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
    时间越过越快,尤其是最近这十多年,因为速度太快而拉成了一道花白,什么也看不清,过了就如没过一样。
    回想起来,记忆最深的生活也就是最困苦的生活,让人心有余悸的记忆,几乎可以落实到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分钟。也许,正是害怕这种记忆的丢失,我一次次情不自禁地制造困苦,就像孩子无聊时情愿把自己的指头咬痛。我从湖南迁居到了海南,住进了一间简陋破旧的军营平房。我面临着严重缺电的情况,每天晚上都只能点上昏暗的蜡烛,看街头那些铺面,都叭叭叭的有小电机四处冒烟。我也面临着缺水的局面,常常刚开始做饭就水管就断流,需要人提着桶子四处找水,当然更需要把海边和河边当作浴场。这时候的海口,还算不上一个城市,更像一个大集镇和大渔村,缺少交通红绿灯,缺少下水道,到处都有绿色农田和荒坡,野生的火鸡、兔子不时闯入家门。还有黑压压的热带蚂蚁,不知什么时候突然涌上墙头,使白墙变成了黑墙,不一会又突然消失,让白墙完好无损地重现人间,就像一匹从墙根涌出的神秘黑浪来去无踪。
    我们是三家合租房子和合灶吃饭,其实岂止是三家,海南建省办特区的热潮送来了很多不速之客,有朋友,朋友的朋友,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几乎逼着我们每一天都是开流水席,吃完了一拨又吃一拨,有一天竟把电饭锅从早上烧到晚,一直在忙着煮饭。到了夜晚,客人需要借宿,逼得我们又拼桌子又搭椅子,把孩子们从梦中叫醒从这张床赶到那张床……我现在回忆这一切的时候,能想象自己当时的抱怨和苦恼,但更庆幸自己记忆能力的复活。比较而言,那是一段盛产记忆的岁月,使生活变成结实、坚硬而且伸手可触。相反,当生活条件改善以后,当自己终于也搬进宽大明亮的住宅,有了整洁干净的书房以及可以翘起腿来看看电视的沙发以后,当家里变得让人浑身轻松并且一踏进去就如两脚生根很难再迈出门的时候,日子就突然加速了,而且一再提速。刚刚过完新年一眨眼又是新年,刚刚是孩子进中学一眨眼就是孩子进大学:我经历了这一段时光吗?凭什么说我经历了这一段时光?时光为什么突然流失到沙发后面、餐桌下面以及书橱夹缝并且无影无踪?
    人都希望生活的安定和舒适,但安定和舒适加速了时光,缩短了我们的生命,是一种偷偷的劫夺。这是一种两难。尼采说过:“要使你的生命变得长一点吗?让你自己处于危险之中。(见《查拉图士特拉如是说》)”危险,还有广义的危险,包括贫困、歧视、动荡不安等等,能使我们的感官充分地开放,对信息的吸纳力成倍地增强,身边任何动静都难以错过或逃出我们的关注,并且最终成为记忆烙入心头——我们不妨称之为感觉的“紧张增效规律”。危险还往往与陌生的处境相随,往往能打破某种定型的生活模式,提供各种新的刺激,使我们的每一天都有异于前一天,每一年都有异于前一年,避免感觉在无限重复的过程中渐渐麻木和消失——我们不妨将其称之为感觉的“重复衰减规律”。只有凭借感觉的丰收,凭借具象在记忆中的丰富储存,人们才能证明生活的存在,证明自己不同于病床上那些植物人——我见过这样的植物人,是我们单位一位退休大姐,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像受过什么刑法挨过什么打。身上插着四种管子,连通四台复杂的机器,靠单位和家属支付的高额医疗费维持着饮食和排泄,维持着基本正常的呼吸、脉跳、体温以及血压。如果说有什么区别的话,她与常人最大的区别,在于她同时承受着四套医疗大刑,感知能力仍然无法恢复。
    然而安逸也正在磨灭着感知力,人们一直在追求着的幸福正在使我们植物人化。
    安逸就是感觉的催眠者,是一部能让人兴奋几天的美妙电影,一部将千百次重复从而让人昏昏入睡的电影,最后让观众在暖洋洋的沙发里成为一个空,一个没有走进医院的植物人。这些人其实没有生命,因为他们没有痛苦的“度日如年”而有幸福的“度年如日”,雷同的日子无论千万也只是同一个日子,人们几乎已经不能从记忆中找出任何图景或声响,作为岁月存在过的物证。
