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抱
    鲁平听到电话以后大惊失色,赶到医院时,发现大哥鲁安也赶到了那里,而且一见面就抱住他痛哭,说出大事啦,出大事啦,你们的加加在外面……杀人了……
    鲁少爷听后一愣,震惊中透出一丝难以掩饰的兴冲冲,边挽袖子边骂:“有什么好哭的?他犯到哪里就要办到哪里!这个畜牲毙了也活该!政府不枪毙他,老子也要枪毙他!”
    大哥不让他进医院,让他在大门外一个小饭店等着,说要等公安人员来,等孩子他妈妈来,说话支支吾吾,才引起了鲁少爷的心疑。正在这个时候,一阵狂风吹过,哗啦啦地刮倒了头上一根树枝,砸坏了一只路灯。鲁少爷突然全身一颤,疯了一样地要冲出门去,把大哥的胳膊都拧得咯咯响,嘴里只有叫喊:“老子要报仇!要报仇呵——”
    大哥刚才怕他受不了。没把事情真相一步到位地全说出来,但他已经猜到了一切。
    他冲进急救室里,把两个穿白大褂的人撞得东偏西倒,发出尖声大叫。然后,他在学校领导、老师的背影那边消失,只有一声长嚎放了出来。
    墙角里丢弃着加加带血的书包,还有他的跑鞋,雨衣、耳机、一张球星的照片,虽然可能还带着他的体温,但眼下与医院里的废棉球和旧纱布混在一些,与脏兮兮的纸盒和塑料袋混在一起,抛弃在冷冰冰的水泥地上,还没有来得及清理。还有一个薄膜袋子里的槐树叶,是他每天放学后在学校附近摘来喂兔子的,这样可以减少母亲的劳累。孩子眼下管不着这些了,顾不上这些爱物的无依无靠和七零八落了。他面孔清秀而安详,两眼直楞楞地盯着楼板,目光似乎已经凝固。
    直到深夜,加加还没有闭上眼睛。
    父亲抓住儿子冰冷的手,猜到了儿子死不瞑目的原因,揪了一把鼻涕,凑到这张面孔前说:“加加,我会喂兔子的。”
    孩子的眼睛还是大睁着。
    “我再也不对奶奶发火。”
    孩子的目光似乎颤抖了一下,还是盯着天花板。
    “我起誓,我今天决不责怪你妈妈……我起誓,向你起誓,以后一定要对你妈妈……”他吐出一个虚弱的字,“好。”
    加加显然听清了这个字,这才把眼皮缓缓合上。
    父亲知道,自己从此肩负着沉重的使命,肩负着儿子对母亲的爱。他还知道刚才隐隐地流出眼泪,无非是感谢父亲刚才的拥抱,一个很少得到却很想得到的拥抱,就像他刚刚来到人世时那样靠近一个宽阔而温暖的胸膛。他甚至知道儿子今后还会流出眼泪,在一个谁也看不到的地方,对拥抱一次次甜蜜地回味。
    当年儿子是由父亲接生的——天快亮了,油灯飘忽,狗叫得让人心惊,产妇在床上痛得几乎昏了过去,乡下的接生婆已经束手无策。急得快发疯的鲁平就吼着、叫着、哭着,心一横,决定亲自动手。他大喊:“坚持住!用力!再用力!我求求你……”他终于让老婆挺过去了,自己也挺过去了,一团血淋淋的小生命最终贴在他的胸口。
    他不习惯拥抱儿子,好像接生的恐惧和污浊败坏了他的胃口。孩子三岁那年,母亲需要离开农村,而城里的招工条件不容任何已婚已育的青年,那么这个小生命就应该在人间蒸发,在招工单位的眼里从不存在。经过多次商量,父亲决定把儿子送出去,而且这个决定似乎早就潜伏于心头,是早晚都要走出的一步。他看着加加的小小面孔总是感情复杂,担心这个儿子并不……怎么说呢,他没法说出口。他没法控制自己不去想象万恶的太平墟,不去想象老婆平时一个人守着的那个集体猪场。猪场孤零零地在山坡上,前后有三条小道通向别处,通向各个可疑的村落,通向他脑子里总是挥之不去的深夜脚步,来自大队书记、民兵排长、小学教师那些可疑的王八蛋。他疑心儿子脸上有那些男人脸上的某一根线条,希望找到那根线条又害怕找到那根线条。大队书记见到他总是很客气,这太可疑了!民兵排长见到他总是不太客气,这也太可疑了!小学教师的一把雨伞还曾出现在猪场里,还不能说明问题么?何况老婆怀孕五个月以后才告诉他,更是一件不容狡辩的铁证——老婆后来解释,那是怕他着急,怕他抛弃她,但他并不相信。
    他半夜里起来,把小杂种抱出门,抱到一个事先约定的周姓人家门前,放下人就走。他害怕孩子的哭声会突然动摇他的决心。他确实听到一个孩子哭了,跑了好远还能听到满城都嗡嗡嗡地呼啸着这种哭声。
    在他的记忆里,儿子最后结束在那个静夜里的一道开门之声,还有一个老太婆的故作惊讶:“哎呀,谁家的娃仔睡在这里呵?”……他没想到儿子一定要回来,说什么也要回来,说什么也要再次扑进他充满猪潲味的怀抱,扑向这个狠心的父亲。那是三年之后,忆冰从湖北一家纱厂调回c城,一家开始了新的生活。他们发现有一个孩子的身影总是在附近的街口出没,朝这一个家门打望,一旦发现有人走出这张门,就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他们看也不用看,就知道那个狂跑而去的小小背影只能是自己的骨肉,是任何契约也无法将其割去的胸口之痛。忆冰哭干了眼泪,鲁平终于也红了眼,在这一天完全违背了当年对周家的承诺,冲出门去,一口气追上了那个狂跑的小小背影。无论他怎样没法忘记乡下猪场的三条小道以及他想象中的深夜脚步,他还是将那个轻得像一片影子的儿子呵儿子紧紧搂在胸口。
    “我没有偷东西!我没有偷东西!”加加大喊。
    “加加,是我,是我!”
    “我不叫加加!不叫加加!”
    父亲当着满街的人跪倒在地,放声恸哭,攥紧儿子一双小手。就像多少年后他再一次当着众多送葬者放声嚎啕,抓起了一把泥。
    儿子已经成了墓碑前的一把泥。
    老木从香港赶来,不知如何才能安慰鲁少爷,最后想到了老同学当年的疑妒。“你也不要太伤心了,就当他不是你的骨肉,人家的东西终归要还给人家的呵,这不就是命么?……”他没料到鲁少爷一拍桌子站起来,两眼充血,操着菜刀就要下毒手。他吓得夺门而逃,几乎是被鲁平抡着菜刀一路追杀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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