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带着栋兰速速离去。
    出了水阁,栋兰忙疾步跟上,“夫人,怎么咱们又不搜了?”
    “看来人是真不在那儿。”花眠道,“我能看出,那老仆是存了死志的,若是我方才真冲进去,不但搜不到人,而且老妇立即撞柱而死,我的恶名传了出去,恐怕明日便被长公主赶出水榭了。”
    她们计划落空之后,那老妇立马想着将计就计了,对柏氏来说,倒真不失为是个忠仆。花眠挂着清冷的笑容,淡淡地勾了唇角。
    只是,霍珩也不在那边,他到底是去哪了?
    “夫人,湖上风大,既然将军不在柏离小娘子那儿,咱们便先回去睡吧。”
    栋兰冻得瑟瑟战栗着。
    花眠摇摇头,“你回去睡吧。”找不着霍珩,她岂能安心。
    栋兰应了是,不住地回头,终是走了。
    长公主的这处府邸也不过就这么大,竟找来找去,都不见人影。这时夜色已深,婢女们也大多安歇去了,花眠偶一回望,连柏离那处的灯火也黯淡了下去。
    她立在八角亭边,暗耸了眉头。
    忽然一个念头闯入了脑中,不觉在自己手背上掐了一把。真是关心则乱。那老仆激了她几句,她立马便出来了,竟没有想到,那老仆方才便是一直在为柏离掩护,柏离看似一如寻常,可她其实早已中了药,所以才玉体横陈,在她骤然闯入寝房之后,呈现出那样的香艳之景。只是她本以为等来的是霍珩,没想到是她,才吓了一跳。
    她方才便应该立刻看出来,并当场抓了她拿到长公主面前,看婆母还有何话可言。
    正出神着,忽地,一捧冷水浇到了面颊上。
    花眠闪避不及,登时被泼得满脸水,她“啊”一声,那衣袖将脸上的水珠擦拭干净了,只见面前,亭外的湖水之中,静静泊着一叶扁舟,霍珩就弯腰坐在舟中解着纤绳,用匕首将其割断了,笑吟吟地望着她。
    满湖皓月冷辉,水烟袅渺,都犹如融化在这一笑之中了。
    花眠惊讶地张大了嘴巴,霍珩忽然伸臂而来将她的玉手握住往下拽过去,“下来吧!”
    花眠脚下一个趔趄,人便如蝴蝶落入了落网似的,稳稳地黏在了船上。
    小舟在她落稳当之前晃了晃,水波四溅。
    花眠忙蹲下身,扶住了两侧船舷。
    “你……”你怎会在此?
    霍珩也蹲了下来。
    这时她才发现,霍珩竟全身上下都湿透了,连梳得整整齐齐的长发,也湿漉地贴着俊脸,身上浓郁的酒味被冲淡了不少,只剩下一缕一缕,若有花朵的幽芬。
    花眠轻轻握住了他的广袖,捏住,竟挤出了一大滩水下来。
    霍珩就那么静静地望着她。
    花眠忽然笑起来,“你刚才是不是掉水里了?”
    她哭笑不得,若是长公主和柏离小娘子知道,她们万事俱备却棋差一招,差的这一招竟是霍珩一不小心失足掉水里了,不知是何脸色。
    霍珩面容上的沉静与温和,瞬间被花眠的一记嘲讽撕裂了一条口子,他于是哼了一声。
    第46章
    “我才没有掉水里!”
    无论他如何争辩, 花眠就只是望着他微笑, 两腮晕红,宛如琥珀。
    霍珩渐渐地声音低了下去,花眠笑着说:“你说说, 是怎么一回事, 也让我听听你是怎么聪明机智地识破了这一阴谋的?”
    霍珩看了她一眼, 起了个头:“这几天, 你总是晚归。我心里不安。”
    “嗯?”
    花眠觉着他不像是个会说情话的人, 突然这么一句, 让她感到纳闷。
    霍珩也怕她会错了意,忙补救道:“我心想你不回来,母亲和柏离也没什么动静, 但越是没动静越是值得警惕的, 何况上次我戏弄柏离,无论如何她们至少应该有个反应啊,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花眠认可地点头,“是我疏忽了,然后呢?”
    然后,霍珩又哼了一声, “然后果不其然,母亲要对我动手了。她说要和我说说话,结果饭桌上弄了两坛酒过来——她怕是不知道我喝过多少种酒?那种蜀中来的药酒,极烈, 辣口,易醉。不过难得一见,何况是十年窖藏。”
    “于是你一时贪杯,将计就计地喝上了?”
