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重贵腾地一下跳起来,向前跑了两步,然后忽然意识到了自己此刻身在何处,叹了口气,又转回头去,来到桌案旁的椅子上颓然坐倒。
    两名伺候他日常起居的太监捧着盏昏暗的牛油灯快速冲入,第一眼,先看到地面上破碎的茶壶,顿时不约而同地邹起了眉,低声数落:“陛下,小心点吧!这个月,您已经打碎三个茶壶了。院子里这么多嘴巴,您的上朝戏最近看的人又越来越少,再这么不珍惜物件儿,咱们就都得喝西北风了!”
    “你……”石重贵被训得面红耳赤,想要站起身还嘴,想了想,第二次跌回椅子里,讪讪地拱手:“知道了,王大伴,张大伴,朕,我刚才睡着了,没注意到茶壶被雷声给震到了桌子边儿上!”
    “睡,睡,睡!你说,你除了睡,还会干啥?”两个被他称做大伴的老太监一边蹲身收拾地上的茶壶碎片,一边继续不耐烦数落。“还不如去写几个字,下次赶集时我们也好拿去换些鸡蛋回来!”
    “是啊,要不然,你就再给你儿子写封信。他即便不肯听你的话带着人马投降契丹,至少得把你的吃穿用度管一管吧?咱们这院子,已经多长时间没拾掇了。房顶上的瓦片早就烂了,一下雨,就到处漏水!”
    “嗯,嗯,你们说得对。朕,我这就去写,写字。”石重贵被数落得像个三孙子一般,却没勇气还嘴,只是顺着对方的口风,低声商量,“大伴,能把蜡烛点起来么?否则黑灯瞎火的,我怎么写啊?”
    “您真的要给郑,要给少主写信?”王姓太监喜出望外,跳起来就准备去点蜡烛。
    张姓太监,却一把拉住了他,“你省省吧,别高兴太早。咱们这位爷,你还没摸透么?他就是一块滚刀肉。他才不会写信给郑子明呢,他是想骗你点了蜡烛,然后随便写几张大字了事。”
    “这……”王姓太监愣了愣,扭过头,对着石重贵怒目而视。果然,从对方脸上,看到了几分小伎俩被戳破的尴尬。
    他抓起牛油灯,朝着桌案上狠狠一放。然后两手叉腰,大声说道:“想点蜡烛,没门儿,就凑着用油灯吧!您还以为是在汴梁呢,想点几根蜡烛就点几根蜡烛!能有油灯用,就已经是别人的恩典了!”
    腐臭牛油发出的味道,立刻飘了起来,晕得石重贵胃肠一阵翻滚。本能地向后躲了躲,他求饶般拱手:“大伴,把油灯拿后一些,拿后一些,你知道朕受不了这个味道。不是朕不肯写信,而是朕写了,你们也得有办法送到南边去啊!”
    “你不用管,只要写了,我们自然可以托人送过去!”两个太监心中一喜,互相看了看,异口同声地回应。
    给郑子明送信,他们当然没那本事。可能逼着石重贵写信,就是大功一件。将信交给契丹人之后,他们少不得要受一些嘉奖,说不定上头一高兴,看在他们做事得力的份上,把他们送入某个王爷家当差,就彻底脱离了苦海。
    “朕,我……”石重贵愣了愣,闭上了眼睛,不再接茬。
    好歹也做过一回皇帝,两个老太监心中的想法,根本瞒他不住。然而,他却没有任何办法惩罚对方,也没有兴趣,将二人的卑鄙心思直接戳破。
    自从两个妃子被述律王子“请”去看花,唯一活在世上的女儿也被永康王的妻兄娶去做妾之后,眼前这座院子里,就只剩下了他一个囚徒。其他所有人都是狱卒,几百双眼睛看着他一个。做囚徒的,自然得有做囚徒的觉悟,不能跟狱卒对着干,自讨苦吃。虽然,眼前这两名“狱卒”,曾经是跟随他多年的心腹太监。
    “又皮痒了是不是?”两名太监见石重贵忽然耍起了死狗,便明白自己的伎俩被看穿了,顿时,脸皮隐隐有些发烫,心中的恨意,瞬间油然而生。“你还以为自己是皇上呢,没人敢动你?告诉你吧,这封信,虽然不是朝廷朝你要的,正主来头也不差。你早点儿写了,人家一高兴,说不定还能送你几头羊来吃。若是再拖拖拉拉,对方只要跟耶律将军说一声,你又免不了一顿鞭子吃。”
