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放学时,她走到杭祁面前去,叫他一起下楼,杭祁还是没拒绝。
    今天是周五,杭祁应该是不去网吧打工的。
    两人走到车棚处,谭冥冥本以为杭祁要骑自行车回家,但杭祁视线却直接从自行车上扫过去了,对她道:“自行车坏了,今天坐公交。”
    “自行车坏了?怎么坏的?!”谭冥冥惊吓道,她还以为又是被校外什么混混故意欺负人弄坏的呢,于是眼神就不由自主地在杭祁身上瞟来瞟去,想看看他有没有又受伤。
    杭祁注意到她的小动作,神情情不自禁柔和起来:“只是轮胎旧了,该换了而已。”
    “……哦。”谭冥冥这才松了一口气,但随即想起来,杭祁的家和自己家是一个方向,如果坐公交车回家的话,两人岂不是能一路?
    那样,在公交车上又能干很多事了,比如说替他占座位、关窗户什么的!
    啊啊啊谭冥冥觉得自己可真是抠分小能手。
    她眼神一下子雀跃起来,兴奋至极,赶紧跟着杭祁去公交车站等着了。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公交车,“滴滴”刷卡两下。
    谭冥冥注意到杭祁今天又戴了耳机,白色洁净的耳机线顺着他线条修长的脖颈没入校服之中,有种清爽的少年气,在寒风中显得挺拔俊朗。
    说起来,谭冥冥发现,杭祁还挺喜欢戴耳机的,偶尔会见他戴。
    到底在听什么歌啊?
    谭冥冥尽量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但根本没办法从耳机里听出分毫的声音。
    经过这几天的死缠烂打,谭冥冥觉得和杭祁至少算熟了,车上坐一块儿没问题吧?于是,特地瞅准倒数第二排的双人座,拉着他在一排靠窗的双人座上坐下来。
    杭祁像是没注意到她的小心思,自然地坐了下来。
    公交车启动了,谭冥冥坐在靠窗的位置,窗户是开的,寒气透进来,她赶紧笑眯眯地问杭祁:“你冷不冷?”
    他说一句冷她就立马关窗,这样又可以加分了——
    但,杭祁看了她一眼,伸长了手,手臂侧过她脸颊,就直接将窗户拉上了。
    谭冥冥:???
    不是,能不能让她加个分?
    但谭冥冥还是愉快地笑了一下,公交车晃晃悠悠开动着,谭冥冥百无聊赖地盯着窗外看了会儿,视线终于忍不住回头,落在杭祁身上。
    杭祁低头看书,放学后光线柔软而朦胧,让他眉骨上一道疤痕看起来也没那么难看了,反而在清俊的容颜上增添了一份独特的感觉。
    下一站即将到站,谭冥冥视线又落在他耳机上,实在忍不住,问了句“你的听什么?”然后笑吟吟地去将他左耳耳机拽了下来。
    谭冥冥发誓自己绝对没想太多,她只是以为这些天和杭祁亲近了很多,可以做这样朋友之间的小动作了。
    但那一瞬,杭祁猛然浑身绷紧。
    同时,谭冥冥也将耳机戴到了耳朵上,可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听到。
    是真的什么声音也没有。
    那不是耳机,铺天盖地的噪音汹涌而来,将周围的声音放大百倍,几乎嘈杂得令谭冥冥有些无法忍受,公交车里的说话声、窗户外的风声、车子鸣笛声,以及,自己愣住的心跳声,还有,杭祁疯狂惊慌奔流的血液声。
    怎,怎么会?
    谭冥冥骤然明白,不是什么耳机,而是……她神情有些艰涩……而是帮助弱听的助听器。
    空气死寂了一秒。
    谭冥冥心惊肉跳,连忙惊慌道歉道:“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她不敢抬头,都不敢去看杭祁的表情——
    必然很生气。
    自己真是太没轻没重了,以为对方戴的是耳机,就一下子拽了下来,怪不得,怪不得实验室里,自己正常说话他听得见,声音太小,附在他左耳边的话,他就听不见。
    ……可是。
    谭冥冥根本想都没想过杭祁经常戴耳机的原因是这个。她心慌意乱,根本无法去想,没有双耳听力,是什么感觉……所以自己所知道的杭祁性格孤僻是因为家庭原因,根本不全面,自己其实并不了解他……
    谭冥冥脑子里一团乱麻。
    “没事。”不知多了多久,杭祁声音晦涩沙哑道。
    他注视着低着头像是害怕看到自己、惊慌得如同逃避什么一样的少女,心中陡然如坠冰窖,然后,一颗直直坠落了下去。
    杭祁血液奔涌到头顶,心跳都几乎静止,他手指冰凉。
    然后,下一站,他下车了。
    第41章
    ……
    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 谭冥冥觉得自己都称得上是个幸运的人。
    虽然上一世命短, 穿进来之前,她正要参加高考, 在父母送自己去考场的路上,一家人倒霉地发生了车祸,再度睁开眼来, 她就胎穿进这个世界了。她也会想到上一世的父母, 晚上偷偷在被窝掉眼泪。
    可在这两个世界里, 自己都拥有无边的父母的爱、放学回家后一桌子热气腾腾的饭菜、深夜无论多晚回家永远为自己留着的灯、甚至是成绩没考好时父母的责骂和唠叨……这些都是自己所拥有的,且拥有过双份的。
    但杭祁他,从未拥有过。
    自己去过他家, 那一片冷冰冰的, 路灯灰暗着、楼道上的钉子突起着, 像是被遗忘的废墟……不会有谭爸爸这样的细心的人怕自己孩子踩到钉子, 还特地下班后将钉子除掉……
    他一直都是他自己一个人。
    吃饭、上学、回家、睡觉。孤零零的。
    自己之前就偷偷从班主任的家庭录那边了解过他的一点情况, 可,也就仅限于微微有些惊讶而已, 知道他是单亲家庭,母亲长期因精神原因住院, 父亲那一栏的联系方式有,但似乎一直没出现过……
    谭冥冥也多少能猜到些什么, 但,也就只是知道了,记在心里而已。
    她从来没去细思过, 那么,在这种状况下,杭祁是如何咬着牙走到现在的……
    会不会很苦?会不会很难捱?
