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阳走后,孟铎出声:“二公子,出来罢。”
    郑嘉和款步而出:“孟先生好胆识,明知有诈也敢迈进帐里。”
    “并非是我好胆识,而是二公子为人光明磊落,断不会做出卑鄙之事,所以即便孟某有所察觉今夜守卫松散,也敢继续前来。”
    郑嘉和单手负背站在黑暗里,冷冷睨去:“你是叛军之首,难道不怕我现在命人擒了你?”
    “你不会。”
    “你怎知我不会?”
    “因为你不屑。”孟铎迎着郑嘉和的视线望过去,“你要胜我,只会是在战场上胜。你和我一样,即便再怎么想占据一件东西,也会克制自己,因为你要赢得堂堂正正,无愧于心。”
    郑嘉和身形微滞,沉了脸,走近几步:“收起你袖子里的迷香,我已哄她喝下安神汤,一时半会她醒不来。”
    孟铎袖中动作停住,“那就好,迷香用多了伤身,幸好二公子思虑周全。”
    郑嘉和点燃蜡烛。
    暖黄的烛光照亮他冷寒的脸,人前端方温润的郑二郎全然不见,眸底只剩猛兽对捕猎者的敌意。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你可知我为何在此候你?”
    孟铎看向榻上沉睡的少女,缓缓伸出手抚上她的面庞:“自然是为了她。你有话要交待我,此话只能当面告诉我,所以你才在这里等我。”
    郑嘉和不喜他触碰令窈,正要上前阻拦,孟铎已将手收回,端正挺坐,静候他的警告。
    郑嘉和一字一字:“你做你的孟氏主君,无人能够挡你,就只一点,我必须提醒你,当初你既选择假死,就请你藏好自己从前的身份,不要露出马脚,更不要让她发现。”
    孟铎低垂眼睫,紧盯榻上的令窈,语气平缓,没有遮掩:“她迟早会发现我的身份。”
    “在她发现之前,我会尽全力先杀了你。”郑嘉和手里一把匕首抵上孟铎脖颈,慢声道:“划破你这张脸,然后再将你五马分尸,一块块丢进深山,即便她有所怀疑,到时候也只能死无对证。”
    孟铎从容不迫推开郑嘉和的匕首,丝毫没有被他的话所骇:“你怕她伤心,我何尝不怕她伤心?这些话,不必你来告诉我,我自己心里有数。”
    郑嘉和拿开匕首,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冷嗤:“你莫要告诉我,你真心在意她?孟铎,你根本没有心,何必装出这副样子唬人,今夜你就不该来。”
    榻上的少女翻了翻身。
    两人皆是一吓。
    剑拔弩张的氛围就此凝住,两人默契屏住呼吸。
    待她重新说起梦话,寂静才被打破。
    孟铎与郑嘉和四目相对。
    他薄唇轻启,答:“思念故人,怎能不来?”
    第122章
    郑嘉和走近, 瘦削的身形停在孟铎跟前, 靴尖相对,黑暗里他冷眼相对“此处没有你的故人, 何来思念一说”
    这话尖酸刻薄,从温文儒雅的郑二公子嘴里说出, 不留一点情面,只为诛心。
    孟铎沉静的面容闪过一抹苦涩, 目光掠过郑嘉和身后的少女。
    她睡颜甜美,被月光覆盖的半边脸蛋肌肤胜雪。
    郑嘉和喂她吃了安神汤, 是怕她醒来撞见他。
    身为孟氏主君,他确实不该出现在此。
    要做一个成功的篡位者,就不该容许自己出现任何差错。
    仅仅瞬时功夫, 孟铎恢复如常,声线平缓,字字清冷“二公子说得对,是我唐突了,今夜的事, 不会有第二回 。”
    他挪动脚步,往外而去。
    走了两步, 又回过头。
    郑嘉和坐在榻边,牵过睡梦中的少女,动作轻柔将她一只小小白嫩的手握在掌心。
    患得患失, 爱若珍宝。
    孟铎眼眸一刺, 眼前场景似曾相识, 脑海中回忆,原来他自己也做过同样的事。
    是在汴梁被她藏在秀凰殿,与她同床共枕时,雷雨天她往他怀里缩,做了噩梦嘴里唤“先生”,他主动牵了她的手,守在榻前,温言软语递进她耳边,盼她在梦中能够睡安稳些。
    后来山阳问他,“她做噩梦而已,先生何故紧张”
    他只觉山阳许久未嗜血憋坏了脑子,所以才问出这样无凭无据的话。