    “咔嚓!”闪电透窗而入,照亮两名太监丑陋的面孔。
    石重贵被雷声吓得又是一哆嗦,抱着肩膀,将身体卷在椅子里,抖若筛糠。
    鞭子,带着倒刺的鞭子。他从没想到过,原来鞭子抽在人身上,是如此的疼。让人恨不得当场就死掉,偏偏一时半刻又死不了,只能咬着牙苦捱,咬着牙,感受皮肉从身体上脱离,火焰在骨髓中来回翻滚。
    然而,即便下次再被打得死去活来,他也不会再给自家儿子写第二封信了。他发誓,永远不会。只要他头脑能保持清醒。
    上一封信,根本不是他想要写的。是被打得太狠,打得马上要昏倒之时,才迷迷糊糊地服了软。内心深处,石重贵一遍遍替自己开脱,每开脱一次,内疚就又多一分。从信写好之后那一刻起,他就恨不得一头撞死子在柱子上。然而,想想自己的爱妃冯氏当年碰柱自杀,脑浆迸裂的模样,他又两腿发软,再也迈不开脚步。
    “别装死,没用!”太监的声音再度响起,不停地折磨着他的耳膜和心脏。“你有本事,就等契丹人找你的时候装,那才真正像个爷们!”
    “咔嚓!”又一道闪电从天空滑过,照亮石重贵满头的白发。
    “别逼我,你们别逼我,我不写,我不能再害二宝!”他忽然扯着嗓子大叫起来,双手抱头,哭得像个丢了魂魄的幼儿。“王大伴,张大伴,朕,我求你,求你们。别,别逼我,我,我给你们磕头了。二宝小时候还在你们怀里撒过尿呢。他,他那么善良的一个孩子,他,他从来都没欺负过你们。他,他跟你们无冤无仇。我不写,真的不能写啊。我已经害了他一次,不能再害第二次!”
    “哼!”两位太监既不反驳,也不安慰。像看皮影戏伴,冷眼旁观。
    作为伺候了石重贵多年的老人,他们可是将这位爷的脾气秉性摸了个透。志大才疏,意志软弱,贪生怕死。要是真的肯自杀的话,当年汴梁城破时,早就自杀了,根本不会赖到现在。至于眼下所表现出来对其儿子的舔犊之情,也是春末时解河面上的薄冰,根本经不起一敲。
    前些日子契丹人让这位爷写信给郑子明劝降,此人爱惜亲生儿子,也曾经宁死不屈了一回。结果怎么样呢,才吃了二十几鞭子,就乖乖服软了。数百字的劝降信一挥而就,那叫一个情真意切啊,让人看了之后觉得姓郑的不肯奉命,简直就是禽兽不如。
    而等身上的鞭子伤不疼了,这位爷突然就开始自责起来。绝食、撞墙、拿绳子准备上吊。闹来闹去,闹得神憎鬼厌,没人再肯理睬,却又不肯死了。继续像蚯蚓一样活着,活得卑微而又肮脏。
    第三章 飓风(九)
    “这鬼天气,真是要人命。呸。”一名巡查队的契丹兵抹着脸上的雨水,骂骂咧咧地说道。
    “还是萧狐狸他们几个好,可以跟着将军进去避避雨。”另外一名契丹兵将手中的弯刀挪了挪,满脸羡慕地说道说道。
    “笨,避雨哪都可以去,干嘛去那,将军是又是去玩那孙皇帝了。你可不知道……”第三名契丹兵,恨恨地接茬儿。
    快乐都是大人物们的,小人物,只能在雨里继续巡逻。虽然这穷乡僻壤,轻易都见不到几个陌生面孔。
    “不知道什么,额。”最先说话的那名契丹兵扭头,忽然自家同伴脖子上出了一根红线。紧跟着,眼前一黑,天旋地转。
    另外几名契丹兵卒果断抓起胸前的号角,快速赛向嘴边。然而,没等他们将号角吹响,全身的力气忽然从腰间溜走。
    “噗!”郑子明送刀,抽刀,动作宛如行云流水。
    陶大春、李顺儿、陶勇等人,纷纷从契丹人的腰间将匕首抽出来,单手扶住尸体,缓缓放倒。
    这一招,他们平素训练过无数次,先是草人,然后是羊和猪,最后是牛。绝对不会找错地方。
    肾脏被戳破的契丹兵卒们,疼得脸色煞白,当场气绝。从开始到结束,都没能发出任何稍大一些的声响。
    血,顺着伤口喷出,迅速将地面上的雨水染成了红色。然后又迅速被雨水稀释,顺着地面的坡度淌向了门外,转眼就跟泥浆混在了一处,再也看不出半点不同。
