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冀节度使门口,自屋内到屋外三里,地上都铺上了崭新的红毯,干净而又整洁的红色路面,从头到尾洋溢着奢华霏糜气息,让人用脚踩上去,顿时如坠云端。
    从镇冀节度使府门口,一直到泽潞节度使府门口,十里的红妆,沿路飘摇。大道两侧,每隔一丈就有一名手持木头长枪的士兵值守,个个挺胸抬头,气宇轩昂。
    沿街的店铺里,早就被看热闹的人群所挤满。大家伙儿一边吃了零食,喝着茶水,一边对着屋外的风景指指点点。
    天下最繁华之地,莫过于汴梁。汴梁老百姓的见识,也位居全天下之冠。然而,这次,汴京城的老百姓可算是开了眼。
    见过铺张浪费的,没见过如此铺张浪费的!沿路的树上,都系上了红色的绸带不说。宽阔的大道表面,还铺满了金黄色的海砂。还有专门的护卫守护,手持木制的刀枪剑戟,一字排列。每一把兵器的的表面,或者涂满了银粉,或者镀了一层金沫,让人一眼看上去,就觉得富贵迫人!
    比十里红妆和涂满了金粉和银粉的木头兵器更为令人叹为观止的,是迎亲的队伍。清一色的燕赵壮汉,足足有两百人之巨。每个人胯下,都是清一色的辽东桃花骢。而新郎官郑子明,则骑着一匹纯白色骏马,走在了整个队伍的最前头。浑身上下,玫瑰色的吉服纤尘不染,马脖子旁,还挂着数十朵逆季节盛开的牡丹花。争妍斗艳,姹紫嫣红。
    “这,这也太有钱了吧?!嘶,我的天,皇上家,恐怕都不敢如此摆阔!”大道两侧的百姓们看着眼前一身红妆的郑大将军,纷纷笑着摇头。
    “郑将军怎么自己去接亲?”
    “是呀,这也是皇上定的么?”
    “真是稀奇,新郎官自己跨马迎亲!不过,郑将军长得可真俊,虽然脸色黑了些。”
    “黑什么黑?人家天天在外边打仗,能白得了么?以为都像你,捂得就跟大葱根子似的!”
    “我羡慕的是那位没见过的郑夫人,听说这些红绸都是郑将军让人系上的。只因为,二人小的时候,郑将军亲口许诺的一句话。”
    “古有金屋藏娇,今有红妆十里。啧啧……”
    “如果老娘嫁人那天,肯有人红妆十丈,不用,不用,即便红妆十步迎娶,老娘这辈子给他做牛做马也都认了!”
    “得了吧,春花姐,你都嫁了四回了……”
    “四回怎么着,就不准老娘想想第五回吗?”
    “那地面上铺的是红毯子,造孽,真的造孽啊!”
    “我也听说过,郑将军本意是要将沿路都给铺上红毯子,好像是被郑将军的大哥,当今太子爷给拦住了,最后就铺了三里地。”
    “哼,郑将军可真是有钱。”
    “你别阴阳怪气的,人家郑将军本来就是大财神爷,这会又是皇上赐婚,娶的还是他老人家的青梅竹马,多破费点算什么错?”
    “人家花自己的钱,关你屁事!”
    “那是,不破费些,能显示我们郑大将军与众不同么。”
    “现在是郑大节度使,冠军侯,将军都是老旧的事情了。”
    ……
    有道是,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
    汴梁城内的老百姓,看的是迎亲队伍的雄壮和十里红妆的奢华。而汴梁城内的文武百官们,此刻看在眼里的却是,另外一种风景。
    皇上这是铁了心要削藩了。所以郑子明主动交出了三个州的实际控制权之后,即便家里藏着金山银山,也不用再担心朝廷染指分毫。相反,对于肯主动放弃一部分地盘和权力的武将,朝廷还会尽可能地对其做出补偿。娇妻、美妾、豪宅、田产,只要国库付得起,皇上肯定不会皱眉!
    然而,如果有人还抱着老一套打算,想借助手中兵马和地盘,来保证家业和权力代代相传。恐怕今后就有些危险了。除非你的实力强大到符老狼、高白马和常肥狐三人比肩,否则,一旦被朝廷寻到错处,肯定会落个人财两空!
    都怪郑小肥,没事儿献殷勤,非奸即盗!
    这个郑小肥,想娶俩老婆你娶就是了,胡乱摆什么阔?
    这个郑三儿,才能不满足以充任镇冀节度使,你就尸位素餐好了。没事儿胡乱装什么忠臣孝子?
