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少商一惊。
    何昭君道:“二兄临终前的那些话传出来了。他虽闯下大祸,但毕竟是楼家这辈最出挑的子弟。族中叔伯要找大伯父理论,问他是不是真的阻拦了二兄的前程,才酿成大祸。然后大伯父就休了大伯母,罪名是‘不悌不贤,离间骨肉’,两日前已将她遣送回娘家了。”
    少商心中鄙夷:“大夫人都一把年纪了,此时休回娘家,难道还能改嫁?啧啧……真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啊。”
    说完这话,少商目光触及不远处在和凌不疑说话的楼垚,也不知凌不疑又忽悠了少年些什么,只见楼垚感动的热泪盈眶,只差对旗宣誓了。她又赶紧道,“不过阿垚不是这种人,他是能共患难同富贵的!”
    “我知道。”何昭君仿佛猜到她心中所想,目光顺过去看看丈夫,笑道,“你放心,阿垚既没有怨恨凌大人,也没有颓唐不振。他心中自有一杆秤,知道自己二兄所为实在不堪,哪怕不是凌大人揭发,也不能见容于天地人心。”
    少商既欣慰又伤怀,叹道:“阿垚就是这样光明磊落,大道直行的人。”
    那边,太子已将楼经扶了起来,似乎在劝慰。
    少商不满:切,滥好人!
    何昭君冷笑道:“我家这位大伯心思倒转的快,这就打起新的主意来了。”
    “什么新主意?”少商问。
    何昭君道:“根子明明坏在大伯父身上,可如今遭流放的却是君舅和阿垚的亲兄弟们,若不是陛下勒令他们闭门思过,他还想让阿垚带他几个儿子一道赴任呢。”
    “他也厚的起这个脸皮?!”少商有些气愤。
    “自然厚的起。”何昭君讥诮道,“二兄自戕后第二日他就来找阿垚哭了一顿,满口推脱自己的过错。如今看来他是将宝都压在太子殿下身上了,就算陛下不待见他,等将来殿下登基,没准就能起复了!”
    “别做梦了!”少商冷着脸,“我和凌大人都还没死呢,让他起复是给自己找仇家么!”从今天起她就要在滥好人太子跟前开启谗言模式。
    “我亦如是以为。”何昭君满意的笑了。她等的就是这句话,楼经既然能挡住楼犇的前程,等他起复后难道不会阻碍楼垚么。
    少商隐隐觉得何昭君和以往有些不同,试探道:“此去任上,必有诸多难处,你……”
    “不必说了。”何昭君干脆道,“我已经向几位曾经远任过的叔伯打听好了,医药星卜吃喝睡住侍卫辎重,该备的都备下了,一时采买不到的叔伯们也都先送来了。君舅虽要不日流放,但他多年外任,一应人手书册都齐全,过阵子君舅就会让他用了多年的老幕僚都给阿垚送来。”
    少商看她目光清澈坦白,并无半分阴翳之意,反倒精神抖擞,暗暗称奇。
    何昭君看向远方覆盖着白雪的官道,再不复当年娇蛮任性的小女孩模样。只听她沉稳道:“我生于富贵安耽,少时无论闯了什么货都有阿父兄长为我兜着,本以为此生无忧,谁知父兄却尽皆战死;后来又嫁到了楼家这样殷实稳健的大家族,谁知一朝事败,弄到这般田地。我算是看明白了,靠天靠地不如靠己,没准……”她笑的满心舒畅,“这样我还更痛快呢!”
    顿了顿,她压低声音:“阿父没把何家与幼弟托付给继母,也没托给旁支叔伯,他托付给了我。我都不知道,原来在阿父心中我居然是能担当的起事情的。”
    少商莫名感动。有时候,爱与信任蕴含着难以想象的力量,给予孩子面对一生的勇气。
    临到分别时,太子见何昭君矫健的飞身上马,如同一只轻快的燕子,不由得眼眶发热,他犹记得这是身经百战的何将军独特的上马姿势。
    何昭君昂然坐于马上,目光自信而坚强,对少商道:“来日相逢,我请你饮酒吃肉!”
    少商欣然允诺。
    回程途中,太子心绪低落,便邀请凌不疑和少商共乘。
    少商一直没找到机会和楼垚说句话,心情也不怎么样,喃喃道:“想想也有趣,楼家曾经最籍籍无名的幼子,何家曾经最刁蛮任性的幺女,如今却要挑大梁了,真是人生如戏啊。”
    “谁说不是。”太子感慨道。
    “太子殿下,妾有一言禀奏。”少商忽然一脸正经。
    太子一个哆嗦:“好好说话,不要这幅样子。”
    “楼经此人,实是一个假仁假义的伪君子。”少商正色,“不论现在,还是殿下将来得登大宝,殿下都不应再用这人了!”
