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兄弟们既然知道了,当然也要为你瞒着,不过少不得要讨些利钱。”
    “你要多少?”耿六好敛财,如临大敌地戒备着班昌烨的狮子开口。
    “不要多少,都是兄弟,”班昌烨环顾周遭,“我看不如这样,五天,让我们哥儿几个的衣裳轮流被将军夫人洗一次!”
    一个帐篷里十二个人,差不多能洗上两轮了。
    耿六一听,登时炸毛,“这怎么可以!你们妄想了。”
    班昌烨见他勃然大怒争着要走,拿手臂搭住他的肩膀,将耿六拽了回来,另一手手掌便在他胸脯上拍了拍,“你可要想清楚,你走出这个门,明日里将军夫人单独给你洗衣裳的事传遍大营,你没好日子过。要是我们几个入伙,到时候即便东窗事发,法要责众,你我兄弟共同分担。”他又压着耿六的胸脯掸了掸灰。
    耿六脸色有几分不甘:“你我兄弟,你威胁我。”
    *
    第二日,耿六送来的衣物便多了。
    花眠随手一拎,有大有小,衣裳的味道也是各不相同。花眠笑靥绚烂,在水井边小坐了片刻,将他们的脏臭衣物全洗了,就近挂在晾衣绳上。她也不知哪件是谁的,既然要糊弄她,那便自己来认领吧。
    傍晚时分,耿六自己偷偷摸摸将东西收走了,花眠咬着一只香梨,于雪白的帷帐之后看着。
    第三日,送来的衣物便又更多了。
    花眠照洗不误。
    耿六却知道,尽管自己答应了班昌烨,但消息仍是有所走漏,于是争相来贿赂他的人络绎不绝,有送自己从长安带来的好物件的,还有从脚底板扣扣搜搜抠出一张咸臭银票的。
    耿六抵挡不住诱惑,又心肠软,被人一求,便硬着头皮去了,他自己都不好意思往水井边送衣裳,索性大清早趁着花眠还没有出门,便将一摞脏衣臭物罗在了井边的木盆里。
    花眠的皂角用完了,所幸霍珩没忘了自己的承诺,托人就近去城中买回来的东西,倒是都买回来了,陆规河亲自押送回来的。
    花眠啃着香梨,跪坐在毛毯上点了点。
    浴桶买得规格小了点,比不上傅府的,连胡玉楼的也是大有不如,不过能用便行,也省得攀爬。
    猩红的西域缎子上,铺着一叠果脯干肉,几瓶备用的药膏,芝麻叶、毛巾、木屐、干皂角、青花缠枝花卉海水纹的瓷酒器一套,并几坛好酒,其余边角日用之物,倒是买得很齐全。
    花眠咬着梨,检查着药膏,点点头,“办事周全,你叫什么?”
    陆规河微笑,“小的在长安时跟将军住对门,姓陆,名景,字规河。”
    “字倒是有几分气魄。”花眠有口无心,“西规大河。想必家中也是对陆将军寄予了厚望的。你办事很让人放心啊,敢问令尊是?”
    花眠抬起了头。
    陆规河微笑拱手,“家父一介布衣而已,因粗通些西域文字,或受兰台所聘,到宫中为陛下译些典籍。”
    对别人家家事,花眠打听得点到即止不再多问,东西收拾好之后,便委婉示意让他离去。
    陆规河懂得察人眼色,当即便起身告辞了。
    他一走出帘门,远远便听到了一阵马蹄声。
    陆规河发出一声笑,这几日将军夫人替人洗衣之事,他也有所耳闻,不知道霍将军会发多大的怒火呢。
    霍珩下马来,利落地解开了披风,与随行的萧承志走了几步,远远便撞见心虚的耿六,登时皱起了眉,“你脸上的伤好了?”
    耿六心虚地跟着走了几步,霍珩疾驰数十里,正嫌弃身上燥热,见井边还储备着一盆水,便快步走了过去,劈手舀了一瓢的水,衣裳也不脱便从头浇了下来,清凉的地下水被打出来太久,随着日晒已经有些微热了,但浇在身上还算痛快。
    耿六瑟瑟缩缩跟在身后,几番欲言又止,连萧承志都推了他几把了,他还白着一张脸,进退不是。
    霍珩皱眉催促道:“有甚么话直说,你将爷的差事办砸了,还让花眠羞辱了一通,爷不也没对你怎么。”
    “是,”耿六心一横,“将军,我说了,你切莫生气。”
    花眠盘着漆黑而密厚的一把长发,正在仰着脖子沐浴,水温正合适,泡着泡着身子骨都发软了,心情分外怡然。
    她哼着故土长安的欢快小调,灼灼桃花眼,被热雾晕出湿.漉漉的朦胧之感,眼尾上挑,粉唇微曳,笑靥如花。她的手掌轻轻托起一碰温热的水,沿着光滑的颈边雪肤缓慢浇落。水如玉珠,迸落四溅,案上烛火将之映衬得如同蜂蜜。
    身后的帘帐忽然被一道狂风急雨扑开,花眠坐在浴桶里,闻声猛然回头。
    只见脸色黑如锅底的少年赤足立在帘门前,浑身湿透了,正紧紧捏着拳瞪着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兴师问罪啦。
    眠眠快拿自己的狐狸尾巴扫他吧!
