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全部献礼结束,皇帝见皇后依旧心绪不快,便笑问二公主可否即兴献舞,二公主笑而应令。二驸马持萧在旁,道:“陛下,独萧未免单薄,尚需琴音为辅,儿臣恳请子晟相助。”
    皇帝眼睛瞟过去,笑道:“说起来,子晟可是许久不曾抚琴了。”
    这种场合,凌不疑自不会落了他们的面子,便含笑上前。
    皇帝对一旁的外臣道:“朕的这些孩儿中,要说琴律,还数子晟最佳。”一旁的外臣和家眷们自然连声应和,赞誉如涌。
    皇帝满意的呵呵笑,眼角触及一边静坐的少商,凑到皇后耳边:“回头你也教少商些才艺。这小女娘,已然文辞寥寥了,乐理书画也不怎么通晓,多委屈子晟啊。”
    皇后失笑,复叹道:“其实少商会吹短笛,我听过几回,虽技艺不甚娴熟,但灵气逼人。假以时日,想来能成大器。”
    皇帝不置可否:“深谙太宽容了。”
    此时,殿中三人已商议妥帖,随着琴箫和声响起,二公主边舞边唱。众人一听,正是千古绝唱《采薇》,当下先有人鼓起掌来。
    二公主垂袖弓腰,莲步轻挪,摆动间腰肢袅袅,滑动时如如踩在云端之上,身形蹁跹仿佛投林雨燕。萧声婉约,琴声清扬,配以清越的女子歌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席间众人立时又是一阵喝彩叫好。
    才至曲半,席间的皇亲重臣们已纷纷放下架子,趁着酒酣兴浓陆续加入唱和,皇帝高兴之极,亲自下场击筑高歌,于是众人愈发凑兴起来了。
    二公主不愧为一代舞蹈大家,舞姿轻灵却不失端庄,巧笑倩兮却堂皇无邪,看的少商目瞪口呆,她从不知道古典舞蹈能这样美丽。
    看不多时,她的目光渐渐移到端坐在一旁抚琴的男子身上。
    如此浓烈热闹的场面,人人都满身酒气的笑着,唱着,还有手舞足蹈者,歌功颂德者。只他一人,虽身处殿中最热闹的中心,仿若置身事外,依旧清隽安静。
    今日他穿了一身浅色曲裾,外罩浅金色素纱,右肩上绣有一头张牙舞爪的金褐色狻猊,尖牙于右胸,一只前爪搭在领口,恰好衬着他修长的脖颈与清晰的喉结,另一只前爪随着交领没入腰带,长尾顺着强壮的腰腹垂至下摆,威武凶猛,却又安静肃穆。
    少商不禁疑问,我们大抵为什么会因为别人的喜欢而感到高兴呢?
    在她短暂的人生中,有过一次暗恋,一次被暗恋,可两次经历都不曾让她特别高兴,甚至还有些不屑。以她功利式的思维看来,所谓暗恋,说到底是无能。若有能耐,她早拿下隔壁大哥哥了,咸鱼社长也早拿下自己了,又何需暗暗的恋。
    所以,仅仅是因为虚荣吗。
    少商嗤之以鼻,只有弱者和卢瑟才会用虚假繁荣来骗人骗己。
    如果,有那么一个人,原本不应存在于你的人生规划中,那你还会因为他的喜欢而高兴吗?
