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和堂里陡然安静了下来,丫鬟婆子皆是屏气敛息,只悄悄地偷眼去瞧老太太。
    老太太也没了到这个寡言少语的祁垣会突然顶撞自己,眼色凌厉地看了过去。
    “你说什么?”她沉下脸,怒斥道,“有你这样跟祖母说话的吗?”
    原来的祁小才子最是至忠至孝的,从不敢忤逆兄长。祖母每次神色不渝,他便主动请罪,罚跪抄经地自己忏悔去。
    然而现在里头换了人,小纨绔又是从小混到大的,这会儿看她摆架子,反笑嘻嘻道:“祖母没听清啊?那孙儿可以多说几遍,再不行,赶明儿我给祖母孝敬个八哥来,教它日日念给祖母听。”
    他说完一顿,面上也露出不屑来,慢条斯理道:“总之就是一句话,占便宜别没够,敢来惦记小爷的位子,也不先撒泡尿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至于我爹的事情,诸位放心,若朝廷判了他投敌,那这阖府上下定是要满门抄斩的,倒时大家伙儿一块跟着陪葬便是。”
    “混账!”老太太暴喝一声,一巴掌拍在了炕几上。
    彭氏被这番变故吓地不轻,愣了半天神才反应过来,忙去拽着祁垣的衣角,一叠声的喊“垣儿”。
    旁边的婆子立刻过去给老太太抚背安慰,心里也是大吃一惊。
    要知道以前老太太有什么命令,那彭氏顶天了也是哭死过去,哪敢忤逆。更何况她的一对儿女,从小更是惧怕老太太。那云岚小时候倒是顶撞过老太太,但老太太最善拿捏她娘,每次只寻了彭氏的错让她立规矩,那云岚便老实了。这祁垣……
    婆子仔细想了想,从前这可是个半天踹不出一句话的主儿,尤其是被圣上召见后,愈发是个木头疙瘩一般。
    今天怎么,中邪了?
    她不住地打量下方的几个人,祁垣干脆也直挺挺地站在那,扫视这屋子的下人。
    果然如虎伏所说,这屋里的丫鬟婆子不仅穿的都比彭氏要好很多,这会儿表情也都是无一例外地幸灾乐祸,显然并不把彭氏母子当成主子。
    他虽然对彭氏有愧,却又觉得彭氏有些过于懦弱。想他在齐府的姑姑,找的丈夫也是在家被人欺辱多年的。然而他姑姑性烈,嫁过去后几次忍让不成,便干脆一把火烧了那家的船房。后来长辈治罪,她便干脆放言,若这公婆再敢欺负他夫君,这火就指不定烧哪儿了。到时候阖家上下从老到小,一个也别想活。她是敢舍命陪的,就问这几人敢不敢。
    齐老爷知道这事后,连夜带了人过去给亲家赔罪,训了他姑姑一顿,大意是齐府的小姐自小锦绣堆里养出来,哪能给别人偿命,要干什么只需让婆子小厮去便是了。训完又给她几个健仆护身,并带了当地有名的一个讼师,意思是亲家若要问罪,自有讼师替她出面,齐府也会找人调停此事。
    自此往后,他姑父一家终于太平,之后数年婆媳相安无事。
    祁垣,或者说齐鸢那时候还小,但也早早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人若是自己软弱,那别人便都会想着骑上来欺负一把。
    当然了,有个硬气的娘家也很重要。
    想到这,祁垣忍不住看了彭氏一眼——彭氏娘家显然是外地的,莫非是这老太太欺负她远嫁,没什么娘家人撑腰?
    他这会思索的功夫,上面的老太太也转过了弯。她不知道这垣哥儿是撞了什么邪,跟他在这掰扯,指不定还会惹出什么话来,白白惹自己生气。反正彭氏是好拿捏的,这祁垣敢顶撞自己,就让他好好看看他亲娘的下场。
    “好,好,好你个彭氏!”祁老太太气得面皮发白,直拍着桌子道,“你教出来的好儿子!幼犯尊长,是为不孝,你们目无家法了是吗!孙嬷嬷,去,给我这不孝的儿媳长长教训。”
    旁边的婆子应了一声,撸了袖子就要上前张嘴。才迈出一步,就听旁边的祁垣阴恻恻道:“狗奴才!敢动她一下,小爷我砍了你的手!”
