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生
    说起香肠,那就想起一段关于香肠的故事了。最近读了格拉斯的新小说《头生》,里面有一则关于香肠的故事。
    格拉斯的小说,这次是讲旅行与感想。旅行的人一共有两组,第一组是小说的叙述者“我”。这个“我”,显然是格拉斯自己,因为他由德国文化协会歌德学会赞助,作一次演讲和研读旅行,行程包括中国大陆和印度,同行的还有席洛朵夫[施隆多夫],电影《锡鼓》的导演。
    小说中另有一对教师夫妇则参加了一个旅行团到亚洲去考察旅行,夫妇俩没有孩子,只有一只猫。为了旅行,他们把猫交给了一位老同学的妹妹看管,而他们的老同学,一直生活在亚洲,赚了一点钱之后,在巴厘岛上退休了。听说教师夫妇会途经巴厘,做妹妹的翻了一阵兄长的信件,找出一个地址来,并且说,这信还是两年前的,信中提及一切都好,只盼有些美味的东西吃吃。美味的东西,教师夫妇立刻想到朋友最怀念的当然是家乡的香肠了。他们到市场去买了一公斤粗糙的家乡熏肝肠,用塑胶袋封好,决定带去送给老同学。演讲旅行的作家在离国时,也得到了一则朋友的消息,原来驻中国大陆的德国大使很想念家乡的香肠,尤其是粗糙的肝肠,特别托前往旅行的作家无论如何替他带些去,于是,两包轻微熏制、紧紧包扎好的肝肠又进了旅行者的手提包。德国大使得到了肝肠当然欢喜若狂。这次大使求索香肠的事,之所以可以公开说说,据说,是因为这位大使已经在一九八〇年退休,对他的形象也没有什么影响了。
    至于教师夫妇携带的礼物,他们到了巴厘以后,用尽了各种方法,却没有找到老同学。那包香肠,跟着主人到处跑,巴厘气候炎热,即使真空包装的香肠也宁愿回到冷气酒店,躺在冰箱里。结果是教师夫妇带了一包重重的香肠到亚洲去打了一个转,仍把那包香肠带回他们自己的故乡。
    格拉斯新小说的名字叫《头生》。什么叫做头生呢?原来那是指,由头脑诞生出来的人物。广义而言,是一个人思想出来的人物。譬如罗密欧和朱丽叶,是莎士比亚笔下的人物,而这两个人,是莎士比亚脑子里想出来的。或者贾宝玉和林黛玉,那就是曹雪芹笔下的人物,是曹雪芹脑子里想出来的。小说家、戏剧家笔下的人物,都是从作者的头脑里诞生出来的。
    小说家的格拉斯本来还是画家,他现在可能画画的时候少了,不过,他每次出一本书,仍喜欢自己画封面。像《鲽鱼》,他就画了一条大比目鱼;像《泰格之聚》,他就画了一只手握着一管羽毛笔;又像他的诗集《在蛋里》,画的是一只有两个背壳的蜗牛。这次《头生》的封面和封底都有画,封底是一个人头,额前长了一个大鸡蛋;封面的人头,额前的鸡蛋已经变成了一个初生的婴孩。这幅图画点明了书名的意思,头脑会生出人来。
    头会生出人来,要追溯到希腊神话,据说女神雅典娜就是从大神宙斯的头顶诞生出来的,格拉斯知道这个神话,把“头生”的概念用在自己的小说里。
    《头生》是叙述旅行与感想的小说。旅行的人物有两组,第一组人物是演说的作者和他的作品电影导演,这一组人物在小说中以真实的身份出现,所以,小说有一种自传的色彩,仿佛格拉斯在记录一次旅行的经历。至于第二组人物,是教师夫妇参加旅行团赴亚洲旅行考察,这一组人物都是虚构的,因为他们是作者的“头生”,是作者创造出来的人物。格拉斯这个小说的技巧,就放在把两组不同的人物交融叠印上,因为他们的旅程都是到亚洲去,都是知识分子,都是一面旅行一面看到许多问题,又一面旅行一面有一条隐隐的线把他们和自己的家国相连,此外,他们还都带了一包家乡香肠去送给怀念香肠的人。可以这样说,小说的人物是互补的,这正是作者的用意。人物有真有假,但旅行的经验却是真的,譬如送香肠的情节,作者就特别指明:并非头生。
    《头生》的第一章第一节,开门见山地,由作家自己叙述在上海一条大街上的情形。当时,大街上人头涌涌,脚踏车挤满了马路,人和车之多,叫作家大吃一惊,突然想起了一种情况:如果这个世界来一次转变,地球上有九亿五千万德国人,而中国只是一个仅有八百万人口的国家,会怎样?
    格拉斯是德国人,所以,他首先想到的是德国人口。目前的德国总共有八百万人,还是把西德和东德加起来合计。一旦德国人口竟是近十亿,会怎样呢?这是作家首先想到的,然后,作家又想:如果地球上有的是十亿撒克逊人,或者十二亿美国人那又怎样?