    回到原来的问题,我们大抵为什么会因为别人的喜欢而感到高兴。
    并非虚荣,无关利用,甚至还会妨碍你的规划,掣肘你的习惯,拘束你的自由,那你为什么还会觉得高兴呢。
    不知是不是酒意上涌,少商觉得脸颊发热,低头扯松领口时,看见凌不疑的酒卮就放在近前,里面还有浅浅的一圈酒。
    她看了半晌,然后端起那只酒卮,对着他喝过的那边将剩下的酒水一饮而尽。
    凌不疑一直时不时望过来,此时恰好看见这幕,恍惚间差点漏拨一弦。
    曲罢后,连同皇帝在内的众人还在高歌笑闹,他却推开琴案匆匆回席。坐定后,他盯着女孩问:“你为何饮我的酒。”
    少商低着头,闷闷道:“你的酒比我的好喝。”
    凌不疑满目笑意,“你适才又为何盯着我看,旁人都在看陛下和二公主。”
    少商抬起头,望向身旁这位如切如琢美如玉璧的男子,只是这样看着他,她心中都会生出一股隐秘的欢喜,不但不为人所知,连自己都不甚清楚。在她惨淡而贫乏的年少生命中,她很少纯粹的去欣赏美,很少不带任何功利目的发自肺腑的去快慰。
    然后,她一手撑着案几直起上半身,迅速的亲了男人一下——她本想亲嘴的,可惜微醺之下身手迟钝,结果重重的亲在他的喉结上。
    凌不疑面上闪过一抹不可置信,大大的手掌紧紧抓住女孩,却见她面色绯红滚烫,目光躲闪。凌不疑眼中深浓如墨,温柔的看了女孩半刻,少商觉得那目光缠绵如丝,绕回无尽,喜悦而深邃。
    他低下头,轻轻吻了一下女孩嫣红的小嘴。
    少商顿时头晕目眩,觉得吊在殿顶的连枝灯好像旋转起来,光影徘徊,满目金辉。
    第98章
    这夜寿宴可说是人人尽兴了。
    皇帝搀着半醉的皇后往长秋宫走,凌不疑扶着微醺的少商想往自家府邸跑,半道被耳聪目明的皇帝叫住了,硬生生劈开两人。于是凌不疑退而求其次,表示可以住回长秋宫以前儿时的旧居室,谁知皇帝依旧不肯,勒令少商睡在长秋宫,凌不疑滚去南宫睡外殿,和今夜值宿的御使左大夫褚老头作伴。
    “回禀陛下,其实臣与少商已然和好了。”凌不疑一脸肃穆。
    皇帝挑眉道:“咦,你与少商吵嘴了吗?朕竟然不知。”
    凌不疑咬咬嘴唇,以目光示意不满,皇帝视而不见,姿势潇洒的挥袖而走。
    当初凌不疑要留少商在宫里时,自不会直愣愣的跟皇帝说我和未婚妻吵架了您帮我出口气吧,而是绕了一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弯子。当时皇帝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但故意装作全然不知,一口应下,此时故意呛养子一下,亦颇觉快慰。
    五皇子贼眉鼠眼的不住往这里偷瞄,神情颇有几分暧昧。少商不知道刚才她扑向凌不疑那一幕有多少人瞧见了,可五皇子却恰是其中之意,而且依照这位的嘴皮子覆盖领域,估计明日一早半座宫廷的人都知道凌不疑与其未婚妻在皇后的寿宴上透着亲嘴来着。
    少商赶紧在分道前将此事告知凌不疑,凌不疑却道:“那又如何?”少商紧张道:“事关我的名声,到时候人家都要说我不检点的。”
    “这点点举止如何谈得上不检点?否则,那二皇子妃岂不是要悬梁自尽了。”
    适才二皇子饮酒至耳热面酣,满身大汗,二皇子妃唯恐丈夫受凉,便亲自拿了巾帕伸进丈夫的衣襟中揩汗,从胸膛到后背揩了个通透。整座殿中也只有太子妃酸了两句。其实,寿宴到了后半场,众人皆有些纵情,汝阳王世子妃和虔侯夫人还和各自的郎婿交颈饮酒呢。
    少商有些无奈:“终归不是好名声。”
    凌不疑道:“臣子要名声是因为要继续为官,商贾要名声是为了生意兴隆,小女娘要名声是为了嫁得良婿……你已经有我了,还要那等名声作甚,你见哪位嫁了人的夫人在意过。”
    少商觉得和这男人无法沟通,一下甩开他的手,追着帝后往长秋宫去了。
    众位年长些的皇子在后面见了这一番,纷纷发表不同意见——
    太子叹息道:“子晟啊,少商就不错啦,你要更温和体贴些。”像他那位太子妃,端着副温良贤淑的面孔,实则爱计较又小心眼,什么都是别人的错,哪怕她错了也是别人逼的。
    五皇子想起自己被坑的经过,欲表示反方意见:“臣弟以为……”
    二皇子抢过话头,炫耀道:“姻缘乃天定,一锅配一盖,子晟你就受着吧。若将来换了一个,说不定还不如程氏呢。”人的命天注定,像他王妃,家世好相貌美还爽朗能干,哪怕吃姬妾个小醋都敲可爱的,不枉他当年一眼看中后死活求来,就太子胞兄那软绵拖沓的性情,再投十次胎都没这福气!
