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铎没有簪发,一头乌发披在肩后,身上一件宽大道袍,若只看侧脸,叫人雌雄莫辨。他生得英气俊美,不做打扮时比华服金冠时更添一份飘逸仙气,抬眸望她,那份眼神令人产生错觉,仿佛他看她一眼,所有的光都集在她身上。
    令窈无奈叹口气。
    真是讨厌,孟铎竟敢魅惑她,胆大包天,不愧是她师父。
    孟铎问“听闻你突然出宫,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令窈坐过去,不急着回答,而是问“你现在是以什么身份与我说话是平民百姓孟铎,还是尊贵的郡主老师”
    孟铎一顿,答“平民百姓。”
    令窈张着红肿的眼往他跟前凑,气道“你还嫌我哭得不够多吗”
    孟铎皱眉,伸手抚上她的眼睛“阿窈是为我而哭吗”
    令窈噎住,半刻方答“不是。”
    “那是为何”
    令窈不答。
    孟铎没再继续问,他凝视她眉间的忧思,知她心事重重。半晌,孟铎起身,走到帷帘边,取下细长的宫绦。
    令窈沉浸在对自己身世的忧虑中,忽然见有什么东西出现在眼帘中。
    是翻绳。
    孟铎玉白修长的手穿过红色的宫绦,打了结做翻绳,摆在她面前。
    小孩子玩的把戏,亏他也好意思拿出来哄她玩。
    心里想的是一回事,指间做的又是另一回事,令窈立刻接过孟铎手里的翻绳,毫不费力地玩出另一个式样。
    绳子刚到她手里,孟铎又接了回去。
    一来一往,令窈乐此不疲,玩到最后,旗开得胜,什么烦恼都顾不上,骄傲宣布“我赢了”
    她脸上有了笑容,孟铎收起做翻绳的宫绦,重新拿出方才翻看的书,仿佛刚才一番玩乐只是为了他自己,而不是为她。
    令窈抿抿嘴,主动开口问“你不想知道我到底为何事而哭吗”
    孟铎头都不抬“我已问过你一次,你不愿意说,强人所难的事我做不来,所以不问了。”
    令窈心里痒痒的,自己投降“你输给了我,我大人有大量,为弥补你一次,我便告诉你罢。”
    孟铎不冷不淡“嗯。”
    令窈拿起他膝间的书丢开,霸道地取代那本书,弯下腰将脑袋放过去,也不管孟铎是否乐意让她倚靠,她只管满足自己的依赖心,闭着眼睛不看他。
    “我无意中发现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吓到了我,超出我以往的认知,我慌张至极,不知该怎么办,所以才逃出宫,藏起来哭。”
    孟铎的声音一如既往平静,他没有做无用的安慰,而是问她“那现在呢知道该怎么办了吗”
    “好些了,可还是迷茫。”令窈声音渐低,耻于开口,慢声问“先生,倘若一个人对自己的身世有所怀疑,分不清真假,往后她该如何自处”
    孟铎柔柔抚碰令窈鬓角,道“君子立于世,不问出身,只问去程,一个人的出身虽重要,但不该成为束缚,有绳子绑在身上,就将绳子割断,前路有碍脚石,就将石子踢开,只有她自己才能决定自己是怎样的人,真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愿意相信什么。”
    他只字不提她的秘密到底是什么,没有点破她问的那个人就是她自己,更没有问她前因后果,而是缓声开导她,字字圆润清亮,耐心为她解惑。
    令窈听了孟铎这番话,一时怔住,脑子里乱糟糟的声音猛地扼止。
    出身并不重要,只有她自己才能决定她是怎样的人吗
    令窈紧皱眉头“那她身边的人呢因她身世受伤的那些人,他们怎么办”
    “这世间人与人的羁绊本就复杂,再相爱的人也会有让彼此受伤的时候,只要她真心待他们好,又何必纠结于一时的无心之失对人对事,做到问心无愧,便已足够。”
    令窈愣愣地问“何谓问心无愧”
    “不为难自己,不为讨好别人牺牲自己,自己开心,再顾他人,其后尽人事,听天命,是谓问心无愧。”
    令窈喃喃重复孟铎的话,压在舌根下细细品尝。
    孟铎的话令她醍醐灌顶,她渐渐舒展眉头,道“正如先生从前所说,做人最难的便是糊涂,最易的便是清醒,众生皆苦,与其困于伤心痛苦的事畏畏缩缩,不如潇洒前行,走一步算一步,为自己而活,即便死在半路,也不枉余生,说到底,先生是想让我坚定意志,不要为其他事动摇。”
    孟铎噙笑点她眉心“小时候你任性妄为,天大地大你最大,谁都不及你轻狂,如今是怎么了你自小就明白的道理,长大后反而看不明白了。”
    令窈扯过孟铎衣袖覆盖额面,闷声闷气地说“因为我心里有了羁绊,长大不都是这样吗,谁能永远开心快活呀”
    “不试试怎么知道,兴许你能永远开心快活。”
    令窈趁机说“你若留在我身边,为我答疑解惑,我才会开心快活,就像现在这样,我心里的疑问拿出来告诉你,你一张嘴说话,我什么烦恼都没了。”
    孟铎不出声。
    令窈挽留再次失败,有些气馁,大力吹覆在脸上的衣袖,吹出鼓鼓的弧度,孟铎伸手轻轻戳了戳,她吹得更起劲,口水唾沫全喷他衣袖上,他也不在意,任由她撒气。
