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令孜很清楚,在李俨心里,他的分量一直比不上李晔,哪怕李晔离开长安已经三年。
    在这三年里,田令孜一直变着法子,挖空心思讨李俨欢心,就是希望李俨能够疏远李晔一些。但是事与愿违,李晔跟李俨离的远了,田令孜却发现,李俨对李晔的情谊反而更深了。
    李俨有事没事就唠叨,高兴的时候,说可惜晔哥儿不在,不能分享喜悦,不高兴的时候,说可惜晔哥儿不在,要不然就不会如此不高兴,喝醉了唠叨着长夜漫漫,恨不能与晔哥儿同去青楼寻欢作乐,清醒的时候唠叨天朗气清,恨不能与晔哥儿牵狗架鹰游猎林苑。
    后来田令孜就醒悟了,李晔人虽然没在长安了,可影响却无一日不在,简直就是阴魂不散。
    李俨某次喝醉之后,跟田令孜说起,之前年少轻狂,跟晔哥儿在市井寻欢的时候,也没觉得有多么了不起,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人生最快意的意气风流之时。
    田令孜每回听到这样的话,都有拿头撞醒李俨的冲动。你好歹是个皇帝,都说帝王无情,天子冷血,你知不知道你是个帝王?
    后来这种经历多了,田令孜无奈的发现,李俨的确不知道他是个帝王。这家伙整天就知道寻欢作乐,压根儿就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要不然也不会不理朝政,任由大权旁落,被田令孜等权臣把持朝堂。真是一点做天子的觉悟都没有。
    大概也只有这样的家伙,才会如此重情重义。说李白那首诗怎么写来着,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李白那家伙就不是个适合做官的,所以成了天下敬仰的诗人,李俨也不适合做皇帝,所以他是一个好兄弟。
    田令孜有时候想想就生气,要不是李俨帮衬着,有事没事就大笔一挥,给平卢军拨去无数军械物资粮饷,就凭平卢那几间作院,能在短短三年之内,就制造出能将十万新军,武装到脚指头的军备?就凭平卢那一亩三分地,能让将士们天天吃肉,一个个都训练得犹如下山猛虎?
    李晔再有能力都不可能。
    田令孜恨极了李晔。这份恨源于嫉妒。
    有时候田令孜真想问问李俨,作为一个宦官,我已经很努力了,你要什么我给什么,费尽心思讨好你,让你高兴,你怎么就对李晔念念不忘?李晔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难道我田令孜不就是人?你是不是歧视阉人?
    厚此薄彼到了这个份上,你怎么做皇帝的,你这分明就是赏罚不均啊。作为天子,天下都是你的,你应该对谁都一视同仁,但你却偏偏对李晔特殊照顾,你让天下人怎么看怎么想,怎么为你卖命?
    想多了都是无奈,田令孜最终也只能长叹一声。论做皇帝,李俨根本就是砸自家招牌,能把太宗宣宗都给气活过来,但要论做兄弟,那真是没话说。可惜,李俨没把他田令孜当兄弟。
    田令孜不禁想到,自古以来,成就大业的帝王将相,哪一个不是冷酷无情之辈,他们有朋友吗?没有。不仅帝王将相,市井间成就大业的豪杰也是这样。多少人能够共苦却不能同甘,功利面前,交情都只是流云,同甘可比共苦难多了。
    商人重利,就不必说了,翻脸无情,其他的,负心多是读书人,仗义每多屠狗辈。那不是读书人心肠坏了,而是一旦地位高了,功利大了,就容不下仗义交情。得到大功利的人,可能会有盟友,但也只是盟友。
    利与义,在利小的时候,利还可能有益于义,有可能互相裨益,有可能患难见真情。利大了之后,就是树倒弥孙散,人情冷暖。
    自古忠孝两难全。难两全的,又岂止是忠孝。
    眼下听到李俨这句话,田令孜暗自咬牙。安王得了平定黄巢的泼天大功,又有李俨不讲道理的信任帮扶,真等回到长安,那还了得?
    “陛下,臣请出战!平卢军狼牙都,誓死护卫陛下周全!”上官倾城抱拳上前,向李俨请命,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请求出战了。
    李俨目光闪烁,有些犹豫:“非是朕不信任将军,贼军势大,上官将军若是有什么闪失,朕如何向晔哥儿交代?”
    李俨可是很清楚,整个安王府,李晔最是恩宠上官倾城,对其疼爱有加。在李俨看来,若非上官倾城是个武将,只怕早就被李晔收入了房中。这回李晔派上官倾城来,看重的是狼牙都的战力和奔袭速度,李俨自然领情,但也正因如此,他不愿给李晔留下什么遗憾。
    上官倾城的父亲,可就是跟随李岘征战的时候战死的。不到最后一刻,李俨不愿上官倾城履险。
    “若不能护卫陛下无恙,臣无法向殿下交代!临行前殿下就交代过,此行当有赴死决心。为保陛下无恙,包括臣在内,三千狼牙都不惜一死!”上官倾城凛然道,“请陛下下令!”
    闻听此言,李俨双手禁不住微微颤抖,深吸一口气,仍是没能控制自己的心绪,刹那间,只觉得喉咙硬如磐石。
    他心里默默念道:“晔哥儿,何必如此?这可是你最疼爱的家将,你竟然舍得向她下这种军令......”