    在上海的大街上,德国作家内心充满了恐惧,如果到了二〇〇〇年,德国人口爆炸到十多亿,世界能容忍这情形吗?或者,英国人、美国人也多到同样的数字又怎样?在惊悸中作家夫妇终于过了马路,回到现实来。后来,作家的一个月旅程结束,经过新加坡、马尼拉、开罗,回返柏林,回到了真的现实之中。事实上,人口的增长正在德国展开辩论,教会对政府持反对的立场,因为政府一直防止德国人作正常的繁殖,德国人口一直在下降,国家面临人口绝灭的危机。整个国家由于重视节育,人人不肯生孩子,德国人还得靠一些外国人居在德国境内,异族通婚,人口的数目才能维持到六百万,而真正的德国人,愈来愈少了。如果依这个情形继续下去,到了将来,德国人将会绝迹,一个德国人也没有了。
    德国人一直在减少。有生活的空间,却没有人居住;有一个国家,却没有人民,这是可能的吗?于是作家想:没有了德国人,世界会怎样呢?人们会缺少盐吗?德国会变成了历史书上的国家吗?德语会像拉丁文那样,成为一种不再活用的语言吗?
    格拉斯的“头生”,是小说的两个名字之一,书本的全名本来是“头生或者德国人在绝灭中”。为了方便起见,故用“头生”来简称。
    格拉斯脑子创造出来的一对教师夫妇,是知识分子,今年已经三十多岁了,结婚七年,仍没有孩子,只养了一头猫。他们并不是不能够生育孩子,而是不想。他们一直在考虑,要不要生个孩子呢?结果还是决定不要孩子,因为做父母的生下孩子来,要对孩子负责。把一个孩子带到这个世界来有什么好处呢,这个世界如今又不是一个美好的、理想的、适合儿童成长的世界,而且,前景不乐观,孩子会幸福快乐吗?十年前,教师夫妇仍是大学生的时候,可都是热血的青年,参加学生运动,他们是在反对越南战争的静坐示威聚会中认识的,后来一直为要去“毁灭那些毁灭我们”的目的而努力,譬如反对核子厂的设立等等。如今他们结婚多年了,对家国的一切仍然关心专注。他们到亚洲去旅行,也有考察研究的目的,因为他们教的科目除英语、法语两种外语外,还教地理,旅行对他们的教学有实际的帮助。教师在课室上对学生说:我和妻子将到爪哇和巴厘旅行,你们认为我将特别注意些什么呢?大家可有什么问题没有?一位学生说:日本的机器脚踏车在那里值多少钱?教师到了雅加达时的确去问过价钱,答案是,一辆日本机器脚踏车的价钱是一名印度尼西亚工人五个月的薪水。
    教师夫妇一面旅行,一面看到亚洲的贫民区,许多的小孩,简直像蚂蚁一样,他们说,世界上的孩子不是已经太多了吗?不过,德国的人口却一直下降,德国人正处于灭绝的过程中,那么,他们为什么不可以生个孩子呢?他们不停地反复思量:即使他们会好好地照顾孩子,生下一个健康的孩子,尽量为他的幸福安排,但现实的环境怎样?就说入学读书吧,一旦到了入学的年龄,孩子就被吞进学校的电脑了。所有的小孩都一样,老一套的教师讲授已由政府设计的电脑教师替代,知识都由电脑直接注入学童的小脑袋中,乘数表,半小时;英语不规则动词,十分钟。一切都由电脑解决,小孩子好像懂得许多东西,其实却是什么也没有学到。
    先进国家儿童的生活当然是舒适的,可是他们将愈来愈变成机械式的生物了。而落后国家的儿童则没有良好的教育或医疗的前景可言。教师们在一个普通的小村落就目击到这样的情况:五千居民的小村落,都有三千名儿童,他们生皮肤病,患眼疾,营养不良。小孩子没有乞讨,也没有欢笑游戏,只是默默地活着。因此,生育的问题一直在教师的脑中挣扎不已。
    教师夫妇有一头猫,当他们去旅行的时候,把猫交给老同学的妹妹看管,那位好心的妇人也没有孩子,倒很喜欢猫。教师夫妇旅行回家后,到朋友家去领回自己的猫时,却发现这只白爪灰猫刚生下了五只小猫。五只小猫,生下来不过三天,连眼睛还没有睁开。朋友对他们说:不是挺可爱的小猫吗?