    第6章
    花眠也没想到霍珩回来时狼狈至此,忍俊难禁,但霍珩怒意太盛了,她便也笑得比较收敛。
    将两条白臂搭在浴桶上,螓首枕着手背,只露出背后浮出水面的大片如圭似玉般的肌肤,肌理如噙冷香,幽幽挥散出来,不浓不淡的。她静静凝视着霍珩敛唇捏拳地走过来。
    霍珩这模样着实狼狈,墨黑的长发沾了沙子,没有沥干,凌乱地贴着额角两腮,身前修长一指墨发,将盔甲都蹭出了几道水痕。
    花眠见他一副要拿人收监的怒态,不禁勾唇,“这是出了什么事?耿校尉说你三五日便能回来的,那想必不是什么难事,怎么如今却弄成这副模样了?”
    霍珩敢肯定,这女人在讥笑他。
    他深深呼吸一口,道:“你不守妇道。”
    花眠顿时无辜地扬起了雪颈,失声惊讶地说道:“将军,这可不是玩笑的!你竟说我……将军,你要想清楚,即便冤枉我,也是会让你蒙羞的。”
    霍珩咬牙,“军营里的男人,我早说过……我就离了四天,就四天!你竟然就给三十几个男人洗过衣物!花眠,你存心要让霍某头顶阴山牧草么?”
    “洗衣做饭,是何等私密事,你不是厨娘也不是浣女,是我霍珩拜了堂的夫人,怎敢勾引我的将士!你让我在军中,颜面何存,威信何在?你到底是什么居心?”
    他暴躁如雷,几乎要跳起来,可花眠却吃吃地笑着。
    他如此疾行而来,不知被谁泼了一身的水,湿润的两道剑眉底下,英俊而年轻的面孔,怒意勃勃。
    但花眠承认自己偏偏恶劣得很,见到他,便想逗他,看他气急败坏,看他跳脚,看他气到冒烟却拿她无计可施的模样。
    于是她轻轻地清了下嗓子,笑道:“将军,你终于承认我是你拜了堂的夫人啦?明媒正娶的?”
    霍珩一愣,顿时又目光沉沉地朝花眠逼了下来,“暂时是,不过你别得意,我说了要跟你退婚,男子汉一言既出,绝无可能更改。”
    花眠懒洋洋地撑了懒腰,露出腋下和锁骨下的绝美风光来,霍珩又是一愣,一股热血上了脸,憋得大红,他蹭地一下侧过了身。
    花眠道:“既已成婚,那便没有退婚之说,要么将军休了我,要么和离。不过,”她单手支颐,乐不可支,“那样我以后行市不太好了,又是沦落风尘之身,只能嫁个贩夫走卒,这于将军夫人的名号而言,委实是个侮辱。将来霍郎有了娇妻美妾,你们无意中又想到那个嫁给了满脸黑斑的丑男的前夫人,自甘下贱地侍奉,比对霍郎还要殷勤,也不知道心底会不会膈应。”
    “你——”
    花眠忽然掩住了嘴唇,“啊,好像无意之中把心里话说出来了!霍郎最不喜欢有人威胁他了,这下好了,他更不喜欢我了。”
    霍珩脑中訇然一声,抬手在自己额头上敲了一记。吃痛地想着,母亲所察不错,这女人确实举止放浪不端,绝不是什么好姑娘,他必须要和她一刀两断,回长安之后立刻便要请旨。
    皇帝舅舅约莫是这两年政绩清明了不少,开始闲了,于是乱点鸳鸯谱了。
    花眠伸出一条手臂,白臂瘦而纤长,如五月里亭亭立于水的荷茎,布满了大小细腻的水珠。她将霍珩湿透了的衣摆轻轻拽住了,往下一扯,人没动,还很骄傲,花眠又是一笑,继续扯,“将军,我来之后,洗的第一个人的衣裳,可是你的啊。”
    他眉头一动,身后那狡猾的女人声音又响了起来,甚至带点委屈和娇嗔:“可人家洗得手指都泡浮囊了,将军却反而勃然大怒,将人家洗了半个时辰的裳服拿去裹了灰。”
    “将军你说,这事是不是很没有道理?你若是不喜我碰,我以后绝不再碰就是了,但不知者不罪不是么?”说得好像霍珩真十恶不赦般,连他自己都有所动摇了,那女人还喋喋不休,愈发委屈,“将军怪我,我却不敢埋怨将军,只是也只好听话,以后你的东西我是再不敢随意洗了。你不知,我原本在胡玉楼也就是个给人洗衣缝针的下等粗使的丫鬟,只会这些,因一场误会,我教人打了耿校尉,如今更是心中不安,你们是过命的交情,战场上的袍泽,我打了他,将军你不是更要厌恶我么?我只好想着求得他的原谅,便替他洗了几件衣裳,将他外裳上的破洞缝好了。”
    霍珩心中更是有所动摇,只是转念一想,朝她还拽着自己的雪白手指看了一眼,顿时冷冷笑起来。
    他也真是傻子,差点儿信了,这么一双手,岂会是在妓院里做过下等丫头的人的手。
    于是霍珩生气地将自己胳膊拽回来,讥笑道:“是一个耿六的事么?你给三十几个男人洗过衣服你不知道?口口声声为我好,你让我颜面何存!”