    现在想来,原来不是山阳无故发问。
    那夜的他,大概就和眼前的郑嘉和一样,这副模样落入人眼,怎能不叫人误会
    察觉到孟铎发怔的视线,郑嘉和看过去,“你还不走吗”
    孟铎笑了笑,“这就走。”
    忽地想起什么,孟铎“孟某有一事不明,还请二公子赐教。”
    “你说。”
    “二公子如何知道丘南之战只是个幌子我孟家志在南渭,而不是丘南”
    若不是西北军提前埋伏,南渭早已是他的囊中之物。
    他自问精明,一切算计无查漏,不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竟阻了他势如破竹的进攻。
    郑嘉和含笑。
    前世他追随他一世,岂会不知他的心思
    孟铎做了一辈子的贤明帝王,他就做了他一辈子的肱股之臣,当初的知遇之恩,他用了一辈子去还,到死都守在帝王榻前为其出谋划策。纵是如今世事有变,但对于孟铎这个人,他还算有几分把握。
    但也仅仅只是几分而已,即便有上一世的渊源在,他也不能说自己完全了解孟铎。
    这个人心机深沉,天生适合做帝王,除了孟铎自己,无人能够彻底猜透他。
    郑嘉和难得打趣一回“孟先生聪明绝顶,怎会不知我如何看破叛军诡计”
    孟铎不再继续往下问“二公子心思缜密,我甚是佩服。同住郑府多年,二公子早已窥出我的身份,而我却未能看破二公子的身份。堂堂西北之主,竟是一个双腿瘫痪的郑家庶子,当真叫人大吃一惊。”
    郑嘉和“彼此彼此,先生何必自谦。”
    “并非自谦,论心计,二公子更胜一筹。”孟铎目光遗憾,真心感慨“若你我不是在这等境况下相遇,定能成为知己。”
    郑嘉和指尖一顿,撇开视线。
    知己。
    他们已做过知己,无需再做第二回 。
    孟铎走出大帐,山阳立马迎上去,好奇问“怎么就出来了”
    他往里探,孟铎拦住“我们回去罢。”
    山阳一愣,小声说“可我还没看过她呢。”
    “方才不是看过了”
    “刚才是先生看她,又不是我看,不算数的。”山阳从袖中小心翼翼拿出一件丝帕包裹的东西,随口找理由“先生,这件东西你还没给她,我替你送进去罢。”
    孟铎疑惑“什么东西”
    山阳“先生亲手做的玫瑰酥。”
    孟铎皱眉“谁叫你自作主张拿过来的”
    “先生特意做这些玫瑰酥,肯定是给她的,我见先生忘记拿它,顺手就捎上了。”山阳有些委屈,“难道我做错了吗”
    孟铎低眸扫过山阳手里的玫瑰酥。
    玫瑰酥是他做的没错,但他并不打算送出去。
    孟铎轻声吐出四字“大错特错。”
    喃喃自语,不知是说他自己,还是在说山阳。
    山阳只好收起玫瑰酥“知道了。”
    巡逻的士兵就快换班。
    山阳蹲下去,准备以极快的轻功带孟铎回去。
    蹲下去许久,背上迟迟没有动静。
    山阳“先生”
    “玫瑰酥呢”
    山阳一喜,立马蹦起来“在这。”
    孟铎负手在背,头上是月朗星稀。
    像极了当初在郑府教她赏过的那些月光与星星。
    广陵地处高原,无需修建观星台,亦可望得浩瀚星空。
    孟铎黑眸沉沉,凝望皓月“将玫瑰酥送进去给她罢。”
    “嗯”山阳一阵风似地消失帐前。
    次日,令窈一觉睡醒,已是晌午。
    醒来后发现枕边多了一件物什,打开一看,竟是玫瑰酥。
    自孟铎死后,她再没吃过玫瑰酥,此时见到,不由一怔。
    短暂的恍神后,她拿起一块放在唇边轻咬,才尝一口,惊喜不已。
    竟和当年在临安时尝到的玫瑰酥一模一样。
    恰逢郑嘉和来寻她,令窈高兴地跑过去抱住他,感激不已“哥哥,你真好。”
    郑嘉和愣了愣,扫视前方小榻,见枕边的东西已经被打开,当即明白。
    她误将玫瑰酥当成是他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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