    气都吹没了,她累得两眼发白,倦意上头,躺在孟铎腿上不愿挪动。
    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她再次问他“孟铎,你不要走,好不好”
    孟铎依旧沉默。
    令窈哼了哼,小声说“你自己教我的,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你走了就不要再回来。”
    孟铎腾空抱起她往内殿而去“你累了,去榻上歇息罢。”
    令窈狠狠掐他一把。
    数日眨眼而过,至及笄宴,汴梁歌舞升平,皇帝为庆令窈及笄,大赦天下。
    令窈被封公主的圣旨传遍天下,盛大的宫宴连摆半个月,宸阳郡主成了宸阳公主,众人为此庆贺,呼喊的声音震耳欲聋“宸阳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令窈本人却不为所动。
    被封公主的事,她并不意外。前世又不是没做过公主,算日子,前世她更早成为公主,错过太子来临安之后,封公主的旨意便来了临安。
    这份荣耀,还不如郑嘉和的书信来得惊喜。
    郑嘉和又给她写信了。
    他给她的诗笺早就全部看完,他在信里又附了一个月的新诗笺。
    这次,他总算耐不住性子,问她“卿卿何时归家”
    第112章
    伴随郑嘉和书信而来的, 还有一株莲瓣兰。
    莲瓣兰难得一见, 价值万金,鲜少有人能将其种活开花。令窈曾在郑嘉和的院子里看到过这株花, 那时它尚是一抹萎萎的绿色。她嘲笑郑嘉和何必养这种矜贵不知感恩的花,再多的心思投进去, 也未必能得它开花。
    当时郑嘉和笑意温柔,答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因为太过奇怪,所以她现在都记得。
    他说——
    “我不求它开花, 能够为它费心思,看它矜贵不知感恩,便是它给予我的回报。”
    令窈俯身拨弄眼前的莲瓣兰, 满足地嗅了嗅。
    原来这株兰开的花如此美丽,难怪郑嘉和要费心养它。
    真是好看又好闻,看来这次郑嘉和下血本了,竟舍得用他的莲瓣兰诱她回家。
    令窈趴回案桌,给郑嘉和回信。
    外面烟花声阵阵, 是皇帝特意为令窈准备的烟花盛宴,整整两个时辰的烟花, 自及笄宴那日起,便夜夜升起。
    烟花不及郑嘉和的莲瓣兰活色生香,为了第一时间给郑嘉和回信, 她连烟花都顾不上看。
    一张澄纸展开许久, 早该写完的回信, 令窈却一个字都没能落笔。
    自那日孟铎开导她之后,她决心不再为自己的身世心烦,但此时看到郑嘉和的书信与莲瓣兰,她无法不去想——
    如果郑嘉和不是她的兄长,他还会待她好吗?
    令窈揉揉发痒的鼻尖,短暂的出神后,她告诉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
    在案桌前又待了会,令窈胡乱回了封信,命人将信发去临安,匆匆收拾一番,打算溜出宫往城门而去。
    今夜孟铎和山阳将离开汴梁,她已为他们打点好一切。
    黄昏的时候,宫内守卫最松,他们出了宫门,她没去送。算时辰,这会子他们应该到了城门外,她想要试一试,看是否来得及相送。
    夜色蒙蒙,自皇宫至东城门,一匹骏马破风而出,马上少女面色焦急,一袭织金大袖衫被风鼓满。
    守城的将军认出她,这不正是圣上新封的宸阳公主吗?怎么跑这来了?
    “公主殿下金安。”
    令窈顾不上与人招呼,喘着气奔到城墙之上,四处张望,期望能看见她想看到的那个人。
    她已从孟铎执意离开的愤懑中回过神,经此一别,从今往后,或许她再难见他。
    视野中黑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令窈沮丧地垂下双肩,孟铎已经走了吗?
    忽地天空一阵巨响,停歇数刻的烟花此刻又重新升起,笼罩整个汴梁城。
    城门前一辆马车显出轮廓,马车旁站着两个人,一人光风霁月,一人懵懂青涩,似在等着谁,微微抬头,视线向着一个地方。
    令窈一愣,借着烟花的光影,她看清最前方那人的身影,长身玉立,翩然若仙。
    是孟铎!
    他还没有走!
    他、他在等她吗?
    令窈差点就要喊出声,思及孟铎主仆两人此时的境况,她只能强忍住心头的激动,伸出手猛摇晃,祈祷孟铎能看到她。
    皇天不负有心人,在她看到他的瞬间,他也看到了她。
    一城之隔,孟铎朝她招手。
    令窈兴奋地踮起脚,手臂都要晃掉,仍然舍不得放下。
    忽然孟铎没再和她招手,烟花之下,他微微佝下脊椎,双手合拢,高举过头,朝她的方向深深鞠一躬。
    行的是雅礼,乃是平民见公主之礼。
    令窈鼻头一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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