    李俨缓缓睁开眼,双目通红,脸上杀机毕现,咬牙道:“好!上官将军,你只管上阵,若是狼牙都败了,朕让十万神策军给你们陪葬!”
    “谢陛下!”上官倾城抱拳退下,不久,就带狼牙都从大阵中冲,去拦截攻势最为凶猛的凤翔军部曲。
    田令孜张了张嘴,哑口无言,他没想到李俨这么狠,连神策军陪葬的话都说的出来。然而李俨虽然荒废政事,但说出口的话却还是作数的,尤其是此时。
    田令孜背后冷汗直冒,感受到莫大压力。
    如果狼牙都真败了,莫说李俨要十万神策军陪葬,怕是不用李俨下令,神策军就要灰飞烟灭——最不济,李昌言挟持李俨后,一定会把神策军掌握在手里,田令孜也不可能再做神策军中尉。
    念及于此,田令孜陡然转身,面色狰狞向身旁的军使下令:“传令全军,要是狼牙都有什么闪失,指挥使以上,全都给咱家自裁阵前!”
    “得令!”军使凛然应诺,转身飞快去传令了。
    在狼牙都杀将出去,拦住了攻势最为凶猛的凤翔军后,原本阵脚不稳,已经快要溃败的神策军,都是精神一振。
    而在田令孜的军令传达到位后,各部将士在指挥使以上将校的率领下,开始不要命的拼杀。
    如此,虽然没有挽回局面,但至少退得没那么快了。原来看起来顶多再过一个时辰,就要丢盔弃甲溃逃的大军,看起来还能再多撑一会儿。
    狼牙都迎上的是李茂贞的部曲,交战没多久,就冲散了李茂贞部前阵阵型,打的李茂贞部节节后退。
    阵中,李茂贞将这一幕看在眼中,神色复杂。
    他眼中有很多色彩,但唯独没有愤怒与仇视。在狼牙都勇猛精进的当口,李茂贞甚至没有调遣部曲反击,而是只身掠去王建的军阵,把他从厮杀中揪了出来,拖到阵中。
    “宋文通,你要作甚?我杀得正爽!”王建虎目圆瞪。
    李茂贞冷冰冰道:“再杀下去,神策军就真的溃败了。”
    王建往地上一坐,周围的将士,举着大盾就盖过来,把他俩盖在里面,隔绝了天空与箭雨,“那怎么办?安王那边一点消息都没有。咱们就算想要放水,也不能做的太明显,李昌言盯着呢。而安王要是没有冲破重围,万一被那些僧人......”
    “没有万一!”李茂贞不等王建说完,就厉声打断了他,而且白皙的脸上满是寒霜,盯着王建的双目更是闪烁着杀气。
    王建双手一摊:“刚才我可看见了,狼牙都在冲你的大阵。你这么快就被对方冲乱了前阵,接下来你怎么跟李昌言交代?”
    李茂贞冷笑道:“怕什么,狼牙都冲退了我部,就会来冲你的大阵,谁让你的部曲冲得那么靠前?”
    王建哑巴吃黄连,愣了半响,最后砸着兜鍪道:“你那计划到底靠不靠普,要不然咱们不等安王,干脆直接调转兵锋,去冲李昌言算了,他那里现在没多少部曲。只要冲走了李昌言,咱们就是护驾功臣,赶明儿凤翔节度使,至少也是咱俩中的一个。”
    李茂贞嗤笑道:“李昌言的亲信部曲就在侧后,一直没动,且不说我们能否打赢,凤翔军内部一乱,狼牙都带着神策军趁势杀过来,凤翔军拿什么挡?到时候凤翔军死伤无数,田令孜那阴狗,说不定就会把凤翔军直接灭了,那还有你我什么事?别说加官进爵,脑海都要搬家。”
    王建呆了呆:“田令孜会这么狠?”
    李茂贞冷冷道:“平定黄巢之乱,田令孜什么都没做,手里半分军功都没有,事后朝廷封赏功臣,他的地位就岌岌可危。眼下有机会捞到军功,他凭什么手软?”
    王建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不禁苦了脸,长叹道:“这世道,想往上爬怎么就这么难?”
    李茂贞道:“所以必须等安王来,只有安王在,田令孜才不敢乱动,咱们的功劳才有保障。”
    王建苦恼道:“可是安王......释门去拦截他的,可是有那么多高手,想想都头皮发麻,安王真的还能到陈仓来?”
    李茂贞神色肃然,眼中掠过一抹坚定的光芒,“我相信他。”
    王建无力道:“你怎么那么相信他?”
    李茂贞道:“直觉。”
    王建嗅之以鼻:“女人才看直觉。”
    “王建!”李茂贞洁白无瑕的脸上,顿时满是阴云,牙齿咬得咯吱作响,看着马上就要动手。
    王建往后一缩,连连告饶,好歹让李茂贞平息了怒火,这才叹道:“安王要是不来,咱俩可都惨了......”
    就在这时,四面军阵无数将士,忽然爆发出一阵潮浪般的惊呼。
    王建与李茂贞对视一眼,都看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浓烈期望:“莫不是,安王到了?!”
    让甲士拿开大盾,他俩直接从军阵中跃起,这便看到,东边飞来数道长虹。为首之人露出身形后,玄袍长剑,衣袂飘飘,不是李晔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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