    孙嬷嬷被唬了一跳,下意识地停下脚步,祁垣却已弯腰,把彭氏掺起来,愣给半拖半扶的给带着往外去了。
    云岚见状也忙不迭地在另一侧扶着,飞快地推着彭氏走了出去。等其他人回过神,屋里哪还有几人的影子?
    室内是死一般的静寂,老太太被气了个半死,胸口起伏半天,“啪”地一下扫落了手边的茶碗。
    孙嬷嬷忙道:“老太太仔细气坏了身子,跟那贱妇生气可不值得。”
    “我看她是个心机深的。”祁老太太恨声道,“那呆子以前话都不敢说,怎得今日就这般厉害了?定是那贱妇教唆的,仗着她儿子明年会试,能给她挣个功名回来……”
    “能不能成还不好说呢。这秀才考一辈子也中不了举人的比比皆是,那泡子胡同的刘秀才,当年不也是神童才子吗,现在六十多了也没考中。”孙嬷嬷凑过来,低声道,“只不过……老夫人,如果那娘俩不松口,这事儿可怎么办?大太太那怎么说?”
    蔡府儿女无数,老太太本是府上一位歌姬生的,连亲生父亲都不知道是谁,因此进到这伯府后,想跟那边交际也没什么人理。但她这个儿媳小蔡氏,却是明媒正娶过来的蔡府小姐,虽然是庶出,但到底是蔡府的正经姑娘,逢年过节也跟蔡府有来往。
    小蔡氏又格外嘴甜,整日里姑姑婆婆的喊着,老太太愈发觉得这个贴心。不仅让小蔡氏掌管中馈,便是那爵位也早早谋划着要夺过来,给自己的亲孙子。
    哪想今天会有这一出。
    孙嬷嬷正跟老太太说着,就听外面传来一阵说笑声,正是小蔡氏跟外面婆子在说话。
    老太太叹了口气,挥了挥手让孙嬷嬷退下了。
    果然,小蔡氏打扮得花枝招展,笑着便拐进了门。她向来能说会道,见老太太面色不好,便自己笑着朝炕上坐了,从袖子里捧出一个瓷盒来,得意道:“侄女刚从外面得了好东西,连水都没喝一口,就巴心巴肝的給老祖宗送来了。”
    祁老太太看她一眼,故意道:“你能有什么好东西,不过是拿我的哄我罢了。”
    小蔡氏连声叫屈,却迫不及待地拿帕子拖着瓷盒,轻轻移开盒盖,露出里面数枚梧桐子大小的香丸来。
    不过一瞬,屋内众人便恍如置身雪后园林,只觉清风浮动,梅香旎旎。
    原来熏香小鸭里点着的杏花香饼十分香甜可人了,这会儿被这清冷的梅香倏然一冲,却突然俗气起来。
    老太太愣了愣,不禁大喜,哎吆了一声:“好东西,果然好东西!”说着自己把那瓷盒接过,往里一看,果然见那香丸上有一处极不起眼的方形印记,赫然是扬州齐府的样式。
    “这返魂梅是那扬州齐家的上品香丸之一,侄女这次好不容易才讨到这么几个,只是没相配的盒子,若能得了齐府的梅香盒,放在一块才是绝品呢!”蔡氏看祁老太太,便又故意整着衣服,嘟囔道,“老祖宗得了侄女的香,可要好好谢谢侄女。”
    祁老太太喜不自胜地端着瓷盒猛嗅,听到这才重重地叹了口气,恨恨道:“你可不知道,你那弟媳越发出息了。”
    孙嬷嬷见状,忙把刚刚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跟蔡氏讲了一遍。
    “垣哥儿?”蔡氏皱眉,诧异道,“这孩子以前跟个哑巴似的,怎么今天说话了?”
    祁老太太脸色阴晴不定,显然还在记恨。
    蔡氏又道:“那这可麻烦了,我今儿才知道崇安伯府上的事儿定了,上面说他们兄弟争袭,不成体统,都只准替职不准袭爵。永安侯府更倒霉一些,因闹得太大,竟被夺了诰命铁券。我父兄的意思是,现在上面正严查争袭的事情,这事儿还是得让他们主动上书请命,让坤儿替袭才好。”
    “我看麻烦,”祁老太太冷着脸,道,“原想着好声好气说一番,他们听话便罢了。如今这垣哥儿竟敢顶撞我,那我明日便往府衙递个帖子,告他个不孝之罪!到时让他吃上几十板子,看还能不能硬气下去!”
