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异口同声对他行叩拜大礼,霍珩退后一步,目光又朝花眠直瞪了好几眼。
    可她已经答应了,虽是自作主张,但她代表的便是霍珩,既然出口,必须言出必践,霍珩也不能再将她们逐去,只是心头有火,郁闷不发。
    “你做主吧。”
    他转身走上了马车。
    花眠随着他上车,笑语嫣然,冲车下道:“你们回去候着消息,我会派人去接你们的。”
    林青芫与戚筠敛衽,听话沉默地候着,待马车消失与巷尾折角之处,才慢慢走回。
    颠簸闷燥的马车之中,花眠偶一回眸,便撞见他额面上汗如雨下,掏出了扎在腰间的一条素净的绢子,抬手要替他拭汗,霍珩一把扣住她的玉腕,沉声道:“为何留下她们?”
    难道是他说的话还不够清楚?他一个都没想留下。
    这些原本都是家中有些背景的大户之女,留在府上为奴仆,对她们而言不啻折辱。花眠是聪明人,难道便想不到,她们今日苦苦央求为霍珩之婢,何也?因为她们早已知道,追责曹参将她们接回长安来,是因他生有恻隐之心,他或许能怜香惜玉,送佛送到西,她们若是能够利用这一点,这一世便能有个倚仗。
    可这世上,就连父母,也不是必须要为子女画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保子女风雨无忧的。他从幼时起,就明白这一点。何况是素无谋面的陌路人,萍水相逢,擦肩而过,他已尽了力。再者,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让她们有了去处自己谋生还不够么?
    他没有理由为了同情之心,就要负责她们的一生。
    花眠抱住了他的手臂,笑容满面地倚靠住了他的肩。
    “我没辙啊。你也见了,这二位都是美人,而且是这里边姿色最为出众的美人,她们两个在我跟前哭得梨花带泪的,纵然是同为女人,也不得不动容。我为了吓跑她们,说霍郎这辈子最厌女子相缠,不解风情,能拔剑杀人,她们说不惧,只求为奴为婢,不敢心生肖想,我又说霍郎是习武之身,衣衫常年臭不能闻,她们又说不在意,道愿意为霍郎鞠躬尽瘁,我还说,霍郎不但身上咸得发臭,还半夜打呼,声掀屋顶呢,她们还是说不在意,能忍受,然后我再说……”
    “喂!”
    霍珩恼了,脸色通红,朝她咬牙看去,“你胡说八道甚么!你毁我名誉!”
    花眠仰起了白腻的脸蛋,望着他,痴痴的。
    “我不这样说,她们对霍郎动心了怎么办?”
    他脸色一红,要将人推开,花眠却不肯松。
    “我自然要说你不好,让她们都不惦记着。霍郎生得这样俊俏,肉也紧梆梆的,任谁见了也不得不夸赞一句人中龙凤,这样,谁会不惦记呢?这些无伤大雅的小缺点我能接受,不是真心实意的自然是不能接受了,于是她们自觉退去,只留了这么两人。你看来不喜,那么我将她们安顿在霍府,不会常常地碍着你的眼的。”
    霍珩被她一通歪理怼得哑口无言,只好又哼了一声,脸却憋得红透了。
    马车走动起来,又入了闹市。
    车外人潮熙熙攘攘,声音鼎沸,穿透这片长街的,还有辚辚不绝的车水马龙之音。花眠靠在车壁上修整了片刻,手始终箍着他的右臂不肯松。
    霍珩终于抬起了头,对花眠道:“随我回城南吧,我带你到小筑上去住。”
    花眠微微一顿。
    虽不知霍珩怎么突然反口,又要接她回去了,但大致能猜出。恐怕是他自己心里也不厌其扰,怕长公主非要撮合他和柏离,他心中不大自在,于是抓他回去作挡箭牌。
    也不是真心实意,想接她过去同住的。
    花眠微笑着,却慢慢摇头。
    霍珩皱眉,脸色变了,“为什么不肯。湖心小筑之上,有仆婢数十,自能对你伺候周到。霍府却什么也没有,你与栋兰不会不自在么。”
    花眠道:“霍郎当初是说,要让我替你去尽孝的。如今有太后做主,公公和婆母再过不久之后便要和离,届时我们都住在湖心小筑,留公公一人待在霍府不觉凄凉么,这可不算是孝顺。”
    她确实总有理,霍珩却不肯依,“那我同你换过来,我回霍府去,你去伺候母亲。”
    说着他要命人停车,就近下车,步行回府。
    但花眠却又拦住了他的去路,她一臂伸来,横在了他的身前,道:“也不可。”
    她见霍珩目光中露出困惑,又笑道:“公公才答应了我,教我制琴之道。郎君你又不喜欢,他正苦于无人继承衣钵,好容易有了我想学。可如今才打头,还没着手学,我人便要离去了,岂不是太没有诚心。至少过了这阵儿再说吧。”
    左右不是,霍珩紧紧地耸了眉梢。
    停车之后,车夫悄然朝里问道:“霍公子,咱们到底去哪?”
