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船顺着莫川一直走, 九曲回肠,直上东海, 一碧万顷, 天云浩瀚。
    吹在身上的风浩浩荡荡,像要把她整个人托举起来。
    沧溟浩瀚无极, 风来自四面八方,一道一道,绵绵不绝的刮在身上, 一股暖流懒洋洋、温润润的流淌在四肢百骸。
    她像古传奇里写的真人一样,手持一剑,御风而行,身随意动,只觉身轻如燕, 天上地下, 无有不可往之地。
    穷太虚遨游九霄, 游碧空风霓云裳,驭蟠龙翟飞凤腾,闻青鸟声啸云间。就在仿佛要临蓬莱仙境之时, 她想起来同舟而行的燕无恤。
    想要寻找他,却只见瑞兽翱翔, 天影云淡, 东风漫卷,已无半个人影。
    ……
    三日之后。
    西陵苏府。
    这日晨起,苏老爷就感觉眼皮直跳, 他倒一盏老茶,揉着太阳穴,对夫人说:“夫人,好些时候,没收到缨缨的消息了,这丫头是野到哪里去了,难不成真的跟哪个野路子大侠跑了?”
    夫人依旧容色淡然,对镜比着簪环。
    “不仅跟野路子大侠跑了,还生了两个娃娃,年后就要带回来,跟外公讨要糕饼吃呢。”
    苏老爷悚然一惊,从椅子上直欲跳起来:“当真?是哪个混账,还敢来?看我不扒了他的皮!”
    夫人含笑看着他,叹了口气道:“老爷,咱们缨缨才出门了不到两个月,恐怕都没有走出西陵县的地界,哪里就有这些机遇。依我看呐,这丫头差不多也该是时候打道回府了。她哪里是吃得苦的孩子。”
    苏老爷背着手,急躁的在屋中来来回回,还沉浸在与夫人的上一句对话中,久久不能拔出来。
    “给糕饼是不可能的,绝不可能!”
    “老爷!”
    就在苏老爷沉浸在自己宝贝闺女被猪拱了还生了两个娃娃的悲伤焦急中时,家中的仆役张大柱急匆匆的从二门外跑了进来,一边跑,一边嚷:“老爷,老爷,是小姐的消息。”
    苏老爷一步,从门槛上飞跑出去。
    不过一会儿,他拿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满脸震惊的走了进来。
    “夫人,祸事了,缨缨真的被江洋大盗绑去了。”
    这是一封信,一封让苏家去莫川边的刘家村领人的信。
    信中说,苏缨昏迷不醒,一日之内不派船只来接,恐有性命之忧。赎人的要求也古怪得很,要掩去家徽,布衣来接,派数只小船,暗中接走。决不可报官,倘有暴露家财和行迹的行为,他们家女儿就活不成了。
    信下还付着苏缨贴身挂的八宝长命锁。
    苏老爷读的心惊肉跳,将那锁握在手中,视线上上下下逡巡,没有看见绑匪要求给多少银子,更加心急了。
    “贼人所求为何?夫人你瞧瞧,要我们掩去家徽,还要派好几艘小船,作个兜兜转转的迷魂阵,才能领女儿回家,这可如何是好,缨缨此时可尚安好?”
    夫人接过信纸,默默读罢,眼里也是惊惶不定,深吸一口气,拿纸的手微微颤抖。
    见她这个模样,苏老爷更急了:“夫人,要不要报官?西陵知州杨家素来和我家交好……墨家最近到了白玉京,也是官家人了,我派人给墨老爷子去一封急信?”
    夫人摆摆手,道:“不可打草惊蛇,现在女儿的性命攸关,先按照他说的做,明日一早派五艘小船,分别找些不打眼的小厮,扮作渔民,我藏在其中一条内,去刘家村接人。”
    说完,衣袖当风,快步走了出去。
    苏老爷跟在后头,亦步亦趋道:“同去、同去。”
    ……
    第二日早上,刘家村的芦苇荡弥漫晨雾,渔民们纷纷出水,划船入莫川。
    苏家找来的船就混在渔民的船中,夫人布衣素服,坐在船里,微微卷着帘子往外看。只见恰如如信中所写,码头下方一处芦苇丛中停泊了一艘船帆又破又脏的小舟,乌篷将里面遮得严严实实,若不是仔细看,很难发现此处还有一艘破船。
    夫人使人将船划过去,船桨每一下都划得极是小心,唯恐惊动了蛰伏的江匪。
    趁着雾浓时,小厮跳上了船去,脸上一喜。
    回来对夫人报道:“小姐好好的睡在船上呢,衣衫又干净又齐整,没有受伤。”
    夫人大喜,令人将她小心翼翼的从船上搬了回来。一别月余,只见她面上又白又消瘦,抱在怀中比往日轻了不少。
    苏母大是心疼,搂着苏缨心肝儿的低唤抚弄,又将带来的一层被子覆她身上,落下帘子来,令船只快行。
    燕无恤藏在不远处的岸边,见苏家将人接走,直望得船只消失在天际,方拍拍身上所沾的尘土,站起身来。
    他先顺流而上,回到白马驿领回寄在客栈的追风。
    马上负着陌刀,马鞍挂着银铃,铃声悠悠,一人一马,独自北行。
    这日落日时分,燕无恤来到了陈巴的野店。
    陈巴的店还是简陋而破败,开在西陵郊外烟尘古道上,来往的车马卷起滚滚尘土,几乎要将他的店埋入尘土里。
    夕阳西下,天际暮色血一样的艳丽浓厚。
    陈巴毫无生意,坐在野店门口,捧着一把瓜子,咔吱咔吱,磕得起劲。他看见一人一马缓缓而来,眼睛一亮,待近了,看这人的体态断乎是燕老二,旁边那瘦马定是追风这孽畜,眼里得光又倏的灭了个干干净净。
    他懒洋洋靠在门外,坐的毫无迎客的姿态,对着燕无恤吐出了一片瓜子皮儿:“这不是燕老二吗?我就说你差不多就是这几日又要来蹭吃蹭喝蹭住了,这回又是去哪里给人驼货了?可交得起钱?”