    蔡氏笑道:“这倒也是个法儿。只是……”
    祁老太太问:“只是什么?”
    蔡氏拿帕子挡着嘴,凑过去低声道:“只是这几日且先等等,我听说那祁垣今年得了东池会的请帖,到时候让他带着坤儿一块去,先让坤儿在那些贵人面前露露脸……说起来,坤儿早就该说亲了。”
    京城的花朝节每年二月二十五才办,比南方要晚上十天,除去北方春寒,花开较晚的原因外,还有个重要缘由,便是每年二月二十五日,披香宫会举办“东池会”。
    这披香宫乃是前朝重臣钱唐的宅邸,地处京城最西,占地开阔。府内有房三百三十六间,另建两处园林,西园看山景,风格壮丽。东园看水景,曲折幽雅。只是那钱唐下场凄惨,且祸及全族,所以这披香宫也被人当成凶宅。后来干脆被朝廷收用,做了逢年过节的娱乐之所。
    元宵节看灯,花朝节赏花,重头戏都在这披香宫之内。其中东园因有水路直通,所以又被朝廷单独封起,只供皇亲国戚赏玩之用。
    这东池会,便是大长公主在东园办的一场文人集会。起初只有翰林学子们在此切磋诗艺,后来规模越来越大,又渐渐演变成了京中名门贵女、望族才俊的享乐盛会。不少勋爵之家的妇人也会借赏景之由,去为女儿相看相看少年才俊。
    忠远伯从未得到过请帖,今年祁垣的请帖还是因他是顺天府丁酉年的案首,大概是那提学官念着祁垣年满十六,明年便可参加会试,有意让他在人前露露脸。
    祁老太太一愣,恍然道:“我倒是忘了这一层。这东池会该去!该去!不过我听说那会上要作诗联对的?”
    祁坤上学颇为吃力,到现在连个童生都没考过,跟祁垣那些人没法比。东池会上都是博学才俊之辈,到时候万一做不出来岂不是要丢脸?
    “这有何难?”小蔡氏挑眉道,“祁垣可是才子,到时候让他多做一份便是了。”
    ——
    祁垣还不知道自己被人安排了事情要做。他这会儿正在被彭氏训斥。
    刚刚从寿和堂出来后,彭氏后知后觉吓出了一身冷汗,这下也不许祁垣回去,而是径直带到了自己院子里。
    云岚知道兄长少不了要挨顿训斥,连忙也跟着走了进去,见看母亲发火,忙在一旁劝道:“娘,哥哥这也是被逼的没办法。总不能真的听那位的吧?”
    彭氏却不理她,只铁青了脸,定定地看着祁垣:“跪下!”
    祁垣正想着自己以后要如何给这母女俩撑腰呢,哪想到来了这么一出。他下意识的皱眉,一想这身体是彭氏的儿子,只得不情不愿的跪了下去。
    彭氏沉着脸道:“你今天疯了不成,敢这样说话?垣儿,这可不像你。”
    祁垣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原身莫非是个软蛋?怪不得被欺负成这样。他怕彭氏看出端倪,定了定神,为自己辩解道:“儿子这次险遭大难,想通了一些事情。韬光养晦、忍辱负重固然重要,但人活一世,生死无常,换个活法也未尝不可。”
    “你!”彭氏又气又急:“你这是越活越糊涂了不成!”
    祁垣装傻,低下头。
    云岚在一旁道:“娘,哥哥还不是为了维护我们吗?那老太太也欺人太甚了些!”
    “错了错了,你们怎么都如此糊涂!”彭氏着急,又说不出什么重话来,只得沉沉地叹了口气,“岚儿你出去,让周嬷嬷守着院子,不许任何人进来。垣儿,你起来,我有话跟你说。”
    祁垣环视四周,自己搬了个绣墩坐下。
    彭氏道:“垣儿,我只问你一句,现下你得罪了老太太,万一她告到官府,要治你个不孝之罪,你可如何是好?”
