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言
    我对太平墟的口语有如下印象:
    词缀很多:人们不单说“黑”,总是说“墨黑”;不单说“白”,总是说“雪白”;不单说“重”,总是说“锭重”,不单说“轻”,总是说“絡轻”;不单说“胖”,总是说“垒胖”,不单说“瘦”,总是说“刮瘦”;不单说“直”,总是说“笔直”,不单说“弯”,总是说“蜡弯”;如此等等。他们似乎觉得“黑”、“白”、“重”、“轻”、“胖”、“瘦”、“直”、“弯”这一类形容词过于抽象,不容易被人感受以及理解,必须分别搭配更为具象化的词缀,才能合成起码的表达。
    尽量减少抽象词汇:一般来说,他们不会说“农民”,只会说“泥脚杆子”;不会说“秋天时节”,只会说“打禾的时节”;不会说“来了十几个客人”,只会说来了“来了两桌客人”;不会说“事情保密”,只会说“话都烂在肚子里”;不会说“这人土到了家”,只会说“放屁都是红薯气”。如果描述吝啬,就说“蚊子过身也要拔一根毛下来。”如果谴责懒惰,就说“敬三根香打九个屁,菩萨不怪自己也不过意吧?”如此等等。他们似乎觉得,任何抽象概念难以给人留下鲜明印象,也就缺乏足够的信息,不换个说法万万不可。
    叙事时中多细节描绘:我发现他们在情况急迫的时候说事,在心情气愤和烦恼的时候说事,在向上级汇报或者大会报告中说事,总之在一切应该言语简洁的时候,也不忘描述有关场景、装束、神情、形态、气氛的细节特征,一点也不觉得这是罗嗦,或者会搅乱主题。比方坐牢就是坐牢,农民会说成“坐牢吃小钵子饭”;当官就是当官,农民会说成“当官坐皮椅子”。我还看见一个男人在盛怒之下骂老婆:“我一嘴巴(耳光)煽得你贴在墙上当画看!”这句话在我听来怎么也是幽默,但言者脸色铁青,咬牙切齿,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他觉得描绘一下甚至夸张一下挨打者的具体形象,是说话的应有之规,是不能不这样骂的。
    借用间接的具象化手段:某些歇后语的运用,常常是比喻的附会和强加,与语义并没有什么关系,仅仅是依谐音的关联借取具象,以增声色趣味。比如“腊月里的萝卜——冻(动)了心。”“膝盖上钉掌——离蹄(题)太远。”“对着窗户吹喇叭——鸣(名)声在外。”这些语言需要谐音的交流默契,否则便让人摸不着头脑,表现出一种宁可失“义”也不能无“象”的偏激言语态度。
    常用衬字:乡村歌谣中经常夹杂很多无意谓的“呵”、“啦”、“喂”、“咧”、“咿吱”、“呀嘞”一类,似是有义无字时的随口吟咏,如同幼儿的咿呀之语,是文字和逻辑的胚胎状态。汉代辞赋中多用“兮”字,汉以前的文学中也多发语助词,大概也是早期汉语的现象,是很多难言心绪的暂用和未定符号。
    可能还有其它特点。
    少数民族为“夷”,下层贫民为“野”,都是文治薄弱之地,文字稀缺之地,为纸张和印刷术渗延不足的地方,因此语言的抽象化程度较低,语言中留下了具象的丰富遗迹,或者说保留了人们对语言具象化的依赖与追求,应该说没有什么奇怪。如果我们绘出一张文字发育的地图,又绘出一张政统和道统扩展的地图,可以发现这两张地图有大致的吻合。这当然证明“文以载道”的认定,甚至可以证明“夷”和“野”天然的反礼教和反文治倾向。
    活在特有的口语世界里,乡野之人离生活实象近而离文字规限远,多了一份原真和自然,雅驯温良、君臣有序、重农轻商、男女大防等森严纲纪,一旦从上层移入下层,从都市移入乡村,总是出现涣散和松懈。我曾亲眼看见几个乡村妇女追得一个后生满山跑,戏谑地定要脱光他的裤子;也曾亲眼看到一群乡村农民追得一个干部满山跑,气愤地定要把霸道的家伙捆绑起来。这种无法无天的狂野之态,一定能震惊很多都市里的读书人。他们从二十世纪初期开始大反传统礼教,显得十分自由和勇敢,就其大部分内容来说,其实并不比乡下农民做得更多和做得更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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