    “顺子,你带两个弟兄守住大门,其他人,跟我来!”郑子明冲着众人摆摆手,丢下一句话,继续院子内闪去。身子一起一伏,灵活得宛若传说中的幽灵。
    李顺轻轻点头,立刻拉住两名距离自己最近的弟兄,打着手势,命令二人跟自己一道去看守所有人的退路。陶大春、陶勇、李彪、王宝贵和其他一干平素训练时表现最好的弟兄们,则紧跟在郑子明身后,呈分散队形,交替而进。借着狂风暴雨的掩护,一步步靠近今天的目标。
    他们潜伏到这座小院边上,已经好几天了。今晚,终于等到了老天爷的垂青。
    他们,跟着自家将军,准备再创造一项前所未有的奇迹。如果成功,足以震惊整个辽国,让耶律阮君臣从此后,日夜无法安枕。
    咔嚓,咔嚓,咔嚓,闪电一个接一个,没完没了。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雷声翻滚,盖住地面上一切嘈杂。
    雷雨夜,正是杀人的好天气。
    两名出来给坐骑填草料的契丹兵卒,刚刚从马棚口探了个头,就被郑子明一刀一个,瞬间送上了西天。
    陶大春猫着腰冲过去,与郑子明一道,将这两名倒霉的契丹兵的尸体,拖到了马棚子内。棚子里的战马被血腥气所惊吓,不停地打起了响鼻。一道闷雷从天空中滚过,战马脖子上冒出了瀑布般的血浆,待天地间再度恢复安静,马棚子内,已经彻底恢复了沉寂,只有满地温热的尸体。
    “谁,谁在那儿。萧铁狼、撒日勒,苦丁,你们几个干什么呢?出来,出来回话!”一小队契丹人冒着雨从临近的屋子里走出,用蓑衣遮住灯笼,朝着四下探望。雷声很大,雨如瓢泼,但是沙场上滚打多年的他们,依旧隐约感觉到有哪里不对劲。
    他们的预感非常正确,只是挑灯笼四下乱照的动作,实在过于愚蠢。昏黄的灯光,非但没有照到潜伏于黑暗中的潜入者,反而将他们的位置和人数,暴露得一清二楚。
    郑子明借着灯光,迅速算清了对手的数量。随即,朝着身后的陶大春等人轻轻挥手。
    陶大春和弟兄们点点头,自动分成两列,借着雨幕的掩护,从左右两侧朝这小队契丹人摸了过去。
    一共八个契丹人,他们这边却又三十六个。四个对付一个还绰绰有余,根本不可能失手。
    血,迅速溅起,染红从天而降的雨水,散做一团团红烟。
    “咔嚓!”“咔嚓!”“咔嚓!”闪电一个接着一个,照亮鬼魅的身影。照亮破旧低矮的房屋,还有一张张失去生气的的面孔。
    “咔嚓!”一道惨白色的闪电劈向院子深处,将正房的屋瓦,打出团团白烟。
    院子最深处的正房内,水,已经烧开了。
    茶,也已经煮好摆在了桌案上。
    三名辽国将领,萧里蔑、耶律钦、扎里木坐在椅子上,对头顶上的雷声充耳不闻。他们很忙,也很快活。
    天下最尊贵的人,据说是皇帝。
    而把最尊贵的人踩在脚下,滋味赛过神仙。
    “你这老货,皇帝当得不怎么样,这伺候人的本事倒是不错。”萧里蔑笑着夸奖了一句,抬起一条腿,随即,又将另外一只腿翘到石重贵的膝盖上,慢慢的抖动。
    石重贵被吓得双腿发麻,却不得不咬着牙苦撑。双手上上下下,替对方舒筋活血。唯恐动作稍慢了,又要吃到苦头。
    “喂,你说,你儿子会不会听你的话,带着兵马前来替皇上效力?!”扎里木还唯恐他受折辱不够,将嘴里的茶叶朝地上吐了吐,拉着长声询问。
    他需要的,不是答案,而是石重贵受刺激后,那又悔又怒,却忍气吞声的模样。果然,这一次,石重贵又开始哆嗦了起来,红着眼睛,流着泪,就像一头即将被送上祭坛的羔羊。
    “行了,别光顾着耍他玩了!”只有契丹将军耶律钦心肠稍微“善良”些,笑了笑,低声劝阻,“一旦玩死,就不好交代了。皇上还留他有别的用途呢!”