    本朝自开国起便以“孝”治天下。父母之命,不可违背。长辈责打,大杖则走,小杖则忍,断然没有防范的道理。倘若幼犯尊长,被长辈告到官府,那官府或其工役终身或发配流放,就连王公贵族也有被勒令自尽的。
    祁垣下午争执的时候的确没想到这一点。这会儿彭氏问起,他想了想,倒也不怎么怕。
    “如果她真去告,那陪着就是了。大不了我也找个厉害的讼师。”祁垣理直气壮道,“夺爵之事本就是她没理,官府又不傻,能看不出来吗?再说了,与其白白给了,我宁愿痛快闹他闹,真要有什么事我也认了。”
    “你怎么如此糊涂!官府是不傻,可老太太和大太太的娘家在朝廷中正得势,蔡府门下走狗遍地,岂是会善罢甘休的?”
    彭氏看他还是执迷不悟,着急道,“这些年那俩人没少往蔡家孝敬东西,伯府的庄园田地不知道被送去了多少。这替袭的主意,未必不是蔡府的意思。你想去官府讲理不错,但官官相护,你怎知官府不会偏袒他?”
    祁垣一愣,这才暗暗吃了一惊,心想原来还这么多弯弯绕。
    “我知道,你们兄妹不想整日的忍让。可小不忍则乱大谋。老太太磋磨我,横竖不过是立立规矩,为娘习惯了,只要忍着拖着便是。”彭氏说到这微微停顿,语带哽咽道,“垣儿,你才是这家的指望。现在只有等你明年高中,我们母子三人一早离了这伯府去。否则日后继续留在这里,单是一个孝字,就能把人压死。”
    祁垣虽然不忿,但也知道彭氏说的有道理,再看彭氏,神色委顿,双鬓泛白,跟他同龄的齐夫人面上一丝皱纹都无,她却生生熬成了一副老太太样,不由心下一软,闷声道:“知道了。这次是孩儿莽撞了。”
    只是明年高中,上哪儿高中去啊!他又不能去考试。
    “你能明白就好。”彭氏轻叹一口气,神色轻松起来,“我儿志在高远,莫要被这内宅之事给绊住了。好在三月初三你便可以去国子监了,到时候你坐监读书,一年只需回来几次,他们更不好寻你的错处。”
    祁垣一听国子监,满脑子都是游骥说的“刚打死了两个”,然而这会儿彭氏正殷切地看着自己……他心中泛苦,只得先堆出一脸假笑应付道:“孩儿知道了。”
    第5章
    这天之后,祁垣就被彭氏“禁足”了。
    彭氏那天晚上便感了“风寒”,夜里寒噤不止,隔天一早又请了大夫过来医治。大夫连声道这病来的古怪蹊跷,虽然开了药,却并不敢保能立即见效。老太太怕彭氏是路上染的恶病,这几日避之不迭,也不让彭氏过去立规矩了。
    替袭一事也暂时搁下,算是勉强逃过一劫。
    祁垣原本还有些担心,等得到云岚的通风报信,知道是假生病后才暗暗松了口气,心想这彭氏虽然委屈求全,但能把一双儿女拉扯这么大,看来也是有些智慧的。
    那边没有大事,祁垣自己安静待了半日,不禁又开始想家。
    这小院里陋室寒窗,夜里起风便呼呼作响,他水土不服,早上还要起来练字——原来的祁垣一直是每日寅时末就起床读书的,丫鬟们不知道小主人换了魂儿,依旧天未亮就进来铺纸磨墨。
    祁垣不敢表现得太异常,每天只得掐着胳膊瞪着眼起床。
    当然字是写也写不好的,装模作样写几个之后,他便会把丫鬟赶出去,说要静心,实则是插上门锁去睡回笼觉。等一口气睡足,再起来后拿笔墨乱画一通,团一团扔地上,假装是自己写废的字帖。
    丫鬟们虽没看出异常,祁垣自己却有些吃不消。他从小便有些贪睡,齐老爷再气他不成器,也不舍得让他早起。至于现在的粗衣粝食,更是祁垣原来想也想不到的。
    他每日挨的颇为辛苦,再一想那国子监万一是有去无回,真不如早早逃了。
    这日他挂着两个乌黑的眼袋,蔫头耷脑地琢磨回扬州的事情。
    其实那天游骥小兄弟讲了不少,这下江南,顶要的无非两件事。
    一是路引。本朝有规定,百姓离家百里以外,需要有官府出具的路引才能出行,否则便算流民,一旦被巡检司查获,那是要送法司论罪的。唯独有功名的生员不受此限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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