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郭荣接下来的话,却让两个老前辈惊了个目瞪口呆。“世伯,父亲,孩儿以为,三弟所为,既不是为了立威,也不是为了自污。就像当初他在李家寨训练士卒一样,他在尝试一种新的富国强兵之道。先把地方上盘根错节的势力扫荡干净,然后白纸上才好泼墨。所以,孩儿最近准备随着商队,亲自去沧州看上一眼。这个想法有些仓促,还请世伯和父亲见谅!”
    第五章 求索(一)
    沧州,防御使衙门。
    郑子明坐在后花园里的一个凉亭中,将摆在石头桌案上的公文,挨份浏览批阅。
    桌案的公文堆得很高,他忙碌了一早晨,也不见降低多少。而花园通往前堂的小径上,李顺儿又捧着另外一摞高到他自己鼻子尖处的公文,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
    郑子明被李顺儿而脚步声惊动,回过头,哑着嗓子大喊大叫,“不干了,不干了,再这样干下去,老子肯定得吐血!”
    桌案的另外一端摆着茶壶和茶盏,但水早已凉透。整整一个早晨,他根本就没顾得上喝上半口。上下嘴唇都干得起了皮,看上去就像两条晒干了的虾米。
    李顺儿的形象,也不比他好到哪儿去。虽然穿着司田参军的丝绸袍服,衣袖、前大襟等处,却是墨迹斑斑。为了跑动方便,袍子下摆,也被此人高高地撩起来,系在腰间,露出一条退了色的鼻犊短裤,和两条汗淋淋的小腿。
    见郑子明嫌弃自己拿来的公文太多,李顺立刻咧着嘴喊起了冤枉:“大人,真的不多!属下已经尽力把能处理的,都连夜处理完了。但马上夏粮就要入仓,紧挨着运河那边,还有大量无主之田没有丈量分配完毕,如果再不抓点儿紧……”
    “行了,行了,你放在桌子边上就行了。别表功,表了功也没赏钱!”郑子明没耐心听他诉苦,皱着眉头打断。
    “唉,唉!”司田参军李顺儿没口子答应着,将怀里的公文放在了桌案另外一角。随即,毫不客气地从桌案上抓起一盏冷茶,“咕咚咕咚”倒进了自己的喉咙里。
    “沐猴而冠!”见他改不了粗胚模样,郑子明撇着嘴数落了一句。然后也给自己倒了一碗冷茶,一边喝,一边继续翻动下一份公文。
    李顺儿不敢打扰他,却又不愿意离开。像只看家狗一样,眼巴巴地等在桌案旁,不停地喘粗气,“呼哧,呼哧,呼哧……”
    “有话就说,别装模做样!”郑子明立刻猜到李顺儿另有所图,抬头白了此人一眼,低声吩咐。
    “哎,哎!”李顺儿再度没口子答应。随即,双手扶住石头桌案一角儿,可怜巴巴地祈求道:“大人,大人,属下虽然能识几个字,但,但读书真的不多。能,能给大人牵马坠蹬,已经,已经前世修来的福分。如今,如今做了这司田参军,正如,正如大人所说,沐,沐那个猴子而冠。所以,所以属下想……”
    “怎么,说你两句,你还有脾气了!”郑子明听得微微一愣,放下正在浏览的公文,诧异地说道。“那我给你赔礼好了……”
    说着话,他就准备往起站。登时,把个李顺儿吓得魂飞天外,赶紧扑过去,双手拉住他的胳膊,“不敢,不敢,大人,小人,小人不是那个意思,真的不是那个意思啊!小人,小人是,是想说,做,做不来这司田参军。小人,小人还是想去带兵,哪怕是带辎重营,都比现在心安啊!”
    “心安,你不是干得好好的么?有什么心里不踏实的?”没想到李顺儿找自己,居然是为了辞职。郑子明被弄得满头雾水,侧头上下打量着对方,用尽可能柔和的语气追问。
    虽然根本没有责备对方的意思,李顺儿却“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双手捂着脸,低声哭叫道:“大人,属下根本没正经读过几天书,识字,识字数量也非常有限。大人把这么重要的差事交给属下,属下最开始喜欢的都睡不着觉。可,可上百万亩田产,一万五千多户人家,还有四千多弟兄的职田,属下,属下真的没本事管得过来。万一,万一耽搁了大人的事情,小人就百死莫赎,百死莫赎啊!”