    这个缺心眼的蠢货!
    这个没见识的谬种……
    然而,恨归恨,却没有人敢冲出门外,给迎亲队伍制造麻烦!朝廷派来的礼官冯吉和符昭序两个,此刻就跟在马队之后。四双灯笼般的眼睛,正盯着街道两旁的院子门上下乱转。谁要是敢在今天出来捣乱,就是不给他们哥俩面子。他们两个的面子,不止代表着大周朝廷,还包括了他们二人的父亲,冯道和符彦卿。得罪了大周朝廷,未必会家破人亡。同时得罪了冯道和符彦卿,恐怕早晚都得身败名裂。
    “这痴顽老子冯道,也不知道抽什么疯?一辈子没得罪过人,马上要入土了,却突然跳出来替郑子明撑腰!”
    “对,还有那符老狼。虽然朝廷收拢兵权,一时半会儿不敢收到他的头上。可大伙都变成了光杆将军,他就能落到好么?”
    “怎么想的,为了自家儿子呗!你没见么,冯家的二儿子做了太子府洗马,将来指不定还想做下一个魏征!”
    “可不是么?那符昭序原本是个有名的糊涂公子,这跟郑子明一起混了才几天,都出任一州节度使了!虽然是个边境上的州,可符家也算正式对外开枝散叶,不用再守着老祖宗留下来的家底儿干瞪眼睛了!”
    “嘶——”
    “唉……”
    “郑将军,郑将军!”
    “恭喜郑将军,贺喜郑将军!”
    感慨声,叹息声,与道路两旁的议论声、欢呼声,混杂在一起。一波接一波,婉如海浪。
    此时此刻,唯一心无旁骛的,恐怕只有郑子明本人一个。只见他,端端正正地跨在白马之上,双目含笑,满脸幸福洋溢。
    小师妹,十里红妆,我曾经许诺过的,我终于做到了。
    至于此刻世间喧嚣,与你我何干?
    第六章 红妆(七)
    “这石小宝,花心的确是花心了些,但是这婚礼,倒也操办的足够风光。真的是红妆十里,恐怕多少年后,汴梁城都不可能见到第二次!也不枉了这些年,你为他淌过的眼泪!”泽潞节度使府邸,常婉淑看着一身吉服的妹妹,带着几分羡慕打趣。
    虽然已经跟韩重赟成亲多年,她的言谈举止里,依旧看不到半个“淑”字。说着话,已经在屋子里走了七八个来回,仿佛唯恐新郎官在路上耽搁太久,耽误了吉时一般。
    “他哪里光是为了我而铺张,他那是变着法子自污。况且,今天跟他成亲的,又不是我一个人!”常婉莹生来性子静,说出话,总是带着几分平淡。隐隐约约,还有几分不甘。
    常婉淑将妹妹的话听在了耳朵里,心中顿时就是一疼。然而,看看吉服下那娇娇怯怯的身躯,又偷偷叹了口气,低声安慰道:“当然是为了你一个人,另外那个,不过是搭了顺风车罢了。否则,怎么没见石小宝先去迎娶她?不过,这口气你也不同憋在心里。等会石小宝到了,看姐怎么折腾他!”
    “别!”话音未落,常婉莹已经跳下了喜床,一把拉住了自家姐姐的衣袖,“阿姐,你千万别……”
    “怎么,这就舍不得他了?你呀,如果这么当大妇,就等着吃一辈子亏吧!”常婉淑一把将妹妹推回喜床,像摆放木偶一般,用力摆正,扶稳。然后,才又慢吞吞补充道:“在夫家不比自己家,那两个女人也不是你亲姐妹,可不能讲什么温良恭让。你是当家大妇,诰命比陶三春高一级,认识小宝也比呼延家的那个硬扑上来的早,凭什么要给她们俩个好脸色看?放心去做,做出事情来,有姐和父亲给你撑腰!”
    “阿姐……”常婉莹低低的喊了一声,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才好。这种时候,沉默也许是最恰当的办法。因为她知道不管自己说什么,姐姐都必然有一堆话等着她。顺着着姐姐说,肯定越说越让自己心中不安,可要是向着郑子明,那就是她心中没姐姐,罪过更大,也许姐妹两个就此便会生分。
    好在一旁给常婉莹整理婚衫的丫鬟机警,听姐俩越聊话题越歪,便笑了笑,低声插嘴道:“小姐这身吉服真好看,无论谁见了都会眼热。一会出了门去,肯定会让外边的人羡煞!”
