又点了根烟,吸了一口后说道:“你不在那儿好好待着,出来做什么。出来就弄这么大动静,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有多大点本事。如何?刚刚吃饱了么?孤魂野鬼的味道香吗?啧,千年过去,你可真的一点儿长进都没有,还是这么荤素不忌。”
    他呼出一口烟,轻笑了一声说:“桑琮,乱吃东西会死的,你怎么就不长记性呢?嗯?”
    熟稔的语气,调侃的调子……
    难道,他们是旧识?
    第六十八章
    那个叫“桑琮”的鬼东西被楼月生讽刺后冷笑一声,立刻反唇相讥:“那地方若是好,你们怎么不在里头待着,而是卑躬屈膝地投靠在妖宗门下,做他们的狗。什么狗屁的维护三界安稳,众生平等……说这些,你们不觉得恶心么?这盛世太平不就是你们这些伪君子亲手毁了的么?忘啦?银乌术、楼月生,你们是装体面装惯了,记不清自己骨子里是个什么东西了吧。还来教训我,你们也配?”
    这已经不是杜泉第一次听到银九被讥讽了,不管是姬无命还是陆吾,他们似乎总想抓着银九的出身攻击嘲讽,张口闭口便是邪恶之地的坏种。
    就好像,他做好事反倒不对,是有违天道!这种根深蒂固的偏见,就是这些人为自己伤害他找的借口。难道,做过错事的人就不配改好么?出身低贱的人就不配站在高处么?
    她侧耳听着那人的话,眉心蹙起,抓着银九的手指也用了力,她眼睛上仿佛被蒙了一块黑纱,看不到对面的情形,只能隐约摸捉到一些黑影。
    “陆吾呢?他……他回来了么?”
    杜泉现在真希望陆吾能将那个谋害了千百条性命的鬼东西快点收了,让他彻底消失。
    银九动了动,将她又抱得紧了些,似乎知道她心中所想,他低声道:“桑琮逃不掉,我会亲自押他回自己该待的地方。”
    声音虽低,那桑琮的耳朵却灵得很,立马狂笑不止,卷起阵阵阴风,“啧啧……老九,你这自负的毛病还没改啊,你送我回去?你是不是太高估自己的本事了!”
    他话音落,杜泉立刻就察觉到从对面扑面而来的杀气,还不待银九动,她掌心的凤影已经打了出去,她闭上眼感知桑琮的位置,凤影随着她意念而动,她催动凤影燃起大火,将他挡在火墙以外,丝毫近不了银九的身。
    桑琮收敛了杀气,退了回去。
    银九似乎耗完了耐性,沉声道:“你若依旧执迷不悟,迟早入魔泯灭良知,再难轮回。蓬莱境是钟灵毓秀之地,你浑身罪孽,没将你锁入十八层地狱,已是我顾念旧情,给你求来的宽恕!一副众人都欠了你的做派,动动脑子,莫要被人怂恿两句就做些不计后果的事。”
    银九声音比平日深沉,有点像长辈教训晚辈的样子,杜泉收紧手臂,又往他肩头靠了靠。
    只是,桑琮并不领情,听到银九的话又发出一阵古怪的笑声,像被掐了脖子,硬挤出来的声音,他好不容易止住笑,便拍着手掌说道:“不愧是爬上了山鬼位的狗东西,这行事做派也学了些大家风范,只是,可惜了,你让我走,我偏不走,这人间如此有趣为何你来得我就来不得!”
    银九没有接话,可杜泉离他最近,所以听到那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是失望,亦或是遗憾。
    她感觉到自己被银九轻轻放下,并为她披了件外衣,而她的手臂被另一个人托住,烟草味浓重,说明是楼月生的手,她放心地将力道移过去,又凝神捕捉银九和桑琮的声音。
    银九似乎往前走了几步,并将凤影收回到她手中,红光熄灭,杜泉眯着眼看向前方,能看到红衣长衫的银九面前站着一个绿色长袍的人。
    她看不清那人长相,但他身上那身绿,着实显眼,模糊看过去,就好似一团水草,时不时散发着腥臭气。
    “怎么?银乌术,千年未见,要同我比试一番么?”那桑琮嚣张地笑着,似乎能激怒银九他就赢了似的。
    银九依旧淡然,任对面桑琮如何挑衅都再也没起一丝波澜,他迎风而立,衣摆发出猎猎之声,抓了始作俑者,黑雾已快速消散,杜泉的眼也渐渐恢复,身子不似刚才那么僵硬。月色极明,在银九身上镀了一层银光,将寒冬的凌冽全都披在了身上,融进了骨子里。
    他开口,阴风骤停,碎玉一样的声音响起,他说:“你不配。今日,你就下地狱,赎罪忏悔。”
    “这世上,还有谁比你的罪孽更重么?银乌术!”桑琮咬着牙质问。
    “我的罪,我赎,而你没有。桑琮,你消失吧。”银九说这些时,语气极淡,可他们都知道,银九真的要……杀。
    杜泉忍不住退了一步,她看着那团绿色剧烈晃动,紧接着就是桑琮尖利的咒骂声:“消失?银乌术……是你背叛在先!如今你倒占了理,想当卫道士!那也得看我们答不答应!让我消失,你做梦!我就是要搅得这三界不得安宁。你记住,所有人的死都是因为你!因为你想保护他们,哈哈哈!怎么样,开心吗?我告诉你,他们……都回来了,银乌术!这一次,不会再出现一个泉客护着你……”桑琮怨毒地嘶喊,话音刚落,银九便消失在原地。
    杜泉慌了一下,正要过去,被楼月生拽着胳膊退回那间摇摇欲坠的屋子里。
    “九爷他……你不去救他么!”她揪着楼月生的袖口问。
    “那是银九自己的事,他自己会处理好的。你,别动,听懂了么!”