    霍珩皱起了眉,“没想那么多,我不过是对自己的酒量心里有底,知道喝几口并不会碍事,就喝了一些,没想到母亲却一个劲地催我,她平日里不这样的,我贪几口她都要数落几句,我越想越是不对,酒后乱性,万一发生什么,谁也不能保证。我于是假装醉了,说了几句真话,母亲见状,便立即让身边的绿环伺候我,要将我引到柏离的寝房去。”
    “我就知道。我那时晕乎乎的,但还算是清醒,绿环不识好歹,见我不肯过去,欺负我醉了过来拽着我走,我气不过,一脚将她踹进了河里。”
    花眠忍俊难禁,忍不住笑出了声。
    霍珩见她发笑,越想越是尴尬和窘迫,“她不会水,差点儿淹死了,我将她救了上来。”
    “确实头有点晕,我就自己在水面泡了一会儿,直至人终于清醒了,才游过来,上了这条小船。”
    霍珩说着说着,越发愠怒起来。他一个人,面对这母亲和外人同流合污的戏耍,这妇人只知道照料那头小畜生,晚上也回来得越来越晚了!今晚回来做甚么,干脆不要回来了!
    “你生气啦?”花眠见他脸颊鼓鼓的,忍不住那食指的指腹戳了戳,像个球似的,一戳便破了,他扭过了头,花眠忍不住笑着,朝他扑了过去。
    也不管他身上早就又湿又冷,她娇小而软绵的身子,严丝合缝地贴着他,有着无比的温暖和姣柔。霍珩怔了怔,便听花眠说道:“我刚才大着胆子到柏离那儿捉奸去了,我都吓死了。”
    “还有能吓着你的人?”霍珩可从不觉得她会怕柏离。
    花眠轻轻咬了一口他的耳朵,又气又笑,“我怕在柏离的床上捉到你!”
    霍珩也忍不住笑了,轻嗤了声道:“我有那么饥不择食么。”
    “是是,霍郎最聪明啦!”
    花眠搂着他的脖子,在他的右脸上又吧唧亲了一口,嫣然地抵着了他的额头,呵气如兰。
    “霍珩,在柏离走之前,我一定将你看得牢牢的,再也不这样了好不好?”
    霍珩俊容微红,眼睑往下垂了垂,又想到这妇人花言巧语的可恶之处来,一时忍不住哂然。
    他将她的两条胳膊拉了下来,“你怎么知道要到柏离那儿寻我?”
    花眠因他拒绝自己的亲近,蹙了眉脸色不愉:“我一回来,便发现摆在我屋前窗口的那盆兰草不见了。你记得我说过什么吗?你和柏离住的那间屋子本来就是一样的,远望去唯一的不同就是你屋子外的那盆兰草,我还戏谑过,怕你走错了地方。兰草不见了,被放入了屋内,我问过,并不是栋兰做的手脚,那么这中间必定便有蹊跷了。”
    “我立马便想到了柏离,婆母为何留你在那处饮酒?我找到柏离的住处,还没有走近,便闻到一股味道,那应当不是一般的兰花,上面涂抹有一种药粉,湖上风大,药粉发散得极快,即便隔得远远的都能闻到。我又恰好知道,那种药名唤‘胭脂’,香味和兰花类似,但因为本身药性极强,沾水具有腐蚀的功用,因此能承载它的花木并不多,那盆得来不易的兰草只是个盛药的碗罢了。”
    霍珩冲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花眠看向他,知道有些事,恐怕霍珩并不愿意听,但她还是说了。
    “知道前朝有个一掷千金杀人劝酒的富商么,他家中便有这东西,把与兰香香味类似的药粉涂抹在兰草上,立马便让这么下三滥的东西变得无比风雅。傅君集的府上,有一个精通内帷之事的姬妾,她告诉我的。”
    霍珩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这回,他不说话了。
    花眠一向是识时务的,知道什么不该碰,她一向不碰。
    但这一次她没有适可而止。
    “你知道,你和傅君集之间的关系吗?”