    晚上打完工一个人回到空荡荡的出租屋里,是吃的泡面还是吃的别的什么……
    有没有冰箱,冰箱里会有像是谭妈妈做好了之后冻起来的腌萝卜干儿之类的吗,会有贴在上面叮嘱他天气冷记得水要烧开再喝的小纸条吗……
    ——没有。
    怎么可能有呢?他回到家,定然一室清冷,没有半点人气。
    长年累月,自己过的是其乐融融的生活,而他度过的,也就只是日子而已。
    没有家人的关心、没有朋友的陪伴、生活处于贫境,或许狠狠咬着牙,闯得头破血流,也就过去了。
    于是,谭冥冥现在看到的,就是漠然而冷淡的杭祁,从他身上看不出来任何煎熬过的痕迹,反而,他很平静,尖锐和苦难被他掩藏得很好,不叫任何人同情……所以,谭冥冥也就完全忘了,他是在生活的獠牙下拼命挣扎出来的。
    他不轻松,也不容易,只是他从未表现出来,叫任何人看见而已。
    ……还有他的左边的耳朵,弱听的话,是为什么,小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故吗,还是和住院的精神病母亲有关……
    谭冥冥无法去揣测——她对杭祁的过去,甚至了解得比对小念还少。
    她能从福利院那里知道邬念大大小小的事,进出少管所、抚恤金,和几次领养,可是对杭祁所知道的却只有只言片语,她根本无法知道他的过往。
    她每次看到他静默地坐在窗边,飞快地写卷子,白色耳机线没入校服衣领,像是冷淡又挺拔的白桦树,竟然还都羡慕嫉妒恨地以为他在听歌,学神就是好,都不用专心致志……
    她到底是什么脑子?!
    他的弱听,做手术应该能好,但他还没攒到足够的钱,而像是他那种执拗偏执的性格,肯定又不愿意接受他那位父亲的帮助。
    现在的他浑身被冰冷包裹,应当也不在意别人的眼神了……可,小时候呢,最初发现一只耳朵忽然听不见声音、或是听见的声音带有嗡鸣声,会是什么神情?会非常非常的害怕和惊慌无措吧……
    但那些自己全然不知,且之前从未去思考过。
    谭冥冥无法细细思考,她只觉得心中重重地跳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低着头的原因,鼻腔泛酸,眼睛里也溢满了泪水,努力不掉下来。
    她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卑鄙了……
    虽然一直都在帮助杭祁,可是初衷却只是为了自己加分,为了让自己全家摆脱透明的状态……而实际上,根本就没有真正地了解过、认识过杭祁……她的帮助并非雪中送炭,而只是可有可无。她实际上,只是在帮助她自己。
    ……
    谭冥冥难过得要命,更因为自己接近杭祁一开始就别有居心,而在这一刻,感到愧疚无比。
    这种内疚情绪前所未有,她眼圈都红了。
    也不知道公交车到底开哪里去了,直到听到公交车开到了岳理路,她才猛地怔抬起头,往窗户外看,可这都过多久了,怎么可能还看到杭祁的背影……而且,她还发现自己竟然坐过了两站,于是擦擦眼泪,吸溜吸溜鼻涕,赶紧下车了。
    ……
    杭祁在公交车站等下一辆公交车,但下一辆来了,他却仍没上去,他死寂地坐在那里,从头发到指尖都是一片冰凉。身边的人匆匆挤上车,他却一动不动,像是静默的无声的死气沉沉的默片,丧失了颜色。
    他回想起刚才那一瞬间谭冥冥的神情,浑身仍然僵硬无比。
    ……她刚才头也不敢抬,像是害怕看到他,把他当成什么不正常的人……也抑或是太过吃惊,以至于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总之……
    他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
    他早就在那个奖牌被她偷偷找回来的夜晚想过,他必须要小心翼翼掩饰,不让她知道自己有着缺陷,他会尽快攒够钱,不靠那个人,只靠自己去做手术,然后,那时候就不怕了,可现在,却猝不及防地——
    猝不及防地被她发现了。
    她会怎么看待自己,会不会嫌弃他,然后就退回去了那一步……?
    好不容易才和她成了朋友,能够每天清晨早早抵达学校,就是为了等她来,就是为了等着抬头看见她从教室门口带着雀跃的神情飞奔进来,然后笑着走到自己身边,递给自己一杯温热的豆浆。
    为了这些,杭祁甚至觉得每天上学的那条路都有了颜色。
    现在中午也能一块儿吃饭了,化学实验也能一起做,甚至能一起坐公交车回家……
    这些全都是杭祁小心翼翼确认百遍之后,才确认了不是梦境的、对他来说毕生最美好的事情。
    可是如果失去——
    他不敢想象。
    杭祁全身血液都倏然冷却凝固,他手心死死攥着白色耳机,随后像是想要捏碎一般,带着几分绝望与自我憎恶的情绪,狠狠地胡乱塞进了口袋里。都怪他自己。
    谭冥冥一路上情绪都不怎么好,快回到家的时候,才勉强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见到同样进电梯的谭爸爸,挤出笑容,帮他把买的新鲜的鱼肉拎回了家。
    开门后,谭爸爸一边换鞋,才一边发现了谭冥冥通红的眼眶,顿时讶异地问:“冥冥,你眼睛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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