    生活就是苏醒,是从全宇宙漫漫长夜里一次苏醒过来的机会,每个人只有这样的一次机会。我已经打了几个盹,一次次差一点睡去。因此我必须让自己惊醒,让自己被激活,永远能够看到、听到、嗅到、尝到、触摸到什么,就像我遭遇奇迹时检验自己是否在梦中一样。我必须走出海口市龙昆南路99号这一个大睡袋,洗洗脸,刷刷牙,走到外面刺眼眩目的感觉中去。我知道,出外旅游是无济于事的,任何旅游都不会陌生也没有危险,不过是把电视机里的良辰美景来一次放大的复习;酒吧茶馆的社交也是无济于事的,任何社交不会陌生也没有危险,不过是把电话筒里寒暄客套来一次面对面的可视性复习。我甚至明白,读书和写作也不管用,这些文字运动能滋养我的大脑却可能荒废了感官,让我的眼睛、耳朵、鼻子、口舌、肌肤等等过早地机能衰退。
    我羡慕阿梅。她是一个身体小巧的女人,永远微笑并且对人关怀备至的女人,身为香港教授却总是活跃在中国、印度、孟加拉、菲律宾、韩国乃至巴西,哪里有苦难哪里就有她,哪里有反抗哪里就有她踏着一双旧式凉鞋的赤脚,完全是一个风尘仆仆的女甘地和女格瓦拉。她在大学里拿着据称“自己一说就脸红”的高薪,一个月几万元,但清贫得家徒四壁,一张旧书桌旁边,只有几大箱市面上最便宜的方便面,省下的薪金全部变成了组织活动经费,变成了抗议独裁者和跨国投机资本的宣传品,变成了印度乡村学校的校舍和中国贵州乡村种植的百合——她带着学生在街头推销这些百合,再把所得寄还贵州。她每天只睡两、三个小时,但在教室里转身板书的一刹那都可以睡着,醒来后照常写字,不为任何学生察觉;开一场会可以睡上二、三十觉,每次在别人前一句睡着然后在别人后一句醒来,接上别人的发言,居然可以不跑题。正因为如此,任何身强力壮的大汉,跟着她不到三天就要累得趴下,都怯于跟着她奔波于死亡边缘,包括在孟加拉翻车,从菲律宾土匪的枪弹下逃脱。
    我也羡慕大头。他永远快乐、永远吹牛皮并且永远在女人那里糟践自己,直到结婚和移居美国以后也积习不改。他在剧团当画工时就成天泡在女演员宿舍楼里,被她们赶出来以后,操着电钻在每间寝室的墙上打洞,猖狂地宣称自己就是要偷看她们,偷看她们换衣和洗脚,当然更激起她们的惊慌。他经常搭拉着脸,为偷看而诚恳道歉,让对方又羞又气,最后好容易下决心原谅了他的过失,却发现他不过是编个故事逗个乐,于是恨不得拔他的毛和抽他的筋。总之,他有很多这样的诡计来博取女人的羞涩、气愤、同情、快活、疯傻以及惊吓,逐一加以享受,笑得自己在床上翻斤斗。他当然也是在玩一种危险的游戏。尽管他喜欢女人但并不喜欢同她们上床,尽管他觉得女人的可爱在于风情各异和仪态万千而无关乎老少美丑,但男人们不相信,女人们也不相信。他说自己偶有失身,至今一回想起事后洗洗刷刷的气味就要作呕。人们不信。他说自己曾经在一个电影制片厂被两个新潮女士追着要强奸,好容易才逃出虎口。人们更不信。他最终被一个女兽医的丈夫顶在墙上,脖子上被割得鲜血淋淋,差一点就像只鸡被人放了血。
    如果仅从感觉开发的角度来说,我还羡慕很多人,很多生活,甚至是监狱里的生活,灾难中的生活,战场上的生活,在阿尔卑斯的雪崩下逃生的生活,或在太平洋的海啸中脱险的生活。但我发现,无论是苦行者的冒险还是享乐者的冒险,凡是我羡慕的生活总是最靠近死亡的生活,投入其中,需要生的勇气同时也是死的勇气:生与死是如此相邻。
    我害怕死,其实也害怕生,终于明白生并不比死更容易。我肯定会拿出种种借口来逃避那些生活,逃避新的开始。对孩子的责任,对父母和妻子的义务,还有朋友的托付和单位里的公务,还有生活所必需的钱……都是逃避者很正当的理由。我甚至可以义正辞严地说服自己:为什么一定要把陌生和危险当作目的?为寻找什么感觉而离家别友是否过于自私?
    我当然没有说错。一代代人就是这样说服自己的,于是心安理得地积攒着和守护着自己的小幸福,不愿再把脑袋探出生活陈规之外;心安理得地在职业稳定、地位稳定、家庭稳定等等之后把自己渐渐变成没有躺在医院的植物人,然后把自己声称对其负有责任的亲友也逐一变成这种植物人——送入无痛的死亡。
    人似乎只能在两种死亡中选择。
    肉身的死亡,或是感觉的死亡——“这是一个问题(莎士比亚语)。”
    我还没有做出决定,还得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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