    太子为难的叹了口气:“他的确有不妥之处,但他到底为孤开蒙……”
    “难道没他姓楼的,殿下这辈子就不识字了不成!”少商一身泼辣,对着太子这样的老好人,人类不知不觉就会放肆起来。
    看太子被自己吼的不响了,少商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殿下不要担心没了楼经,朝中无人支援您,只要殿下自己立身正直,心意笃定,储君之尊本就能自成一面旗帜,引来天下贤才!到那时,何愁无人可用……”
    “好好好。”太子摆着双手,苦笑道,“其实子晟也不赞成孤再用楼太仆了,你不用这么着急上火,有子晟呢,一顿饭的功夫,子晟能想出十八个计策叫孤永远也用不成楼经,你且稍安勿躁。”
    凌不疑原本一直靠着车壁闭目养神,闻言看了太子一眼。
    少商一怔,喜道:“真的吗,凌大人你这么诡计多……啊不,足智多谋啊……”
    凌不疑端不住冰霜般的神色了,怒目直视,看似很想捏死女孩。
    太子想起他年幼时老成持重的样子,十几年来何曾有过这样鲜活的人气,背过身去憋笑。
    少商见凌不疑凑过身来,赶紧缩缩的躲到太子身后:“你想做什么,殿下在呢,你可别乱来!”
    太子侧着身子,冲自己背后无奈道:“你现在想起孤的用处了?!”他虽板着脸,但却想,自己若有这样一个淘气调皮又懂事的女儿或幼妹,平素日子必然开怀。
    “殿下累了,该歇息了,你随我去另一辆车!”凌不疑伸手就要来抓女孩。
    少商着急道:“我跟殿下的话还没说完呢!”
    “楼经的事不用再说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当然有!”少商卖力大喊,然后绕到太子身前,正色道,“殿下,妾有一言相问。”
    太子忍笑:“孤听着。”
    “殿下最近殴打太子妃了吗?”
    话音刚落,凌不疑就抚额侧头,不忍猝睹;太子一脸呆滞状。
    少商却振振有词:“我听说太子妃自从被拘禁后,殿下好吃好喝供着她,还将东宫一侧的园子划给她闲逛散心。不单如此,我听说太子还预备给她一份厚厚的产业,便是她将来被废了,也能继续锦衣玉食。是也不是?”
    太子面露尴尬。
    少商忿然道:“殿下,妾并非刻薄偏狭之人……”
    凌不疑很适时的呵了一声,表示不赞同。
    少商不去理他,继续道:“妾并非刻薄偏狭之人,可妾以为,所有人都该为自己所做之事付出代价。太子妃阴害曲夫人,让曲夫人苦痛委屈了十年,难道不用受罚?!”
    “我知道殿下若是薄待太子妃,人家可能会说您凉薄无情,别的妾也不争了,殿下就去打太子妃两顿吧,算是略施薄惩了。”对于某些性质恶劣但又无法判重刑的罪责而言,狠狠打一顿比什么都管用。
    “殴打妇人岂是君子所为。”太子低声道。
    “男子殴打妇人当然是不对的!”少商道,“可有时情势所迫啊。像我那位前二叔母,真真一个歹毒的泼妇!二叔父教她她不听,骂又骂不过,送回娘家娘家又宠溺,休又休不了,整天撺掇我大母算计家父家母,闹的家里鸡犬不宁,除了打她两下还能怎样!不是我说,当初要是我二叔父狠狠打二叔母一顿,没准后来都不会绝婚了。”
    “俗话说,小人畏威不畏德。有些人啊,就爱欺负好人!殿下您看我,当初刚进宫时,我都不敢正眼看您,可现在,我都敢撺掇您殴打太子妃了,这简直是犯上呀!可见,上位者还是得有些威严的……”
    凌不疑在旁噗嗤一声。
    少商怒怼:“你别老打岔,我这跟太子说正事呢!”
    太子之前的愁云一扫而空,转身闷笑去了。
    ……
    回到长秋宫,太子先向皇后问安,然后略略叙述了适才车中所言,笑道:“如今想想,子晟遇上少商挺好的。少商说话虽没什么规矩,但却是句句为儿臣好的心里话。有时候儿臣觉得,他俩就像我自己的亲弟妹一般。”
    皇后笑的欣慰:“是呀,有时我见了少商,又好气又好笑,骂也不是夸也不是,一时想打她一顿手心,一时又想贴肉心疼。”
    这时少商将凌不疑送走,颠颠的踏进内殿,见太子欲言又止,满脸狐疑:“殿下跟娘娘说什么呢,怎么妾来了就不说了。”
    太子没好气的瞪她一眼:“孤说你坏话呢!你现在越来越不像样了,三天两头的告假。孤现在正撺掇母后也狠狠打你一顿,照你说的,打一顿比怎么教都管用!”
    “殿下!”女孩不忿的惊呼。
    皇后莞尔微笑。
    ……
    此时正旦已过,元宵将近,按出战前和凌侯约定好的,凌不疑要带少商往城阳侯府一行。皇后不予置评,依旧悉心给二人预备了见面礼。少商看看那些好看不好用的金玉之物,问道:“娘娘也不喜欢凌侯夫人么?”