    燕无恤一放手,追风便轻车熟路,自走到马槽去吃草。
    陈巴踢开条凳,骂骂咧咧,去加了一瓢豆子。
    燕无恤便在门外窗下一桌边,大马金刀落座,豪气万分道:“这次干了票大的,少不了你的酒钱。给我来两坛酒。”
    陈巴嘴里连珠炮似的喋喋不休只说不信,却亲自去厨房里炒了两道菜,又上酒窖里搬出一坛子积灰落尘的陈酿女儿红来,连拍去上头的灰亦是心有不舍。
    两个缺口破瓷碗,倒上清冽舒爽的陈酿。
    陈巴也坐下来吃菜,两筷子油光噌亮的烧兔肉下去,又用烈酒,在肠胃间剖开一条酣畅淋漓的路。
    咂道:“好酒,好酒。这酒可要记在你的账上。”
    燕无恤早已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即便现在袖中只有三两个小钱,依旧喝得心安理得。
    陈巴才看清他的脸,早已不是往日里摇摇欲坠的痨病鬼形容,反倒是干净俊逸,因着唇上的苍白,反倒有一丝病弱之态。
    他干咽了几口酒,道:“你上哪儿易的这副容貌,你早些这个模样多好,就是我看见你,我心里都怜你爱你。”
    燕无恤试探:“那酒账?”
    提起钱,陈巴铁面不容情:“还记在你账上。”
    燕无恤冷笑:“我再也不信你半个字了,你说什么怜啊,爱啊,都是骗我的。”
    陈巴惊得下巴几乎要掉下来,结结实实的从上到下逡巡着打量了燕无恤三遍,含着酒肉口齿不清:“燕老二,你上哪儿跟小姑娘学的撒娇耍痴的话?你还是你么,别是野忘八修成了精了罢?”
    燕无恤提起筷子,欲辩忘言,陷入沉思——
    也不知她现在安全到家了不曾,醒了不曾,身上无恙否。
    陈巴抬起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等他抬起眼来,笃定道:“燕老二,你不对劲。”
    “何处不对劲?”
    “哪儿都不对劲。
    燕无恤默默饮酒,不答他话。
    陈巴问:“你从南面来,一路北行,欲往哪里去?”
    燕无恤一盅烈酒入口:“继续往北去。”
    “西陵?”
    “再往北。”
    “……河洛府?
    “还要往北。”
    陈巴抓耳搔腮:“河洛府再往北是哪儿?我没听过了。你去做什么?”
    燕无恤摸着酒杯,指腹轻轻摩挲边沿,陈酿女儿红醇厚酒味残余舌尖,令他说出的话含着一丝涩滞的醉意。
    “去……上天入地,翻江倒海,震慑宵小,荡尽不平。”
    陈巴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燕老二,你今晚可真是疯魔了,一会儿似闺中黄花女儿,一会儿又像戏班子上演杂剧的。”
    燕无恤脸一沉,手中筷子微动,一粒被油光裹挟,香气四溢的兔丁飞过夜空,又准又狠的投到陈巴的嘴里,令他笑声忽止,捂着嘴咀嚼个不停。
    这时,一匹鬃毛柔软,通体纯白,身挂金鞍的马停在了路旁,马上人吁了一声,转头看过来。
    马上人锦衣华服,缓带轻裘,眉目清润,问道:“壮士可与我同饮一杯否?”
    燕无恤朦胧一双醉眼,眯着眼睛瞧他,不发一言。
    陈巴咋咋呼呼:“你是哪条道上的,别来你爷爷的黑店瞎嚷嚷,打烊了,今天我和我兄弟吃酒高兴,谁来也不接。”
    锦衣公子抛出一个锦袋,袋中装满了钱,敲在桌上,啪一声溢满了金钱气息的声响。
    陈巴闻声而动,腾地一下站起:“客官要吃什么,我去做。”
    他又颇为狗腿的拍拍燕无恤的肩膀:“招呼好客官,陪酒。”
    燕无恤长长叹了一口气。
    锦衣公子长眉微扬:“不要金贵事物,切一斤牛肉,再打一斤好酒来。”
    “……”陈巴老老实实收走钱袋去后厨忙活。
    锦衣公子也不嫌桌椅污秽,端端方方的坐了下来,拿过一个粗瓷碗,慢悠悠的,也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对燕无恤道:“适才路过,听闻壮士说话大有胸襟,敢问壮士可曾习武?”
    燕无恤闷着头吃兔丁,头也不抬:“我一介驼夫,乡野泥腿子,没有门路习武。”
    锦衣公子道:“在下云未晏,白玉京人,壮士若愿,可经我家习武。”
    白玉京
    云家
    云未晏
    燕无恤惊讶之色一闪即逝,面上微微有些笑意。此人闻名天下,乃是白玉京武家执牛耳者云家的大公子,据闻天资极高,才弱冠年纪,已在白玉京闯下威名。
    就连燕无恤这样的草莽,都对他有所耳闻。
    燕无恤真心的说:“久仰。”
    云未晏遂问:“壮士大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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