    “出门,今天如果让他轻易进了这道门,我就,我就不……”常婉淑撇了撇嘴,一边替常婉莹整整头饰,一边冷笑,“我就不姓常,你耐心等着,我去前面探探风声。这会儿,按照常理儿,他该向父亲见礼了。”
    说着话,也不管自家妹妹是赞成还是反对。站起身,风一般卷出了门外。
    屋子里打下手的侍女们见状,都忍不住抿嘴而笑。大小姐也真是,自己成亲那会儿,谁敢难为韩重赟就跟谁拼命。而现在,刁难起自家妹夫来,却是如此之迫不及待!
    正如常婉淑所料,此时此刻,郑子明在礼官的带领下,恰巧走入了正堂。而他曾经的上司,现在是变成了岳父,正端着茶杯,大马金刀地坐在一张宽阔的胡床之上,头对窗外,若有所思。
    “奉陛下之旨,镇冀节度使,冠军侯郑子明,今日迎娶泽潞节度使,中书令常公之女……”礼官冯吉眼睛一转,就猜出了常思的真实想法,立刻扯开嗓子,大声宣告。
    另外一位礼官符昭序跟他心有灵犀,赶紧从背后推了郑子明一把。郑子明愣了愣,旋即毫不犹豫地躬身下拜,“小婿拜见岳父大人,岳父大人安康。”
    “嗯!”常思抬起手,摸了摸还没养长的胡须,冷着脸道:“起来吧!老夫自问年少时也算风流,却也未曾同时娶过两个!如今把自家女儿嫁给你,却要眼睁睁看着她与别的女子一道跟你拜堂,这个心里头,唉,你说我该是什么滋味?”
    “岳父大人,原本……,原本……”没想到在关键时刻,常思忽然提起这个茬,郑子明顿时闹了个大红脸。解释也不是,不解释也不是,吞吞吐吐,汗珠顺着额头淋漓而下。
    “常公,常公,这是陛下的主张,与郑节度……”符昭序唯恐郑子明过不了关,凑上前,小心翼翼地解释。
    “滚蛋吧,你!”常思却根本不给他面子,抬起腿,先踹了他一个趔趄。然后“腾”地一下站起来,走到郑子明面前,指着对方鼻子骂道:“老夫不管是谁的圣旨,也不管你有多少理由。总之就一句话,嫁给你,是小莹子她自己心甘情愿。老夫阻止不了她,也不忍心阻止她!但老夫却可以保证,成亲后你若敢慢待了他,老夫麾下这三万大军,绝不会跟你善罢甘休!”
    “嘶——”前来观礼的宾客闻听此言,齐齐倒吸冷气。见过在婚礼上摆谱的女方家长,却没见过把谱摆到如此之大的。连皇上的面子都不肯给,还随时准备跟女婿兵戎相见。这一趟,来得值!无论花费多少贺礼,都绝对不虚此行!
    “你听到没有?哑巴了,还是准备丢下我的女儿,自己直接打道回府?”正纳罕间,却又听见常思恶声恶气地追问。看架势,竟准备随时将郑子明赶出家门,将皇上的赐婚圣旨一撕了之。
    “岳父大人放心,晚辈今后哪怕是粉身碎骨,也绝不会让师妹受到半点儿委屈。”郑子明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再度躬身下拜,“此言,天地为证,若有违背,愿五雷轰顶!”
    “你这混账,好好说话,什么誓嘛?!”常思瞬间如同换了个人般,笑呵呵弯下腰去,将郑子明用力搀直,“子明,贤婿,你听好了!刚才那番话呢,是老夫必须要说的。否则,对不起小莹子已故的娘亲。下面的,才是老夫真心想要说的,小莹子以后就交给你了。你娶十个也好,八个也罢,都是她自己选的,她自己的命儿。她对你一往情深,即便日后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多想想她现在的好处。夫妻两个,总是要彼此念着对方的好处,才能和和美美的过日子。否则,又何必天天对着赌气,弄得彼此都不开心?”
    “是,岳父大人,师妹几番舍命相救,小婿绝不敢负!”郑子明又躬身下去,大声承诺。
    “呵呵,辜负也罢,不辜负也罢,都是你们两个之间的事情,老夫怎么可能管得了一辈子!”常思揉了揉眼睛,摇头而笑。
    今天对他而言,不仅仅是嫁女,从某种程度而言,也算是娶媳。郑子明几乎就是他一手培养出来的,转眼间,这个昔日东躲西藏的黄口小儿,就变成了名动天下的一方诸侯。而自己的女儿,也即将成为他夫人,从此夫妻两个,生死相随,福祸与共!
