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奶奶在旁偷偷望见了,拿起巾帕捂嘴一笑。
    因探亲的事,郑府人不太待见令窈,没见着面,便已将她定死为顽劣的丫头片子,晚上吃饭时,小辈们的目光齐齐盯着老夫人身旁的令窈。
    此时令窈已换一身绯红金线锁边衣裙,双螺髻上并插一对白玉簪,临安女子多画笼烟眉,她不同,浓眉远黛而妆,歪歪地靠在郑老夫人臂膀上,对着四面八方窥探的眼神,悠然扫视,毫不露怯。
    郑家这么多人,他们怎么看她,她并不太在乎。反正大家以后都是要一起在乱世中漂流的。
    如今天下虽稳,但朝政庸腐,宦官越权,杨帝虽是个好舅舅,却也是个实打实的昏君。这天下,十年后便会易主。
    想到那位姓孟的新皇,令窈便抱憾愤懑,皇后的位子她很是喜欢,说不定努力一把就有了。
    现如今,却要从头来过了。
    席间大家吃得开心,令窈想那个姓孟的想得咬牙切齿,老夫人往她碗里夹菜,丫头元梦进屋来报,“二少爷来了。”
    郑令窈猛地一惊,下意识想到穆辰良,穆家与郑家为姻亲,穆辰良排行第二,幼时入郑府做客,众人皆呼他为二少爷,她也跟着喊他“二哥哥”。
    她伸长脖子往雕镂飞罩后瞧,却不是穆辰良。
    那人坐在轮椅上,穿颀长葱绿单衫,薄薄的一张白脸,面蕴病容,十六七岁的少年模样,由侍女推着进屋。
    郑令窈这时方记起,郑府真正的二少爷,从来都不是穆辰良,而是郑嘉和。
    第3章
    众人脸色一变。
    对于郑家而言,郑府二房的儿女,除了郑令窈,其他都不算。
    郑二老爷娶长公主之前,曾有过一房妾侍。
    本以为和亲远嫁的公主再也不会归来,郑二老爷年少立誓绝不娶亲。或许是上天垂怜,昔日情投意合之人,竟从沙漠蛮荒之地活着回来了。
    长公主再次下嫁,这一次,嫁的终于是自己喜欢的情郎。
    妾侍死得早,留下的一儿一女却成了郑家的心病。公主于汴梁另行开府,并无接庶子庶女上京的念头,婚后一年即生下了郑令窈。
    临安人谈起郑家二房,从来只说二房正妻长公主与嫡女郑令窈。
    令窈的庶兄庶姐,完全是被人遗忘的存在。
    思及此,令窈看向郑嘉和的眼神掺了一抹愧疚。
    上辈子她确实欠了他。
    郑嘉和同老夫人问好,“问老太太安。”
    老夫人并不喜欢郑嘉和。
    他一出生便先天不足,双腿虽完好却无法行走,加之其性子阴冷,独来独往,从来不在人前讨喜,老夫人每每想到二老爷统共就这么一个儿子,偏偏还是个不中用的,心中便有闷气。
    久而久之,也就远着郑嘉和了。
    “我来探望妹妹。”郑嘉和候在珠帘后面,语气轻,听不出波澜。
    老夫人手臂一弯,下意识将令窈挡住,“你妹妹大病初愈,需要休养,改日再过来罢。”
    众人埋头吃饭,刚才闹哄哄玩笑一桌,瞬时鸦雀无声。
    片刻,郑嘉和沉声一句:“是。”缓缓离开里屋。
    轮椅绞在厚重毡毯上的吱呀声逐渐消失,老夫人问责:“谁让他进来的?”
    有丫头出来领罚,老夫人口头训斥几句,满桌的菜没吃几口,全部都让撤了下去。
    夜晚老夫人腾出碧纱橱,又担心她忽然换地睡不踏实,遂坐在拔步床边同她聊话。
    老夫人笑得慈祥,耐心地哄她睡觉,与今日对待郑嘉和进屋来时的冷淡模样完全两样人。
    令窈觉得惭愧,毕竟老夫人偏心的对象是她,如此反思片刻,她懒得再想,伸了个懒腰环住老夫人的腰,贴在她腿上闭上眼睛酝酿睡意。
    都快要睡迷了,老太太忽然开口说话,语重心长交待:“你庶兄性情古怪,你不要招他。”
    令窈不以为然,上辈子她早就招惹郑嘉和一万遍了,他从来不说什么,也不会反抗,没劲极了。
    她怕谁都不会怕郑嘉和。
    老夫人叹口气,觉得自己说话太重,捻着令窈的手心抚摸,又道:“但你也不要嫌他,他虽那副模样,毕竟是你庶兄,长兄为大,你敬他几分总归是没错的。”
    这话令窈心服口服。就冲着前世她死时他哭得那般伤心欲绝,她也会敬他几分。
    夜凉如洗,老夫人院里下了灯,其他小院尚是灯火通明。
    有人提灯从穿堂而过,尖尖耳朵尖尖下巴,便是郑令窈的异母姐姐,郑令婉。
    今晚的团圆饭,各房哥儿姐儿都去了,除却出游在外的四房长子,便只有她和郑嘉和未入席。
    郑令婉刚从三房那里出来,敲开两扇黑油小门,庭院深深,东北角上上常年照不见阳光的一处房舍,便是她要拜访的地方。
    一豆油灯,暗黄的湿晕中,郑嘉和膝间一本旧书,风从窗子里进来,青桁架子上云纱长衫来回荡漾,郑令婉双手拉下夹纱槅扇,回头抱怨:“兄长屋里怎么连个暖熏笼都不摆,春寒未散,日晒夜冷,最易着凉,小心为是。”
    郑嘉和点点头,未抬眼,问:“这么晚,你来我这作甚?”