    “就这?瞧你那个出息!”郑子明恍然大悟,起身挪动双腿,把李顺儿给晒在了一边,“滚起来!连当官儿都不会,你还能干得了啥?还不住去买块豆腐,直接把自己撞死在上面。”
    “属下,属下所言,句句,句句发自,发自肺腑!”李顺不肯服从命令,抬手抹了下脸上的眼泪和热汗,抽泣着补充。“属下,属下对大人您忠心耿耿。这几个月来,就,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可,可事情越干越多,越干越杂。再这么下去,肯定会耽误您的事情。到那时,即便大人您不追究,弟兄,弟兄们也得把我活活用吐沫喷死!”
    “原来你是担心这个?”郑子明哑然失笑,“他们凭什么喷你?他们比你干得好啊,还是你假公济私,被他们拿到了把柄?”
    “属下,属下如果多拿了半亩地,就天打雷劈!”李顺儿激灵灵打了个冷战,立刻举起右手,对天发誓:“大人,大人给属下的赏赐,已经够属下吃喝好几辈子了。家里,家里头还有职田可分,如果属下再,再不知足,那,那真是良心……”
    “不用发誓,我相信你!况且录事参军也不是摆设!”郑子明摆摆手,笑着打断。
    沧州位于汉国和辽国的边界,远离汴梁。所以身兼了刺史和防御使的他,可以由着性子放手施为。而通过铲除地方豪强,他又将被豪强们花费了几代人时间才兼并掉到手的大批良田,重新收归了“官有”。可以根据自己的设想,分配给麾下将士和没有任何根基的普通百姓,让绝大多数人,都跟自己同利同心。
    所以,像最早追随他的几名好友和心腹,如陶大春、潘美、郭信、陶勇、李顺儿等,都收获极丰。从李家寨那边带过来的弟兄们,也根据功劳大小,官职高低,拿到了一份不薄的职田。多的有上百亩,少的也有几十亩,每个人都成了富家翁。
    如此一来,短时间内,各级官吏都不会去蓄意贪赃了。至于日后人的贪欲继续膨胀,那是日后的事情,目前郑子明还没功夫考虑那么长远。
    不过,凡事有利必有弊。凭借对豪强们的果断打击,郑子明迅速控制了地方。并且,利用没收来的土地和钱财,迅速收买到了人心。然而,他手下人才储备不足了劣势,也彻底暴露了出来。
    且不说治下几个县,至今县令、县尉和主簿都凑不齐人,就刺史麾下七参军,司功、司仓、司户、司田、司兵、司法、司士,都得用原来的各营指挥使来顶账,几个月来,大家伙儿笑话闹了一车又一车不说,也个个儿都累得精疲力竭。
    第五章 求索(二)
    “大人,大人待属下恩,恩同再造,属下,属下愿意为大人赴汤蹈火。但,但这司田参军之职,实,实在太重要了。属下,属下不敢糊弄大人,所以,所以请大人务必卸了属下的差事,另,另择,择贤能!”听郑子明说了一句相信“我相信你”之后,好半晌没有下文。李顺儿偷偷看了看他的脸色,硬着头皮重申。
    “去做指挥使,你就敢糊弄了?看不出来,你李顺还有这么大胆子!”郑子明的注意力,迅速从沉思中被扯回,白了李顺儿一眼,沉声反问。
    “不,不是,不是那个意思!属下不是那个意思!”李顺儿顿时又急得满脸是汗,将手摆得如同风车般,大声解释,“属下是想说,想说带兵和管事儿不一样。前,前一种属下勉强做得,后一种,后一种实在是做不来!做不来呀!”
    “有什么区别?”郑子明知道自己手下,很可能不止李顺儿一个人想打退堂鼓,其他好几个赶鸭子上架的指挥使的心思,估计也跟李顺儿差不多。笑了笑,侧着头追问。
    “带,带兵,可以打,打人。”李顺儿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了,干脆把心一横,决定实话实说。“再刺头儿的家伙,几顿军棍下去,也给打老实了。然后大人要求干什么,属下带着他们一起干,只要令行禁止,再处处冲在前边,就不怕完不成大人交给的任务。可,可当司田参军,总不能动不动就抄家伙!”
    “为何不能,谁要是不好好做事,阳奉阴违,你接着打啊!就当是在训练新兵!”郑子明听得莞尔一笑,大声建议。
    “那,那可不成!”李顺吓得又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拼命摆手,“都,都是斯文人,岂能,岂能像对待大头兵一样,说打就打?况且,况且属下,属下的确是什么都不懂,也,也不怪人家不服!”