    五皇子想起二皇子妃素日待自己和徐美人很好,从无歧视之意,欲表示正方意见:“小弟很是赞……”
    三皇子喝的脚步不稳,扶着宦者高傲道:“大丈夫当志在四方,岂能喜怒困于妇人之手。”所以他只纳姬妾不立正妃,后院诸事皆由专业人士统筹管理,多么和谐,多么太平。
    五皇子有些惧怕这位三兄,赶紧道:“三皇兄此言甚是……”
    四皇子刚在墙边吐完回来,听见这话立刻道:“三兄你不想娶妻,可是我想啊。偏母妃想着长幼有序,这岂不是耽误我嘛!”有人志在四方,有人志在娶妻生子,人各有志不行啊。
    五皇子颇有同感,三四皇子都不娶妻的话,哪年月能轮到他啊:“谁说不是啊……”
    “烦劳诸位殿下关怀臣的琐事。”凌不疑面无表情道,“不过……”他朝太子拱手道:“太子殿下,怀柔手段也要分人用的,臣以为您还是少用为妙。”
    太子想起太子妃给凌不疑惹下的麻烦,立刻呵呵着闭嘴。
    “二殿下,臣听闻人一生的运气都有个定数。在一处的运气太好了,别处就会倒霉的很。殿下的妻运在宗室内无人可匹敌,不过别的嘛……”
    二皇子脸绿了:“别的怎样?!”这话全是放屁,父皇还不是坐拥江山美人,双份的福气呢!
    凌不疑不再理他,转头道:“三殿下,那年上官夫子曾叹曰,人生在世,过头事莫做,过头话少说。倘有朝一日您被妇人牵绊了喜怒,您待如何?”
    三皇子冷笑连连:“你那心头肉尚不知牢不牢靠呢,倒来消遣我。好,倘真有那一日,你每生一个儿女,我都赠黄金百两!”
    “那就一言为定……”
    “不对不对,这不公平呀。”四皇子晃着脑袋嚷嚷起来,“三兄出了赌金,子晟却未曾下半点注金,届时若子晟输了又该如何?”
    凌不疑挑挑眉:“四殿下,前几日陛下提及臣的婚事时,臣还谏言该先为四殿下挑选皇子妃人选,三皇子不妨等遇上合心意的再说。如今看来,臣这话是多余了。”
    “……”四皇子转过头:“那什么,太子,三兄,夜深了,咱们赶紧回去吧。”
    二皇子大怒:“我也是你兄长,为何独独漏下招呼我?!”
    四皇子装作没听见。
    太子摇头莞尔。
    他察觉出凌不疑今夜情绪甚好,似有一种隐藏的喜悦,眼角眉梢都柔和了几分,不然以他寡言淡漠的性情,怎会说这么多无关紧要的话。到底是要成婚的人了,以后他会发现人生不止有磨砺和苦难,还有欢悦与情致——太子暗暗替凌不疑感到高兴。
    随后,他拉上正气愤的二皇子当先而走,三四两位皇子和凌不疑朝不同方向各自离去,只剩下五皇子孤独的伫立深夜寒风中。
    ……
    次日一早,薄曦未明,宫婢和宦者们在靛蓝色的雾气中打着灯笼干活,少商已然起身,披上御寒的皮裘大步朝外走去,走了几步,犹豫的回头道:“阿媪你真要去吗?”