    凌不疑道:“我年幼时,人人都夸淳于氏谦卑自守,愿意为妾侍奉脾气暴躁的阿母,只有娘娘说她是自甘下贱。有一回我睡着了,还听见娘娘说,倘若她是淳于氏,哪怕儿女成群了,只要能走,她掉头就走。”
    想起帝后妃三人之间解不开的结,少商重重的叹了口气。
    次日一早,少商随凌不疑来到凌侯府邸,一时觉得吃惊。
    她一直以为凌侯这样斯文俊秀的中年伯伯的家宅,应该布置的清雅闲散,带上几分书卷气才对。谁知到了才发现,城阳侯府从庭院到屋宇,全都建造的毕恭毕敬,一丝不苟。没有雕梁画栋,没有弯曲斜翘的飞檐,连案几枰台全都方方正正,没有半分多余的纹饰。
    这种气氛还和凌不疑那座军营式的宅邸不一样,凌不疑府明显是一种懒的花心思布置最后去繁就简的结果——反正府中也没女眷,将家宅当军营管理还更容易些。
    而城阳侯府中的肃穆规整气氛却像是刻意维持的结果,在这个热烈放飞的年代,少商神奇的感受到了一种异样的约束感。
    凌不疑的大父大母早已过世,城阳侯府如今住着凌侯三兄弟,三兄弟虽各自娶妻生子,但至今不曾分家,外面人皆道凌家手足和睦,孝悌传家,实在堪为世人楷模。
    对着一群‘长辈’,少商规规矩矩的向他们行礼——凌家不但宅邸规整,连人丁都很规整。凌氏三兄弟都是一妻三妾,儿女数人,排排坐在少商面前时,连神情都差的不多的温煦和善,仿佛一个模子里浇筑出来的人偶。
    哪怕在外面各种白莲做派的淳于氏,此时都一副端庄沉默的样子,只有在介绍自己长子时热切了几分。凌不疑的大弟约莫十五六岁,生的和凌侯甚像,身形高瘦,面目俊秀;相互行礼时,他似乎偷偷看了少商几眼,然后少商看见淳于氏在袖子下拧了儿子一把。
    淳于氏按捺不住,终于说了自己长子已定下亲事,而对象竟是裕昌郡主!
    “裕昌郡主?!”少商吃惊,下意识的想去看凌不疑,才想到刚才凌不疑被凌侯叫走了。
    她掰起手指头做算数:裕昌郡主比凌不疑大一岁,凌不疑又比凌二公子大五六岁,所以——“嗯,我记得裕昌郡主今年芳龄……”
    “新妇大几岁怕什么,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嘛!”淳于氏抢先道。
    少商扯扯嘴角:“嗯,这一下子就抱了两块半的金砖,果然好姻缘。”
    凌二公子心理素质过硬,居然一点羞赧之意都没有,还有几分炫耀之情。
    淳于氏洋洋得意道:“没错,缘分真是天定的!数月前皇后寿辰那阵,我儿在宫门外等候侯爷,谁知迎面撞上匆匆出宫的裕昌郡主,就此结下不解之缘!”
    少商努力回忆——嗯,记起来了。仿佛当时自己刚和凌不疑吵了一架,然后凌不疑又将上赶着来的裕昌郡主说了一顿,最后皇后说裕昌郡主哭着跑出宫去了……于是,凌二公子就趁机抚慰上了?能攀高枝找老婆,嗯,果然家学渊源。
    “当时裕昌郡主是不是在哭啊?”她问。
    淳于氏一惊,掩饰道:“程娘子这是何意?”
    少商道:“没什么意思,那什么……汝阳老王爷答应这门亲事了?”
    淳于氏笑道:“老王爷是男人,小儿女的姻缘还要看王妃……”
    “可是老王妃不是去城外道观修行了么?”少商笑眯眯的。
    淳于氏脸上一僵:“初嫁从父母,再嫁由自己。总之郡主自己愿意,老王爷又能说什么!”
    少商哦了一声:“那可真是姻缘天注定了。不知喜事定在何时啊?”所以是当不了你的老婆就要当你的弟妹么,裕昌郡主也是真爱了。
    淳于氏笑道:“还要等二叔先办呢。程娘子不知道吧,子晟的二叔就要和虞侯家结亲啦!”
    这时凌二叔父赶紧解释:“并不是虞侯之女,而是虞侯的侄女。再说了,子晟也定好亲事了,自然要等子晟的婚仪办妥了,才轮到下头的孩儿。”
    “子晟还是对婚仪上心些的好,喜恶什么的都早些说了,免得到时有不如意的,都来埋怨我……”淳于氏嘟囔道。
    “子晟的婚事不用你插手!”凌侯从外面进来,后面跟着凌不疑。
    凌侯面色不善,竟当着阖家的面斥责起淳于氏来:“我早就跟你说过了,子晟的婚事陛下自有主张,你将我的话当耳旁风了么!”
    淳于氏立刻正襟危坐,低声下气道:“侯爷说的是,是妾僭越了。只是妾想着子晟终究是侯爷的长子,咱们总不能一点都不……”
    “要给子晟添东西也有我,总而言之,你一丁点都不要插手!这是我最后一次吩咐你,记住了没有!”凌侯毫不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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