    “噢,原来如此!”郑子明闻听,顿时恍然大悟,用手指关节敲打着石头桌面,似笑非笑。
    眼下刺史衙门里头,各个关键职位虽然都换上了自家弟兄。可底下干活的小吏,大部分却依旧是原班人马,即便零星有几个从外边招募来的新鲜血液,也都是些金贵的读书郎君,与李顺等大头兵们,彼此之间存在着一道天然的鸿沟。
    所以李顺儿等人刚刚上任之初还好,地方上的小吏和外边来的读书人彼此之间还未混熟,对顶头上司的情况也不太了解,一时半会儿,谁也不敢起什么歪心思。但是,随着时间推移,李顺儿等人的本事和脾气秉性被下属们摸透了,来自当地的小吏和来自外边的小吏也混了个脸熟,读书人们就开始抱起了团儿,想方设法一道糊弄起了李顺儿这种“粗胚”!
    而李顺本人,偏偏又出身甚为寒微,骨子里至今存着一丝自卑。总觉读书郎们理所当然就高人一等,被手下的小吏们联合起来一挤兑,顿时就自惭形秽。干脆起了让贤的心思,主动要求交卸掉职务,回到军营去带兵。
    “大人……?”见郑子明又半晌不说一个字,只是不停地敲打石头桌面儿,李顺儿扬起脑袋,低声呼唤。
    “你先别忙着请辞,我教你一个绝招!”郑子明抬起被桌面硌红了的手指,放在嘴边儿吹了一下,缓缓说道。“还记得咱们当初如何训练新兵么?如果有人听到号令却不肯服从,站在原地跟你唧唧歪歪,该怎么办?”
    “第一次打军棍十下。第二次,吊起来抽。”这个问题实在太简单了,李顺儿想都不用想,就大声回答。“如果屡教不改,要么赶他走,要么直接上报明法参军,把他当众给宰了!”
    “回去后把每天要做的事情,分成几块,交给不同的人去执行。”郑子明点点头,脸上的笑容,再度一点点变冷,“如果有谁推三阻四,你别管他说的有没有道理,直接拖出去打军棍。如果有人阳奉阴违,表面上接了令,到时间却做不好。也甭管他有什么理由,同样是军棍伺候。记住,这里是沧州,位于汉辽两国边界,随时都可能打仗。刺史和防御使都不分家,你这个司田参军,也没必要跟手下人讲究什么斯文!”
    “这——”李顺长跪于地,上半截儿身体僵直,目瞪口呆。
    打手下那些小吏的军棍!此事,他先前想都没敢想过。虽然每天都被这帮家伙气得欲仙欲死。可人家都是学富五车、六车的主儿,身上的气运有文曲星加持,自己不过是个小厮出身的大头兵……
    “打,打出事情来,我替你担着!”仿佛猜到了李顺儿心中所想,郑子明弯腰握住他的手臂,用力上拉,“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不要动不动就跪!记住,你现在的职位,是你自己一刀一枪打出来的,不是我赏的。咱们现在这块地盘上,也洒着你和弟兄们的血。那些没流过血的人,愿意跟咱们一起干,咱们倒履相迎。不愿意干,咱们也不求着他们。”
    “这——”李顺儿没他力气大,被拖着站直了膝盖。双眼中,却依旧写满了迷茫,仿佛自己正在做白日梦一般。
    “郑某这里,要求的是他们令行禁止,交代下的任务,就不折不扣地去完成。不是求他们帮忙扬名,也不求他们帮忙做出什么新花样来!”郑子明知道李顺儿一时半会儿转不过弯来,腾出一只手,笑着按在了此人的肩膀处,“顺子,换句简单点儿的话说,你手下,雇的是一帮干活的伙计,不是一群大爷。想指点江山请去别处,老子这不需要!顺子,我这么说,你可明白?”
    “明,明白!”仿佛有股热气,沿着肩膀一直钻进了李顺心窝。他红着眼睛,用力点头,“我这就回去抽,属下这就回去,跟他们好好讲讲道理。属下就不信了,伙计还能爬到掌柜的头上拉屎!”