    楼月生一边警告她一边去找自己的药箱,回来时说道:“里屋那几个人是……你救下来的?”
    杜泉点点头,往那边扫了一眼,说:“徐庆的两……个小妾和杜……峰,就是,盗墓贼的头子。”
    “噢,都还活着,挺好。”随后又将她安顿在一旁,准备给她上药。
    杜泉心思都在屋外厮杀的两位身上,他们动手的一瞬间便从脚底抽出一团黑雾将自己包裹,随后两团撞击融合,黑雾越来越大,剧烈翻腾,逐渐占据了整个庭院,里头不时传来“轰隆”、“砰”的声音,黑雾散出来的阴气又引来周围的缕缕孤魂,这时,“嗖”从院外窜来三张白幡,围在了黑雾周围。
    “呜嗡……”刹那间,黑雾就被一个结界笼罩,所有靠近的孤魂野鬼顿时散了个干净,生怕被招魂幡抓走。
    杜泉看着那白幡,知道是冥都的人来了,就在某处等着收尾。
    她绞着手指,看到黑雾中逐渐分裂出来的人头,那些人头都长着黑洞洞的大嘴,发出尖啸,不断俯冲进去,那样子似乎要将银九撕碎,她已经完全看不到银九的身影了,只有桑琮那阴沉又狂妄的笑声,她哑着声音说:“桑琮心狠手……辣,诡计多端,九爷才大战了一场,受了伤,万一打、打不过……”
    “心狠手辣,桑琮可比不得你家九爷,你快少操点心吧。我倒是想问问你这是怎么回事。”
    杜泉被捏着手腕,侧头不解地看向楼月生,“什么……怎么回事?”
    “你身上的尸毒,竟全消失了。”他抚着下巴,将杜泉衣袖掀开顺着手腕看到手肘,又看了看她腿上和背上的伤,杜泉也吃惊,不过一会儿功夫,竟真的连个痕迹都没了。
    “九爷,之前给我……喝了药水。”那个时候她五感迟钝,压根就闻不出是什么东西,只觉得分外香甜,安抚了她干渴躁动,近乎要崩坏的经脉。
    楼月生瞥了她一眼,将箱子又盖好,嫌恶地扔开身上的白西服,坐在一旁抬手搭住了她的脉,并说道:“我怎么不知道银九的血还能包治百病,驱邪解毒呢。”
    “血?”
    “是啊,你刚刚喝的就是银九的血,他的血确实有点儿神奇效用,平常病症倒也能压制得住,只是,你这恶鬼尸毒,至邪至阴,他能压制但绝对不可能让你迅速解毒。”
    杜泉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忍不住又吞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她想起刚才的味道就莫名的渴,连忙咳了几声掩饰,她怎么能说自己爱喝血呢。妖邪才会吸人血,她不是,她只是个普通人。
    她一遍一遍地用这话安慰自己,一抬眼就发现楼月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似乎已经看透了她的想法。
    “我真不……不知道,那是血。”她认真地解释。
    楼月生笑了一下说:“这事儿我不管,你们爱喝谁的喝谁的。”随后又继续探脉,甚至取了她的血又是闻又是火烧。他被脉象的古怪压得眉心越皱越紧,随后盯着杜泉越发精致剔透的脸上左右瞧了瞧,问:“你是不是吃了什么东西?”