    花眠脸色惊讶,“什么?三十几个,这我确实不知……”
    “别跟我打马虎眼了,”霍珩黑着脸道,“你如此狡诈聪慧,就看不出那些衣服有大有小?都是出来打仗不是游山玩水来的,一人能带着几件换洗的衣裳?你洗的那些够姓耿的穿上三年五载了!耿六给你打过,其他人呢,也是得罪了你,让你挨个儿地一个个去讨好?”
    花眠讶然道:“这我确实不察,霍郎,你不气了好不好?”
    霍珩被她左一声软绵绵的“霍郎”右一声娇滴滴的“将军”喊得牙酸,面子上却要挂住,冷冷哼了一声,挣开了她走了几步。
    但这事他好像不怎么想计较了,自己到案桌边将这几日传回来的军务整了整,开始翻阅。
    浴桶里的水渐渐冷了,花眠站起了身来,霍珩无意之中一瞥,正撞见白花花一团,顿时涨红了颊,“妖妇!”
    他沉声一喝,守卫还以为是出了何事,探头探脑要进来,“将军?”
    霍珩怔了怔,暴跳如雷地吼道:“滚!不许进来!”
    “诺。”
    外头终于没有了动静。
    霍珩又一眼转到花眠身上,她没有蔽体之物,竟敢如此嚣张当着他面儿更衣,霍珩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冷冷道:“你在沐浴,便让他们这么守着?万一一个存心不良,你——”
    他顿了顿,觉着像是关心,便又板起面孔,冷笑盖了过去:“我看你这妖妇,还是举止不检点,不守妇道。”
    花眠将亵衣穿上,又着了一身泛绿的鲛绡,已抽条的美人随着走动间衣履生香,如水般摇曳生姿。
    霍珩翻开了军报,随意扫了一眼,从公文底下偷偷掀起一双眼皮来,只见那女人已沉默而驯服地上了虎皮椅,将她那条毛毯搭在了身上,仿佛累极倦极,头枕下来,闭目宛如睡去。
    这女人安睡的模样,倒是很乖巧的。
    他离去的那日,还不到五更时分,他路过她的虎皮大椅时,花眠身上盖的毛毯滑落在地上,搭在她的嫣粉绣鞋上。她冷得胳膊打颤,瑟瑟地蜷着娇躯,手无意识地摸索着臂膀。看着那么纯良而弱小,实在令人难以相信她有那么厉害的手段。霍珩看了,皱了眉,将毛毯随意拾了起来,替她搭上了,才转身出的门。
    霍珩低头,军报读完了一封,粮官押送粮草,于天门关外遇上了贼人哄抢,损失近半,太守着人追回,派出了八百人,最后追回来不到一半,贼人也没抓住,故来就近求援。
    大魏事,不论大事小事,霍珩是义不容辞的。他批注了几个字,拿着公文去帐外找人。
    最后事落在了班昌烨头上,班昌烨知道耿六将事捅给了霍珩,见霍珩来找自己,惊吓过度,脸白无色,霍珩嗤笑了一声,将公文拍在他胸口,“许成不许败,否则二罪并罚。”
    班昌烨领命,转身欲走,抹了一额头的汗。
    身后,霍将军的声音再度传来,“班昌烨。”
    他步子顿住。
    回头,漆黑的夜色底下,映着篝火,少年眸如灿星,却幽冷无比,“我不喜欢,也是我的人,若有人欺她,便是打我的脸,与我霍珩过不去。”
    班昌烨的额头又簌簌冒出了一层巨汗,他抬袖擦拭了几下,忙道:“小的明白,明白。”
    当初是他撺掇的耿六,后来事情败露,是他不守信在先,也不能怪耿六将他出卖。只是班昌烨没有想到,霍珩极度厌恶花眠,或许他得知自己骗花眠洗衣裳后会冲冠一怒,与他大打出手,却没料到,他是真的怒,与那种打一架便能既往不咎的生气大有不同。班昌烨哪里还敢道半个不是,忙领命便退去了。
    霍珩皱着眉头,负手在夜色底下站了片刻,才走回自己帐篷。
    两个守卫操着长戈严阵以待,想必是被他喝退之后竟没有走远,听到没有动静了便回来了。
    霍珩停了停,目光在他们两人中间转了几个来回。
    守卫立时感到大难临头的危机到来,忙道:“将军有吩咐?”
    霍珩道:“以后不许守这个门,都退出一丈以外,没有人叫,不许进帐,尤其是晚上。”
    守卫惊奇地对视一眼,对将军的决定不敢置喙,忙点头应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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