    “你这么理解就对了。去吧,别被那帮人给吓唬住。在我这儿,能认认真真做事才最为重要。其他什么都是虚妄!”郑子明又在李顺儿的肩膀上拍了拍,随手抹去了此人脸上的泪水。
    “属下告退!”李顺儿后退了半步,信心十足地行礼。随即,转身而去。
    望着他重新挺直的腰杆,郑子明在心中默默地给自己打气儿,“我需要的,是迅速令沧州恢复生机,是粮食、税金和兵源,不是士林中的口碑!士林里的口碑再好,挡不住契丹人的铁蹄,而训练有素的士卒可以,坚固的城墙和宽阔的护城河也可以。”
    招募训练士卒需要钱,打造铠甲兵器需要钱,修筑加固城墙需要钱,挖护城河也需要钱。靠抄豪强的家所得来的钱财虽然数量庞大,但是,如果收不上足够的赋税,防御使衙门早晚会坐吃山空。
    想收上足够的赋税,就需要有足够的平民百姓,去种地、开荒、煮盐、做买卖。只有百姓手里存了富裕的钱粮,官府的仓库才能充盈。而豪强之家的奴仆提供不了这些,眼高于顶的读书种子们,也提供不了这些。虽然一个国家若想繁荣昌盛,读书人不可或缺。但那是以后,不是眼下。眼下,郑子明宁愿把整个沧州,变成只有将士和平民。
    不知不觉,他又陷入了沉思当中。对现实和认识,和对未来的规划,也愈发地清晰。沧州东临大海,西靠运河,多水,少山,地势平坦。天生就是一个粮仓和盐仓。只要能阻止契丹人的抢劫和城狐社鼠的过度盘剥,这片土地就会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
    而他需要做的,就是摸索出一系列行之有效的办法,训练士兵,治理这片土地。外拒强敌,内削城狐社鼠。不管这些办法历史上别人用过没用过,也不管这种办法是来自塞外还是江南。
    如今,训练新军的事情,在柴荣的大力支持下,他已经摸索出了一点门道。但如何治理地方,他却依旧在摸索当中,并且不知道是否还能得到大哥柴荣的全力支持。
    “累迷糊了吧!活该!”潘美抱着一大摞公文,快步走入。看到郑子明端着碗早已冷掉的茶水,两眼僵直,忍不住出言低声数落,“谁叫你杀人杀得那么狠呢,现在知道后果了吧!手头没人才人可用,只能自己事必躬亲!然后就像先蜀丞相诸葛亮那样,把自己活活累死!”
    “我当初不痛下杀手,可能死得更快!”郑子明迅速扫了他一眼,笑着摇头,“只会为虎作伥的东西,算哪门子人才?从李克用到刘知远,契丹国越打越强,咱们却越来越弱。恐怕不只是武人误国之故。既然原来的路子根本走不通,就只能换一条路走。也许……”
    “行,你本事大,你高瞻远瞩!”潘美将手中的公文朝石头桌案上一丢,满脸不服不忿,“你比几代明君名相,都有本事!可你想好了,这得激怒多少人没有?他们,可不只是一群地方上的土豪!”
    “道之所在!”郑子明微微一笑,年青的脸上写满了坚定。“虽千万人吾往矣!”
    第五章 求索(三)
    “你……”饶是预先已经猜到一二,潘美依旧被郑子明的想法给吓了一哆嗦。愣愣半晌,才咬着牙补充道:“你早晚会死无葬身之地!”
    “怕了?”郑子明眉头一挑,冲着他微微冷笑。
    潘美比郑子明还小两岁,岂能受得了如此被人鄙视。立刻撇了撇嘴,满脸傲然地回应道:“怕?怕个球!大不了老子把这条命赔进去。好歹也是人死留名!”
    说罢,他又迅速意识到了自己中计。于是乎,又撇了撇嘴,大声补充,“你也不用跟我使什么激将法!潘某既然答应辅佐你,就不会半途而废。有那功夫,你不如好好想想,怎么才能应付眼前这道难关。”
    “让范长史发个文告,张榜募贤。不求学富五车,能读书写字就行!”郑子明笑了笑,迅速给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答案。
    “异想天开,真正的贤才,怎么可能理睬你的榜文?”潘美又是微微一愣,瞪圆了眼睛问道。
    “不需要贤才,只需要能写会算,并且肯认真做事的就行。巴掌大块地盘,要那么多贤才做甚?”郑子明摇摇头,笑着反问。
    “你,你,你这是要以治兵之道治理地方?”潘美的眼睛瞬间又瞪大了一倍,两只乌溜溜的黑眼珠差一点就跳出眼眶之外。“这,这怎么可能成事?”