    “没啊。”
    “那你体内为何忽然多了一份来历不明的力量,这力量……浑厚、古老带有极重的阴气,本来你是压制不住的,可你身上有鬼族苍牙,有妖族凤影,又有一柄千年琵琶,这些宝物恰巧替你压制了那东西。啧,着实神奇!那东西被流窜入你血脉的尸毒激发,奇迹般地吸去了毒素,并快速与你的力量融为一体。”他说完竟兴奋地搓了搓手,像看什么怪物似的上下打量着她,又是摇头又是叹息,说道:“丫头,你还真是……真是命硬。说说吧,你到底接触了什么东西。”
    杜泉一边分神看着庭院中那一团变幻不定的黑雾,一边应付着楼月生,所以他说完后她有些发愣,“呃……”了几声,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颗鲛珠,它是被那孕妇吞了以后又挖出来的,像是经过什么邪术提炼过的东西。
    反倒是不知何时凑过来的阿宝,忽然说道:“杜姑娘吃了徐庆炼制的七窍玲珑心。”
    欸?什么心?那不是颗珠子么……
    她看向阿宝,奇怪道:“你怎么知道?”楼月生也抱臂看向阿宝,似乎才注意到旁边这个清瘦的年轻人。
    阿宝被盯得缩瑟了一下,随后叹了口气说道:“因为,那珠子,是我们爷爷辈给徐家寻来的,两颗鲛族,一颗在那座高楼顶上,一颗徐家用来炼化,这都几代了也没成,我只知道徐庆得了一个古方,能炼出十分了得的神丹,吃了之后能永葆青春,百毒不侵,百邪不侵,最重要的,是能拥有神力,能改风水七脉以保家族财运亨通,家门兴旺。他出手大方,又常年收一些阴货,所以我们就经常接徐庆的单子,这一次去凤凰山,我们本是要去捕龙魂,有了那个便能炼成‘七窍玲珑心’,徐庆说……说吃了那东西,他能做皇帝。”
    龙魂,那应该是陈璜吞噬的东西了。没想到这些盗墓的消息还挺灵通。
    “皇帝?”楼月生听到这化解就笑了,抚着下巴说道:“都这年代了,还有人做这种美梦呢……”
    杜泉摸了摸心口,这才将他们窜进黑云之后这里的事简明扼要地讲了一遍。一旁的阿宝也一直配合她的话,还告诉楼月生她善良勇敢,危险之际舍己为人,拼尽全力救他人性命。言辞间对杜泉充满感激之情,倒是让杜泉有些不好意思。
    楼月生听完后,摸了摸杜泉的头,似乎颇为欣慰。随后似乎有些怅然,说道:“商纣之时,妲己魅主,比干有颗七窍玲珑心,可通万物,能除一切迷障。徐家是望族,代代相传,确实有点家底,也不知哪来的法子,竟还能练出这种奇物。吃了就吃了,是个好东西,你也算捡了便宜。”
    他说完扭头盯着门外石阶底下的那堆叠的尸首,那些尸首失去桑琮地操纵,已没了用处,迅速腐烂,只能依着衣物看到其中一个是徐庆。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徐庆啊,你胃口太大了。”他站在门口感慨。
    忽然“轰隆”的一声,那黑雾又暴涨数倍,招魂幡旁侧出现夜游差身影,正中间是陆吾,正在施法压制。他刚想出声,就觉得一股冷风从侧面刮了过去,下意识伸手一捞,只抓住一条带血的布头,随后就听着陆吾大喊了一声:“阿泉!”
    杜泉却什么都听不到,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办到的,竟然在那滚滚黑雾中闻到了银九的血腥气。
    于是,不顾一切的闯进了黑雾之中,她要把银九带出来!
    第六十九章
    杜泉闯入黑雾那一瞬就好似当初她坠入寒潭似的,寒到极致,寒到人骨缝里。这里像被夺了一切光明与色彩的深渊,阴风如刀割,空气里弥漫着臭气,每吸一口她都觉得嗓子里刺痛,只好放缓呼吸,目之所及全是狰狞的恶鬼,它们隐在翻腾的黑雾中环伺周围向她咆哮,越来越多的恶鬼聚集过来,变幻成各种人的样子,杜泉眼睁睁地看着那黑黢黢的影子穿透她的身体,那一瞬犹如踏进冰河,它们呼啸着撕扯她的魂魄,像是要抢夺她的身子。
    “九爷!银九!”她用凤影裹在脖子上,借着光亮向前走,一边呼唤银九的名字,火光将她包裹,恶鬼退散不甘心地在周围嘶吼,杜泉紧握着苍牙,在刺鼻地气味中辨别银九的方位,她一寸一寸挪动,像是努力寻找主人的忠犬。
    “银九!”她走一步唤一声,那恶鬼缠着她的声音,使得她喊出声后却是野猫的嚎叫,尖利刺耳。苍牙劈开一道道迷障,有股清新的味道在前方,她跌跌撞撞跑过去,就见银九单膝跪地,垂头僵在那里,靠着那柄寒剑支撑着身体。他像是被噩梦纠缠住了,痛苦地皱着眉头。他用红线织了网,将自己护在中间,他手臂无力地垂落,血顺着小臂聚了一滩,血的味道引得恶鬼更加躁动。
    它们扑上去,将红线撞得变了形。
    桑琮呢?他躲在哪儿?
    周围只有黑暗,唯有银九周围的红线闪着微弱的红光,她快步跑过去,苍牙大杀四方将那些虎视眈眈的鬼祟赶走,她趴在红线上伸长了手臂抓住银九的肩,晃着他,“银九,快醒醒,我是杜泉!”
    “我是杜泉啊,我来……带你回家了,你快醒醒!”
    她的手指被红线割破,血滴滴答答将红线染红,原本如雕塑一样的银九忽然动了一下,喷出一口黑血,红线消失,她向前扑倒,被站起身的银九紧紧抱住。
    “哎……”杜泉被抱着,她听到银九在她耳边发出叹息,像感慨又像是如释重负。
    她正要说话,银九便揽着她的要向后退开,而他们站得地方,从地下冒出一簇尖锐的刀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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