    花眠才问出口,霍珩倏然长身而起,紧紧皱起了眉,“不知道。不想知道。”
    花眠叹了口气,“那看来是知道。”
    “你……”
    霍珩厌倦听这个名字。可这个人,这个名字,在长安城也不过只消失了半年而已,半年之前,他还在官场搅弄风云,是个振臂一呼众皆俯首的天字第一号大佞臣。
    他从离开长安那时起,就想将这人永远地抛在脑后。否则让他如何心甘,这个他最痛恨的佞臣,百姓提之无不愿生啖其肉的奸贼,却对他好到,连他亲生父亲都难能企及的地步?
    花眠绕开了傅君集,“他府上的姬妾,名谈月姬,擅琴,最早是胡玉楼的招牌,不过她弹的琴不是靡靡之音,而是有着怡神的功效,傅君集早年患有头痛之疾,偶然遇见谈月姬之后,便将她带回了府中。我唤她月娘,她对我宛如小辈,待我极好,我在侯府之中,受到的是宛如郡主般的礼遇。”
    “你……”霍珩一时惊讶,“傅君集没欺负你?”
    花眠摇了摇头,“没有。”
    霍珩说不出话来。
    “霍珩,究竟,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霍珩睨了眼花眠,望向了别处。
    “自己猜的。”
    他爹对家中还有一个叔叔的事,一直讳莫如深只字不提。早年二叔因为叛逆被赶出家门之后,从此便再也没回霍家了,家里的人都说他大逆不道,对他的名字避而不谈。一直到霍珩长大之后,才从父亲雕刻的木剑中发现了蛛丝马迹,霍维棠雕刻的两柄木剑,刻有两人的名字,禁不住他的询问,霍维棠才说,原来他有个多年前便失散的兄弟,早已不知漂泊到了何处。
    后来傅君集对他极好,但也从来不说自己的身份,霍珩只是自己慢慢会意过来,自己猜到了。猜到之后,他为有这样的亲戚而感到耻辱和羞愧,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可傅君集对他太好了,送了他无数好东西,教他无数的道理,他所喜爱的,长公主不答应给的,父亲给不了的,都是傅君集悄悄地送给他。这样的人,他没法狠心对他刀兵相向,索性就不见了,一刀两断划清界限。
    傅君集再也没来打扰过他。
    那时候他也完全猜不到后来,傅君集养虎为患,终有一日被自己人反杀了。
    花眠也想了起来,那个金相玉质的男子,与传闻之中脑满肠肥、杀人如刈麦的奸臣相去甚远,他的身上总是有股淡淡的冷梅香,说话的语气也是和婉的,从不说重话,像一个和蔼慈爱的长辈。他总是说,他有一个很好的侄儿,虽然总免不了一些小缺点,却是个值得托付的人,希望她认真考虑。
    花眠在他身边两年,听的最多的,大概就是这么一句话。
    他伏法之前,与花眠最后的谈话,便是希望,在他亡故之后,花眠能找够找到一个依靠,不再如浮萍到处漂泊,找一处真正能让自己心安的所在。
    “人都已经死了,霍郎,还恨得那么深做甚么?”
    她仰起了头,迎着皎洁的月色,眯着眼望着他。
    霍珩不想再听,跺了下脚。
    这小舟承载两人的重量已是极限,随着霍珩这么一闹腾,登时,船翻了下去,两人扑通落入了水中……
    花眠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狼狈过,湿漉漉的,如同一个下了水的饺子被连皮带肉地捞起来,呛了几口水,靠在柱子上咳了好几口。
    始作俑者,满怀歉意,灰溜溜地垂下了眼睑。末了又将她抱了起来,轻轻搂入了怀里,“不生气好不好?我错了……”
    花眠照着他的背给了一拳,因为一时生气激动,又咳了好几口。
    把她弄下水可以忍,不能忍的,是她的妆全没了!
    “小混蛋!”
    她在水里泡了一会儿,身上都冷透了,霍珩慌慌张张要解去自己身上的衣裳,转念一想不都是湿的,毫无用处,便忙将花眠横着抱了起来,喊着让人去烧热水。
    大晚上的水榭中的婢女忙进忙出的,唯恐小夫人着了风寒,直至花眠下了水,在浴桶之中泡着了,才终于都松了口气,陆陆续续地退去了。
    霍珩坐在一旁,隔着一道云母屏风,对其后热雾氤氲看了几眼,忍不住说道:“今晚柏离的事儿,怎么处理?”
    “小混蛋。”花眠嘴里轻轻骂道,“柏离的事你别管,我自己来。”
    长发浸在水里,将身体中的寒意驱逐体外了,闹了大半宿,终于能安生会儿了,花眠靠在浴桶晕乎乎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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