    “死,他才不会,否则,早死了不知道多少年了!”扎里木不屑地摇头,茶叶沫子吐得到处都是。
    “那也别光顾着玩闹,有空去外边看看!”耶律钦厌恶地将自己的茶碗向后挪了挪,沉声吩咐。
    他是正宗皇族,虽然血脉薄了些,也不是扎里木这种秣鞨将领所能惹得起。后者听了,只能悻悻地放下茶碗,挣扎着起身,“行,两位大哥慢用,小弟去去就来!”
    说罢,披上蓑衣,命亲兵挑起灯笼,用牛皮挡住灯笼口,一头扎进了雨幕。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雷声滚滚,连绵不绝。
    三道寒光,忽然在雨幕中闪过。
    三名契丹兵卒,手捂轰隆,瞪大了眼睛,仰面朝天栽倒。
    郑子明、陶大春和陶勇三个,收起武侯弩。合身扑上,手中匕首在闪电的照耀下,泛出淡淡的蓝光。
    其余契丹兵举刀迎战,更多没有尾羽的弩箭从他们背后射来,将他们挨个放倒在雨幕里。众沧州精锐迅速靠近,拔出匕首,在垂死者的喉咙处一抹,随即,将尸体迅速拖向墙根儿。
    郑子明将脸上的雨水擦了一下,舔了舔嘴唇,黝黑的眼睛透着无尽寒光,这已经是袭杀第三队巡查队了,虽然不知道对手的巡逻节奏,但是可以肯定的是,留给他的时间真的已经不多了。
    几乎同时,陶大春与陶勇二人对视了一眼,作了一个手势,率先躬身冲入了下一个掩护点,一个破的茅草屋下面。
    李顺儿的叔伯兄弟李彪和其他一干平素训练时表现最好的弟兄们紧随其后,射术最好的王宝贵则占据了最前的位置,猫着腰,用狼一样的目光扫视周围。
    茅草屋下,一个偷懒的契丹兵,猛然冒出了头。与陶大春的目光,对了个正着。还没等他发出惊呼,郑子明飞起一斧,直接砍进了他的脖子里,契丹兵瞪大眼睛,头朝边上一歪,当场死去。
    上前拍了下陶大春的肩膀,郑子明弯腰从尸体上捡回斧子,然后又低低的学了一声马嘶,伸长脖颈,开始观察院子里的第二层防御圈。
    第二层防御圈,是几间厢房连着一间正房。每间房屋内都亮着灯,透过雨幕,可以看见大约有一百二三十个契丹兵卒,分散在不同的放间内,正在百无聊赖地打哈欠。
    正房内,一名刚才赶来的络腮胡子将领举着湿淋淋的马鞭,对着身边的四名契丹小头目破口大骂。而几个小头目显然对他不太服气,各自抱着膀子,抖动双腿,嘴角撇得比耳朵都高。
    郑子明默默的算了一下,自己带的人在几个瞬间之内,最多能将守卫的契丹兵杀掉二分之一,剩下的人绝对会将里面的人给惊动。
    “强攻,突破这层房子,就到了看押令尊的后院!你直接往前突,剩下的交给我!”陶大春快速跟过来,回忆着郑子明预先画出的草图,小声提议。
    “好,我先上,你带人收拾其他人!”郑子明毫不犹豫地点头,随即,一个纵身扑向正房。左手短刃右手利斧,宛若下山扑食的猛兽。
    陶大春带着十几名弟兄,迅速散开,端起武侯弩,对准窗口。
    陶勇带着另外十几名弟兄,跟在郑子明身后,如影随形。
    “轰!”
    “嗖!”
    漆黑的天空,再度银蛇乱舞,闪电肆无忌惮的在空中展示着自己的与众不同。
    闪电过后,屋子里忽然一暗,正在躲雨的契丹兵倒下了一片。
    第三章 飓风(八)
    “呼!”一阵狂风突然破门而入,带着雨水,将两个太监满身湿透。二人立刻顾不得继续看石重贵的热闹,扭过头,破口大骂,“哪来的野狗,没……,啊,耶律大爷,扎里木大爷,萧大爷,您,您几位怎么来了。哪阵风把您几位给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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