    “先回霍府。”
    霍珩道,从花眠的熊抱里抽出了身来,洁身自好地闭上了眼,不肯再被她染指半下。
    花眠轻笑着,觉得面前的郎君纯稚得近乎幼童,无比可爱。
    她朝前微微探过身去,马车策动起来,一阵晃动之下,花眠没有立稳便扑了出去,嘴唇正好不偏不倚地落在了霍珩的面颊上,牙齿也磕到了他的颧骨。
    霍珩被撞痛了,悚然睁眸,只见花眠的芙蓉粉面近在咫尺之间,虽然她已飞快退去,仍是不免尴尬。
    那齿颊之香,犹在鼻尖飘散不去。
    他脸红地看了眼她,始作俑者偏过了头,宛如做了亏心事。
    霍珩半是气恼半是懊然,轻轻地哼了一声,将脸护得一丝不苟,朝外靠住了车窗。
    于是花眠再无可乘之机。她在身后偷瞥着,更是愉悦了。
    车于霍府门前停下,霍珩当先下车,抬脚便冲上了石阶,步入大门。
    花眠后下,原本候在门边,打瞌睡的栋兰被霍珩吓醒,一见将军回来登时汗毛直竖,畏畏缩缩地怪叫了一声,幸而霍珩没理。倒是花眠,在她面前微微摇头,叹了一声,幸得她从没指望过这丫头。
    她伸手将栋兰拉起身,主仆两人也步入门庭。
    不出霍珩所想,他父亲仍然日日守在这方小院之中,锯木头、制琴轸、调试丝弦,木屑纷飞,七弦琴已初具规模,静置于一旁木床上,父亲佝偻的背影让霍珩眼中几乎一热,他弯腰拾着木钉,不知身后动静,听到一声“父亲”,才终于罢了手。
    于是他扭过头来,霍珩正站在不远处,近乎三年不见,霍维棠见了怔住,手脚也有点发麻。
    霍珩极小的时候,是个爱流鼻涕的黏人精,无论他走到哪儿,他都要跟去。有一回他要出去寻梓木,拗不过这小孩儿,于是父子俩同去,在长安城消失了有一段时日,回来之后长公主便同他发了一通脾气。
    那时,他们还是正经夫妇,住在一处的。但分开之后,霍维棠便再也不带霍珩出门了。儿子不是一个人的,终归要顾念他母亲。
    直到十几岁之后,霍珩才渐渐不黏人了,但霍维棠心中总记着那个小鼻涕鬼,总觉得那才是自己的儿子。如今一见,他又出落得挺拔如松,褪去了稚气和柔和,浑身上下充斥着力量之感,这猛然撞入眼中的陌生之感,让霍维棠一时无所适从。
    霍珩朝他走了过来,又唤了一声“父亲”。
    霍维棠手中抱着的一把木钉,顿时全部撒落在地,叮咚乱溅。
    “好、好。”霍维棠神色激动,继而,他拍着霍珩已到他鼻梁的肩膀,连说了无数个“好”字。
    霍维棠的鬓角添了一绺白发,面容也比三年前憔悴了,霍珩心中生出了愧意。
    花眠这时也入了庭院,霍维棠见了她和栋兰不禁微愣。沉默片刻,霍维棠道:“天色已晚,你还要回湖心小筑的话,不妨用了饭再走。我看眠眠也不能留在这儿了,你接了她一块儿去罢。”
    新婚夫妇分居两地,霍维棠昨日便已觉得奇怪,因没见着霍珩,一些事不便问儿媳,这才没有深究。但今日见了,他们夫妇竟前后脚入门,恐怕这中间有些事并不如他所想那般和睦。长公主与花眠婆媳不和的传闻不胫而走,长安城中无人不知,他虽日日居于府上大门不出,也是知晓的。
    再想到儿子的臭脾气,霍维棠已没什么不明了的了。
    “眠眠,你去收拾行李吧。”
    霍维棠背过了身,温和的嗓音骤然冷了下来:“你随我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眠眠虽然暂时没搞定婆婆,但外祖母舅舅公公都是喜欢她的~
    第31章
    霍维棠将霍珩引到正堂屋舍北畔。
    当年长公主在时, 于此处撒了点花种子, 但苦于无人照料,花开得不甚灿烂。霍家之后来了个心灵手巧的婢女,照料了几个月, 渐渐地这些粉白嫣红的大朵芍药, 开得如火如荼起来, 经年不谢。
    但霍珩知道, 正是因为这个婢女, 父母才终于不欢而散, 这十几年来几乎再不曾说过一句话了。
    “父亲。”
    霍维棠转过了身来,显得有几分憔悴的面容,在霍珩面前, 却隐隐露出怒气。“你不愿带眠眠走?你与她不和?”