    郑令婉皱眉,“兄长今日去了老太太屋里?”
    郑嘉和不说话。
    郑令婉语气不善,“兄长何苦自讨没趣,她与我们不是一个娘,哪里瞧得上我们。况且我听三奶奶屋里的丫头说,为了她回府的事,大老爷和三老爷热脸贴了冷屁股,外面人都笑话呢,老太太对她一时新鲜,待日子一久,她在府里讨不了好。”
    郑嘉和撂开书,桌上蜡烛油汪汪,火光渐渐地小了。他重新取火燃上,郑令婉在旁继续说:“兄长隐忍至今时,日后务必要远着她,若是生出意外,叫人瞧出端倪……”
    郑嘉和终是抬头看她,黑亮的眸子里透出三分不耐烦。
    郑令婉噤声,心中觉得不痛快,不多时便起身离去,走时抿唇提醒他,“兄长,我才是你唯一的妹妹……她不算也配不上……”
    郑嘉和推着轮椅缓缓往里,也不知听没听到。
    自那日郑嘉和来后,郑令窈一直等着他再来探她。
    其实她大可以自己去找他,但她就是撂不下这个脸。哪怕她知道摆在跟前的不是被她狠狠伤过的人,一切都是新的。
    她仍是羞于直面自己的过错。
    令窈盼了好些日子,老不见他来,犹豫许久要不要去找他,纠结一番,终是没去。
    老夫人常常在屋里抄写心经,令窈最是静不下心的人,在跟前待得无聊,寻了个由头往大奶奶屋里去。
    她比前世提早出了园子,老觉得心里不踏实,觉得这段时间郑府好像有事要发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她一向懒惰,从不关心别人的事,说是自私,她也全认了。
    大奶奶与三奶奶在屋里说话,大姑娘郑令佳带着三房的嫡出女儿郑令清院子里斗草簪花。
    “佳姐今年十四,再过两年及笄便能定亲了,嫂子可有中意人选?”
    大奶奶笑道:“我总共就她一个女儿,自然想多养几年,这事不急。”
    令窈收回刚抬起的脚,想了想,并未进屋。转身往院子里去。
    “阿姊,五妹。”令窈甜甜地喊两声。
    大家都停下看她。
    她肩上披的,脸上涂的,鬓上簪的,样样金贵,加之宫里熏陶出的一身高傲气派,往姑娘堆里一扎,格外显眼。
    五姑娘郑令清排老幺,比令窈只小几个月,平日最是喜欢铺张浪费,追求奢华,自以为享尽好东西,此时见了令窈,不免相形见绌。加上三奶奶平时的告诫,索性背过身不瞧她。
    令窈也就装作没看见她。
    郑令佳作为长姐,招手让令窈过去。
    令窈很是喜欢这个堂姐。
    在她的印象里,堂姐秀外慧中,温柔善良,几乎符合她对姐姐的所有幻想。更重要的是,前世郑令佳待她犹如亲生妹妹。
    别人常说她长大后模样好看,是个难得的美人,但令窈却觉得,比起她自己的容貌长相,她更喜欢郑令佳这种,温温润润,看似清淡,却百看不厌。
    郑令佳端来厨房刚送来的鹅油卷,拿银箸夹一个喂到令窈嘴边,怕她吃漏了,又拿帕子替她擦嘴。
    令窈亲热地蹭着她的臂膀,吃了一个又一个。
    就着阿姊的温柔乡,她可以坐在这里吃一下午都不腻。
    郑令清看得眼睛冒火。
    以前郑令清是老太太跟前最讨喜的,大家都疼她让她。如今来了个郑令窈,她觉得自己所有的殊荣都被夺走了。
    待郑令佳走开去屋里拿东西,她压低声音同令窈道:“吃这么多,小心撑死你!”
    令窈一愣,抬头望见郑令清鼓着腮帮子嘟嘴瞪眼,看她的模样恨不得一口吃掉自己。
    令窈:“我天生纤细,吃不撑。”
    郑令清嘴里哼唧,挡在令窈跟前,像平时那样颐指气使:“我也要吃,你喂我。”
    令窈懒得理她,“你要吃,自己动手。”
    说罢她站起来准备去找郑令佳,放着她和郑令清单独待一起,她可受不了。
    刚走没两步,身后传来瓷碗摔地的声音,郑令清哇地一声哭起来,屋里头大奶奶和三奶奶都走了出来。
    三奶奶问,“怎么了?”
    郑令清踉跄扑向三奶奶的怀抱,哭得认真,指着令窈道:“四姐吃鹅油卷,我也想吃,她不给,摔了盘子不理我。”
    令窈无语凝噎,以前她只知道郑令清阴险自私,不曾想她这个恶性原来是娘胎里带出来的。
    这么小,就会陷害人了。
    郑令清见令窈没有反应,哭得更卖力,眼泪豆子不要钱似地往外撒。
    三奶奶自然要为自己女儿说话,“郡主,令清年幼不懂事,你别跟她一般计较。”
    这话说的,好像令窈不是小孩子一样。
    郑令窈气不打一处来,她最受不得委屈。余光瞥见滚了一地的鹅油卷,感叹可惜,拣了一个就要往郑令清嘴里塞,“你要吃我现在喂你就是,何必哭鼻子。”
    郑令清差点吃了一嘴土,吓得忙躲开。
    令窈站在她跟前,忽地也开始放声哭,似要同郑令清比嗓子,一声哭得比一声高。
    不就掉两滴眼泪吗,谁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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