    “不试试怎么知道。反正即便不成,结果也不会比眼下更差!”郑子明用力在桌案上拍了一下,回答得斩钉截铁。
    对啊,已经差到如此地步了,还有什么可畏惧的?潘美的眼神瞬间大亮,随即,脸上涌起了一团骄傲的笑容。
    作为郑子明的军师和好友,他于最近这些天里,也在苦心孤诣替沧州军谋划着未来。但是,无论他如何辗转反侧,都始终看不到太多的光明。
    而今天郑子明的话,无疑令人眼前瞬间一亮。虽然依旧看不见未来在哪儿,但至少,潘美知道了该从哪里着手。
    既然得不到士绅豪强们的支持,就不要他们的支持也罢。反正过去那些得到士绅豪强支持者,也没能挡住契丹人的铁蹄。
    前人已经走不通的路,后人就没必要再去重蹈覆辙。换个走法,也许海阔天空。
    眼下沧州最需要的,不是什么当世大贤,也不是什么儒林名宿。而是踏踏实实肯干活的人。能够将各项政令,不折不扣执行到底的人。只有将内耗降到最小,将空谈声降到最低,大家伙儿才能以最快速度积聚起力量,才有资格去图谋将来。
    否则,哪怕郑子明本人的名声再好,手底下再“群贤毕致”,到最后,也不过是水月镜花一场。
    少年人脑子里,比老一辈少了许多经验世故,同时,也少了许多条条框框。而眼下的沧州刺史衙门,所有核心人物的年龄平均起来还不到二十岁。所以,当郑子明和潘美商议决定了新的治政方略之后,几乎没遇到任何阻力,就被推行了下去。
    最开始,自然磕磕绊绊,甚至让郑子明在士林中刚才好转的了一点儿的风评,又迅速变得漆黑如墨。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刺史衙门的办事效率,却一点比一天高了起来。老百姓对官府的观感,也一天天持续变好。
    特别在夏粮入库之后,因为不必被乡绅从中间再剥一层皮,百姓们落在手里的粮食比往年明显增多。而府库里头收到的粮食,也比往年上涨了一大截。这令士绅们的话语,变得愈发没有说服力。而临近的其他几家弱小诸侯,通过细作的眼睛看到了沧州的变化之后,也开始对治下的豪强们跃跃欲试。
    “这时候,你就该出去多转一转了。让底下人看看新上任的刺史大人长啥样?到底是不是每天都要吃活人心肝下酒!”潘美是个非常合格的军师,当民间的舆论刚刚开始转向,就立刻提议郑子明趁机收拢人心。
    郑子明连续数月来日日与案牍为伴,也觉得甚是无聊。听潘美说得在理,便命令底下人立刻去安排出巡。
    赵匡胤和韩重赟、杨光义哥几个,已经离去多时。陶大春、李顺儿、陶勇、郭信等人又忙得脚不沾地儿。所以说是出巡,实际上却只带了长史范正、司马潘美两个,以及一队亲兵同行,规模跟昔日某个公子哥出去踏青仿佛。
    在沧州地方上,郑子明这个刺史兼节度使的大名,原本可以止小儿夜啼。百姓们早就从士绅宿老嘴里,听说了他谋财害命,贪赃枉法,抢男霸女等诸多劣迹,恨不得老天爷打下闷雷将此人活活劈死。
    然而,随着永业田和桑麻田分到了手,家中的日子一天比一天有盼头,百姓们心中,对乡绅宿老们的话,就打了个对折。待亲眼看到传说中的凶神恶煞,只是个十七八岁的英俊后生,虽然长得虎背熊腰,却跟谁说话脸上都带着笑,顿时,乡绅宿老们的谎言,便彻底“真相大白”。转过头,父老乡亲们纷纷带着负疚的心情,竞相说起刺史大人的好处来。
    潘美通过细作了解到了最新舆论情况,立刻着手安排心腹假扮成贩夫走卒,推波助澜。结果郑子明才把治下的几个县城巡视了一半儿,名声就已经彻底掉了个。由生吃人心的凶神恶煞,转瞬变成了乐善好施的善财童子。
    “咱们这样做,是不是有些过了!”郑子明对趁机收拢民心的安排没什么抗拒,但对于谎言造神,多少却有些抵触。趁着混在百姓当中的细作还没有演砸,小声向潘美质疑。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潘美心里,却有些得意,用马鞭指着道路两旁朝着刺史仪仗作揖的百姓们,笑着说道:“只要巡视完了这一圈儿,从今往后,咱们就算彻底在沧州扎下了根。日后即便偶尔犯下一些过错,也会被父老乡亲们当成是底下人背着你干的坏事儿,与你这个刺史大人没任何关系。”
    “然后我就可以借你们的人头一用!”郑子明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点评。
    比起做一名诸侯,他发现自己其实更适合做一名将军。至少,领兵打仗时,心里头不用琢磨这些所谓的帝王权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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