    霍珩先是一讶, 随即俊容微红。只得垂拱而立,低下了眼睑。
    他一语不发愈发印证了霍维棠心中的猜测,霍维棠皱眉起来,“我也听说过,此婚事是太后和陛下赐下的,你原也不喜。可如今已过去数月,你已带着花眠回京, 纵然是再心有不甘,也不该如此妄为,至少在为父面前,她还是我们霍家的媳妇。”
    霍珩垂目, 心蹦得又急又欢。
    不是这样。
    可,那又是怎样?他要接回花眠,可她不愿,还将他堵得无话可说。
    “父亲,孩儿知道了。”
    霍维棠负起了手,神色是温和得带着纵容的,“既然知道了,用过晚膳,便带着眠眠回去吧。好生待她,不可怠慢。即便真心不能甘,你早点同她说明了,以和离为上,切不可耽误人家。”
    “孩儿明白。”
    和离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他想道,慢慢吁出一口浊气来,望向来时幽径,人影来往,已不见花眠。
    霍维棠顺着他目光看去,“我让眠眠住你房中。”
    “什么?”
    霍珩事先全然没有想到父亲会做出如此安排,愣了愣,立时拔足就往自己房间奔去。
    推开门,花眠已经大摇大摆地躺上了靠椅,正在闭目休憩般,听到动静之后,她慵懒地撑了个懒腰,缓缓从椅背上坐起。
    霍珩一进来,入目所见,先是正堂上那信手涂的猛虎挂画,正是出自当年十二岁的自己之手,如今贵族子弟谁人不会舞文弄墨一番,这幅画在现今可谓是极不入流之作了,还有那块他求着霍维棠刻的“符玉小印”,看起来也无比幼稚,以及花眠身下的这方靠椅,也被他当年习武之时刻下了无数歪歪扭扭的正字。
    这房间简直便是集他幼稚之大成的所在。霍珩脸一阵红,忍不住叱道:“你不许住这里。”
    花眠面露不解,继而她甜笑着朝他伸出了手臂,仿佛美人春睡醒,求他拥抱。
    他置之不理,心口的臊意慢慢被烫着了般,成了一团烈焰。
    他不来抱,花眠露出失望的神色,收回了双臂,看向了别处,也不理他。
    霍珩皱眉走了过去,“父亲发了话了,用了晚膳你同我回湖心小筑去。至于跟着父亲学艺,你不想耽搁也不必耽搁,我巡视城防之时,可顺路送你到霍府。晚上,你若是想,我来接你。”
    一说回城南,花眠便总是推三阻四的,霍珩都疑心她这儿另有猫腻。
    但他已做了这样的让步,若还是当初那理由,显然也不成立了。
    花眠犹犹豫豫地,小声道:“婆母不喜欢我,见我便生气。”
    “她如今身边有个听话体贴的柏离小娘子,深得她欢心,我去了,她只能日日跟我怄气。霍郎,”她的眼眸水濛濛的,仿佛这时节辰时南湖初醒,水面上裹着一重晕湿的雾,霍珩心如鼓撞,她小心翼翼拽了他的袖口,“你会帮我吗?”
    他一时呆住了,没有回话。
    花眠非要听到答案不可,“我和婆母打起来,你会不会帮我?”
    霍珩被他一摇,如从梦中醒来,捂唇咳了两声。
    “你既然这么想,当初为何不肯侍奉母亲?她不过让你煮碗长寿面,你也不肯,扯谎说不会。若是真不会也就罢了,可你明明是在骗人。”
    霍珩越想越是有理,正义浮上眉梢,肃容又道:“你不肯配合,我怎么帮你。”
    花眠垂下了眸子,嗫嚅道:“婆母的要求可高着呢,面要手擀的龙须面,必须现擀,面汤又要鱼香味,又要肉香味,还不能有油水,大罗神仙来也是煮不了这碗面的。这分明是难为人。我做不到,让婆母吐了,或是做得到,得她日后愈发刁难我,都不划算,与其如此,不如推说不会,如此她虽然嫌弃我,却也省了许多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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