    翟媪道:“适才你睡的香,还是我叫醒你的呢。你若不带上我,我可就要喊了啊。”
    少商无奈,只得带上她。
    趁着天色昏暗,两人在越妃宫殿旁的那座园子中一番摸黑作为,又赶在皇后起身之前溜回了长秋宫。服侍皇后起身,梳洗打扮时,皇后从镜中瞥见翟媪时不时的偷笑,忍不住问缘故,翟媪哪里敢说,只能搪塞一二。
    在宫廊中碰上前去皇后跟前开始今日课程的少商,翟媪忍不住轻问:“天都大亮了,怎么还没动静?你那些布置管不管用啊。”
    少商压低声音道:“阿媪放心,那些布置我极有把握……”她上辈子使过不知多少次了,从原始版本的板刷升级到后来的连环洗脚水,还没上工程力学的课程呢,她就无师自通这种恶作剧机关了。
    “再说了,恰好她们几个都住一屋,岂不是老天爷要我报仇!”这倒不是巧合,那几个小碧池既然喜欢一处晃荡,显然平日很要好,自然愿意住在一处。
    翟媪憋笑着点点头。
    大约是否极泰来,少商抱着沉沉的竹简卷来到内殿,谁知皇后含笑告诉她今日就可回府了。少商大喜过望,连声问‘真的吗金的吗蒸的吗’,险些将皇后摇晕,得知是皇后早就跟皇帝说定之后,她高兴的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抓起皇后手背重重亲了一下。
    皇后被都被小女孩逗笑了,笑骂道:“一听见回家就高兴成这样,还当我这里是龙潭虎穴呢,不知道外面有多少人挤破头想进宫来!”
    少商捧着小小的拳头举过头顶,连连作揖告罪,只说是想念父母手足了。
    “娘娘,您为何不早说呢!”少商趴在皇后身边,满脸是笑,“早知道我这么快就能回去了,我就不跟凌大人那么快和好了!”
    “有胆量就将这话说给陛下听,就知道在我跟前面耍嘴皮子。”皇后用食指点了点女孩嫩豆腐似的额头,“昨日当我没看见你和子晟一处的情形啊,比饴糖都甜了。”
    少商脸上一红,嘴硬道:“您不知道凌大人有多可气,仗着有陛下撑腰……”
    话未说完,外面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和呼喊,等不及宫婢传报,怒气冲冲的五公主已经一头撞了进来,站在门口就指着少商大骂:“你这小贱婢!贱人!我要杀了你!”
    皇后脸色蓦的沉了下来,一掌拍在案几上:“孽障!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竟敢在长秋宫大呼小叫!”
    五公主看生母脸色不好,立刻上前下跪,拜至以额触地,连声道罪只说是自己鲁莽了,然后又迅速将缘由说了。
    原来她带来的那群小女娘倦懒,一直睡至天光大亮才起身,谁知她们刚推门出去,走在一条青藤搭建的回廊中时,头顶突然呼啦啦的洒下大片粪水。
    ——少商这个机关设置的很巧妙,若只将粪桶放在门梁上,那只能洒到一二人,是以她将数个粪桶设在青藤回廊上,回廊一端是那几个小女娘的住处,一端是一扇柴扉小门。她用门栓将柴扉小门顶住,最先到达的小女娘推门不开,就吆喝其他女孩过来帮忙,直到几个女孩都过来一齐使力推门,才将柴扉推开。而此时触动机关,粪水从天而降,如洒甘霖。
    这样就算未必坑到所有人,大多数是跑不了的。
    这是个巨恶心的恶作剧,那些小女娘们没伤到一丝皮肉,可哪怕立刻沐浴更衣,那股销魂的气味也得至少数日才退。
    五公主愤慨之极,想起适才越妃手下那些人的讥笑轻慢的目光,觉得自己的面子被耍了个干净,握拳捶地,用力控诉:“母后,她们是儿臣带进宫来的,为母后贺寿献舞也算出了一份力气,如今却遇到这番羞辱!士可杀不可辱,母后,您要为儿臣做主啊!”
    皇后忍住没去看少商,纹丝不动道:“哦,所以你的意思是,她们沾了些金汁就要去自尽吗。就算要自尽,你来我这里做什么。”
    五公主噎了一下,又大声道:“母后!这是程少商作为,我都问过珑园里的人了,她们说程少商今日清晨天不亮去过那里!”
    “嗯,可有人亲眼看见少商去安置金汁?”
    “即便没人看见,可除了程少商还有谁!母后,您要包庇程少商吗?”五公主声音尖利,恨不能一下锤死了少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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