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觉
    有一次我奇怪地发现,照片中的场景似曾相识,原来是我家的客厅,但比实际上的客厅要光洁漂亮许多,包括墙上的一些污点都全无踪影,门上和窗上的尘灰也隐匿莫见。朋友们也有过类似经验,说景观总是拍出来更好看。我这才知道,镜头也可以骗人,并不能真正做到“眼见为实”。
    镜头表现出什么,不仅取决于拍摄对象,还常常受制于感光器材和拍摄者的选景、配光、剪接乃至电脑处理等其它条件,在广角镜或长焦镜下更难免尺寸的走形。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我在前面《怀旧》一节提到过,感觉活动中的触觉缺位,很可能使怀旧者进入错觉,那么凭着一张照片来判断事实,岂不是更可能差之千里?即便照片提供了最成功的视力远程延伸,事情又能好到哪里去?——有一位外国朋友莫莉曾经对我在太平墟拍下的一张照片大加赞美,说你下放的地方真是漂亮呵,能在这种地方生活实在让人羡慕和嫉妒!我听后吃了一惊,看看照片又觉得她说的话不无道理。过了好一段,我才明白问题出在镜头下的视觉抽离。也就是说,她对于这个乡村充其量只有视觉在场,却没有听、嗅、味、触等其它感觉能力的远程延伸和配套参与。她只看到了镜头下的美丽风光,却嗅不到这张照片里熏眼刺鼻的牛粪腐臭,听不到这张照片里恶批狠斗的喇叭高音,触及不到这张照片里的蚊虫叮咬、酷热蒸腾、厉石割足、重担压肩,至于拍摄者当时的饥肠辘辘,当然更在她的感知之外。如果她感知到了这一切,还会羡慕和嫉妒我的知青时代吗?
    很多观众喜欢看灾难片,但不会有任何人愿意去亲历灾难;希望了解流氓和妓女的奇特生活,却不会有任何人愿意与这类角色为邻:可见媒象与实象完全不是一回事;可见媒象与实象之间的鸿沟,迄今为止难以逾越的鸿沟,主要在于身体的在场与否,尤在于触觉的有无。中国词“体察”、“体认”、“体会”、“体验”等,相当于“感知”。在中国前人看来,无“体”则莫察、莫认、莫会、莫验,表现出中国文字遗产中感觉论和实践论的哲学底蕴,表现出前人对“体”另眼相看,念念不忘,心向往之,视之为获取知识的最高和最后的手段,近似海德格尔笔下万物从zuhandenheit(待用)到vorhandenheit(在用)过程中的核心词根hand(动手),只是心有余而力未必足。现代技术专家们于心不甘,一直在挖空心思把“体”触也列为传媒对象,以求全部感觉的同步传输,似乎力图最终消除生活与艺术之间的边界——“动感电影”就是这样的尝试。专家们为此不仅发明了立体眼镜和三维音响,还给观众安装了可以震动和摇晃的椅子,安装了可以喷水雾的管网,在将来还可能安排改变温度和制造气味的各种设施,让观众尽可能亲临其境和亲历其事。但无论他们怎样忙乎下去,我们能够在电影院里亲历挨打的痛楚吗?能够在那里亲历暴风雨的抽击吗?能够在那里亲手触摸到潮湿的泥土、粗糙的树皮以及人体炸弹造成的鲜血喷溅吗?
    而且观众是否愿意头破血流或者满身泥水地走出电影院?
    基因技术和生物芯片恐怕也很难完整复制触觉。
    生活中的感觉实际上是联动与有机合成的,各种感觉不可能各行其是零买零卖,每一种感觉都受到其它感觉的制约和改变。手术床前女护士的微笑和交谈,可以使患者分散注意力,减少手术时的身体痛感;一曲优美的配乐,可以使某个观众心醉神迷,顿觉电视片里的湖光山色魅力大增。一个饥饿得挖心和头痛得哆嗦的人,对于一切美声美色必定麻木不仁。这种感觉转移的现象,其实早被前人悟出,引出了文字修辞理论里的“通感”说:声音是可以“响亮”的,也就是可以变成视觉(亮)的;色彩是可以“热闹”的,也就是可以变成触觉(热)和听觉(闹)的。这些文字遗产证明每一种感觉中都潜伏着另一种感官反应,都可能转化为另一种感官反应,包括身体的触觉。
    既然如此,我们怎能对传媒中的触觉缺位掉以轻心?怎么相信触觉缺位的一张照片是完全可以信任的?怎能相信一个没有在太平墟生活过的人,能够通过——即便是最先进的传媒技术——来“体”察、“体”认、“体”会、“体”验到你当年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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