    五只小猫,只有一只有人领养。老同学的妹妹终于要了一只,这好心的妇人还得说服自己不喜欢猫的丈夫才留下那只猫。其除的四只小猫,均由男教师拿去处理,只知道他把它们带进了浴室,听到一阵水声。当他从浴室出来时,提着一个塑胶袋,可能他把一包旅行回来的香肠也放进了袋里,才一起扔进了垃圾袋。他说:他们明天就会把这拿走了。女教师坐在厅里,穿着沙笼,听唱机播放印度音乐,他们的白爪灰猫在房中走动,咪咪地叫。她没有哭,只说:我害怕。对于我们,对于这一切。
    格拉斯把他头生出来的教师夫妇的一次遭遇作为书本的终结,他让他们放学后,坐在自己的汽车里回家。在一条小街上,一个小男孩忽然冲到汽车的前面,教师及时刹掣,幸而没有任何灾祸发生。那是一个土耳其小男孩,九岁或十岁的模样,他显然运气好,而且笑着。其他的土耳其小孩在等他,侥幸他没有受伤。然后自街道和后院的地方,从四面八方,走出更多的小孩来,全是外国儿童,印度的、中国的、非洲的,全都欢天喜地,使街道充满了生气,他们围着没有受伤的孩子,为他欢呼。教师夫妇坐在车里,哑口无言。
    《头生》写于一九七九年末,正当格拉斯自中国之旅回返德国,面对一九八〇年的德国大选。七十年代将尽,八十年代来临,奥维尔[奥威尔]小说的年代向我们逼近。八十年代会比七十年代更好还是更坏呢?格拉斯在新年前夕仍在写他的小说时,不禁幻想起来,如果能够由自己独裁专政,执掌一阵政权就好了,譬如说,一年吧,在一年以内,他就可以改变一些现状了。他说他不会改变很多,只这里改变一点,那里改变一点就行。
    格拉斯是作者,他首先想到的是和作家有关的问题,譬如财产,作家的精神财产。现在的法例规定,一个作家只要逝世满了七十年,那么,他的著作版权就归公众所有。格拉斯说,如果他可以执政,他会把这法例引申到任何一个人的财物上,包括房屋、工厂和田产,所以,只有那个人的儿子或者孙儿可以承继他的财产,七十年以后的后代,就不能够拥有这些物产了,他们必须自己重新打天下。
    既然当上了独裁专政者,那当然不是一个爱好和平的人,他会废弃现行的联邦军制,把它改变成为一支特别的兵种,那将是一支连妇女和小孩都参与的大军,还有家禽,祖父祖母,因为这支军队并不以传统的方式作战,而善于缓慢地蔓延,腐蚀,用一种温柔的潜移默化的方法使敌方无法防范抗拒,而这,也是当年打败罗马的方法。
    作为一个独裁者,作家想到要解决能源的问题,他说,他要下令,一到晚上就截断电流,市内不准行车。国内将推行传统式晚上戴睡帽保暖睡觉的习惯,不可开暖气,而这,当然还有好处,因为可以增长德国人口的出生率。至于教育,由于目击现阶段教育的失败,独裁者将废弃强迫教育制度。那些口述或笔录的新旧教育概念,什么学习目标、教育理论、教学活动、错误教育、再教育等等,凡与德国教育狂热有关的一切将全部禁止,让学生们可以真真正正地打开一本书来好好地读,培养阅读的真正兴趣,提倡创建性的悠闲。此外还要提倡巡回讲学,恢复以往好学的学生踊跃出席听讲的浪漫气氛。
    作家幻想自己可以专政一阵。他还要做两件事。其一,是要废除行政人员的特权,使自己的国家可以成为一个美好的国家。他说,他要下令,恢复那些不幸而受逼迫的人的自由,因为数十年来,他们一直被谎言瞒骗了。他们从此将度过幸福的一生,得回他们应得的权益。作家还说,他将高举八十年代的标语:我不再知道有公务人员,我只知道有德国人民。
    那么,东、西德的问题又怎样?专政者如何对待东面的邻邦呢?他的决定是:每十年双方交换一次政治体系,如此一来,对大家都有公正的补偿。民主共和有机会可以在资本主义制度下松懈一下,而联邦共和也可以在共产制度下灭灭胆固醇。边界将会受到严格的管理和维持,而双方的物资也会适当地移交。
    作家一面写作,一面异想天开自己可以执掌政权,而他“头生”出来的教师夫妇,也有同样的想法。男教师说,如果他当上了独裁者,他要做的是废除教会的税收。我老老实实地告诉你们,他对着云雾笼罩的山岭说:教会应该再度穷困起来,因为基督耶稣本来是贫苦的。但他倒不排除教会应把税收用作补偿的可能性,他说,教会可以把他们的税收捐给第三世界的国家,不是给他们去建造工厂,而是用来发展农耕,使当地的人民不再离弃他们的田园,而跑到城市去聚居成一个个广大的贫民区。
    对于裁军的问题,独裁者认为他们可以一面裁军,一面复军。枪炮、火箭、导向飞弹、驱逐舰、全天候追踪飞机,这一切,都可制成精确的模型,向敌人示范,展示自己的实力,另一方面也表示自己反战。而这新行业更可以提供上千的就业机会。能源的问题吗?教师想的方法是利用风力、太阳幕、核子反应炉。甚至退而可以利用睡火山,把能量储藏起来。教师的想法其实也就是作家的想法,他们的思想是互补的。《头生》的脉络就这样由两组人物的思想和见闻相互交织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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