    想到这儿,老将常思再度弯下腰,将郑子明的身体搀直。然后用力在对方后背上拍了一巴掌,大声道:“起来吧,别那么多废话了。赶紧进去,把小莹子抬走!老夫眼不见,心不烦。逢年过节,记得登门就成。即便人有事过不来,礼物却不能少。去,去!”
    说罢,将脸扭到一边,用力揉了揉,拔腿就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众宾客被常思前后不一的行径,逗得哈哈大笑。笑过之后,再看新郎官郑子明,愈觉得此子怎么看怎么顺眼。而郑子明,则像冲锋一般,带领迎亲的队伍,直扑常府后院,一路上,将前来“堵路”的女方亲朋,用珍珠、银锭,“砸”了个溃不成军。
    转眼来到闺房,拦路的亲朋尽行散去。入眼的,却是一道紧闭的屋门。两名十二三岁,娇滴滴的丫鬟,拎着一根红色的丝绦挡在门前,口中高喊“来人止步!”。双腿和双臂,却哆哆嗦嗦,唯恐激怒了传说中“杀人如麻”新郎官,将自己一巴掌拍成肉饼。
    “两位姐姐,这里有两串珠花,换两位让开道路可好?”郑子明看得心中好笑,转身接过潘美递上来的买路财,举在到两位吓得脸色苍白的小丫鬟眼前,柔声求肯。
    “不,不行!”两位小丫鬟立刻齐齐摇头,然后眼看地面,结结巴巴地补充,“大,大小姐说了。你,你是男子汉大丈夫,不,不能对我们两个小女孩动武。否,否则,必,必然被,被全天下人,耻,耻笑!”
    “噗!”正准备买路不成就强行闯关的郑子明,愣了愣,看看两个已经快吓哭了侍女,好生无奈。
    两个小侍女早就双腿软,却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继续结结巴巴地补充道:“大小姐说了,想进此门,先,先答题。接连,接连答对三道,才,才能放行。”
    “也罢,答就答,且出题来!”知道今天如果自己不按两个小丫鬟说的去做,肯定进不了常婉莹的闺房,郑子明把心一横,大声回应。
    话音刚落,屋子里,立刻传来一声嚣张的冷笑,“呵!很爽快啊?石小宝,你也有今天。实话告诉你,若不耽搁到中午,让你来不及再去另一家迎亲,我就不姓常。”
    “大嫂,韩重赟跟我乃是八拜之交!”郑子明自觉理亏,躬下身,小心翼翼地求肯。“他……”
    “别跟我套近乎,这里是常府,没有大嫂,只有大姐!”常婉淑才不肯通融,隔着屋门把手往自家腰间一插,大声吩咐,“常欣,出题!”
    “哎——”站在门口的两个小丫鬟之一,立刻从腰间的荷包里往外掏预先准备好的考卷儿。谁料刚掏了一半儿,就听外边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跟着,赵匡胤的弟弟赵光义,连滚带爬地闯了进来,“不好啦,子明大哥,大事不好了。沧州军的弟兄等不及,先出门去接陶姑娘了。韩重赟大哥拦了一下没拦住,被他们推倒在地,头磕在了拴马桩……”
    “啊!”闺房门呯地一声,被人从里边推开。常婉淑拎着把宝剑冲了出来,“你韩大哥怎么了?你快说!什么沧州军的弟兄等不及,分明是姓陶的自己使得坏……”
    话才说了一半儿,却见赵光义冲着自己一吐舌头,撒腿就逃。再扭头看郑子明,哪里还见踪影。早就一个箭步窜进了屋子,将自家傻妹子拦腰抱在了怀里,心满意足。
    “郑小肥,你耍赖,你,你这人怎么如此无耻。”常婉淑终于明白上当受骗,气呼呼的指着郑子明的鼻子,大声斥责。
    郑子明哈哈大笑,抱着羞不自胜的常婉莹,昂阔步而出,“弟兄们,开路,回家。”
    “吉时将至,新郎新娘上马回府!”礼官冯吉和符昭序促狭地扯开嗓子大叫,各自带一队人站在路旁,将常府的丫鬟和仆妇门,牢牢挡在;身后。
    “哇啊啊,无耻,无耻,郑小肥,你从小到大一样无耻!”常婉淑气得张牙舞爪,却无法跟一群壮汉动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诸多准备,全都落到了空处。而自家妹子,则被一个高大魁梧的男子抱在怀里,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百年好合!”
    “夫唱妇随!”
    “早得贵子!”
    ……
    院子内外,响起了一片祝福之声。
    常婉淑忽然笑了笑,背靠着闺房的墙壁,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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