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衫少女的注意力迅速被他给吸引,眼睛里的悲伤瞬间全都变成了鄙夷,“谁稀罕你让了?你这出尔反尔的蟊贼,说话不算的贱骨头!还绿林好汉呢,我呸!贼就是贼,活该世世代代都下十八层地狱!!”
    呼延琮的祖父,父亲都是山大王,到他这辈已经算传承了三代。然而,他自己内心深处,却从没觉得做山大王是什么荣耀的事情。相反,每当想起自家儿子早晚有一天也要子承父业,他就感觉犹如掉进在烂泥坑里,从头到脚全是污秽之物,连张口呼吸都无比地艰难。
    所以此刻猛然被青衫少女诅咒“世世代代都下十八层地狱”,他感觉简直比挨了十几个大耳光还要难堪。原本黑红色的脸孔迅速变得青紫,两只牛铃铛般的大眼睛里,也冒出了咄咄凶光,“没人要小娘皮!他不想认你,跟某家何干?居然敢辱及老子的先人。老子今天不把你按在地上,先奸后杀,杀了再奸,老子就不姓呼延!”
    说着话,把横刀一摆,就准备上前行凶。还没等横刀与角弓发生接触,忽然间,身背后传来了一声低低的道唱,“无上太乙度厄天尊!呼延寨主,光天化日之下,你居然心里生出如此歹毒的念头,你就不怕苍天有耳么?”
    “找死!”呼延琮猛地拧身,原本劈向青衫少女的刀光在半空中迅速拐了个弯,闪电般劈向了声音来源。
    今天的事情实在不顺,好不容易能杀了二皇子,向凤翔侯家交差了,半路上忽然杀出来一个不讲道理的少女。看在她跟杨重贵身后那个红衣女子长得依稀有几分相似的份上,自己对她一让再让,她却恶言恶语诅咒呼延家的祖宗八代。自己受气不过,说了一句狠话,本以为除了即将死掉了二皇子石延宝之外,不会有第三个人听见。却万万没想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身后又冒出了鬼魂一般的老道士来!
    然而无论老道士是真鬼也好,假鬼也罢,既然他把呼延大爷的丢人行为给看在了眼里,呼延大爷就只好送他跟二皇子一起上路。想到杀掉老道士,就能避免落下一个欺负女人的恶名。呼延琮将横刀挥得更急,半空中劈出寒光数道,道道不离先前喊话者的身体。
    “无上太乙度厄天尊!”喊话者是个干瘦的道士,穿着一身淡灰色的长袍,两只长袖如同一双徜徉于花丛的蝴蝶般,伴着刀光上下舞动。一边跟呼延琮交手,他还能一边分出神来跟青衫少女抱怨,“你这不孝的徒儿!连招呼都不打,就一个人四下乱跑。好歹为师来得及时,否则,真的被这黑碳头污了名节,你岂不只能跟着他上山,去做个压寨夫人?”
    虽然是在教训徒弟,呼延琮青紫色的脸上,却被羞得差一点儿要渗出血滴来。“你个贼老道,休要血口喷人。老子,老子先前只是说两句气话,老子乃北太行二十七寨总瓢把子,才不会干此等伤天害理的事情!”
    “多少寨?”老道忽然语风一转,瞪圆眼睛追问。
    呼延琮被问得眼神一乱,本能地大声回应,“二,二十七。不,前几天折了两个寨主,合并之后,只剩二十六,不对不对不对,是二十五,啊——!”
    只听“当啷!”一声脆响。他手中的横刀居然被老道士用袖子给卷飞了出去,落在石头上,火星四溅。
    “无上太乙度厄天尊!”如一头展开双翅的仙鹤般,老道的身体飘然后退。站在距离呼延琮半丈远的一块山岩顶端,背负着双手劝告,“呼延寨主,暗室亏心,神目如电窃窃私语,天闻若雷。你良心未泯,何不早日自脱污浊?莫非真的要世世代代,永远为贼么?”
    “你个老不死,今日老子不跟你一般见识。咱们高山流水,后会有期!”呼延琮羞得以手掩面,根本没心思再做纠缠,掉头便逃。身体三纵两纵就从山坡上跑了下去,转眼在乱石怪树后失去了踪影。
    “师父,抓住他。抓住他交给我阿爷砍了脑袋示众!”青衫少女仍然觉得不解气,跳上前,抓住老道士的衣袖,不停地摇晃。
    “嘶——!嘶——!你轻一点儿!”先前还满脸仙气的老道士,顿时皱起了眉头,呲牙咧嘴,“你个不孝顺的东西,师父都多大年纪了,怎么可能追得上他?况且人老不逞筋骨之能,今天若不是他多少还要点儿脸皮,咱们师徒全得躺在这儿!”
    说着话,迅速从青衫少女手中挣脱出袍袖。对着阳光轻轻一举,只见两条宽大的博袖上,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窟窿。一双干瘦的小臂上也布满了无数条细细的刀痕,血珠一粒接一粒正往外冒。
    第六章 君王(一)
    太原,城北,汉王府。
    烛火幢幢,河东节度使刘知远踞坐在一把铺着黄色绸缎的宽大的胡床上,目光锐利得如同即将扑食的苍鹰。
    杨重贵站在他面前不远处,依旧是银盔银甲。神色多少有些疲惫,汇报时的声音和语调,却依旧从容不迫。
    整个事情经过从他嘴里说出来都很简单,没有任何添油加醋。他从武英军长史郭允明手里接到了二皇子,用比武的方式逼退了呼延琮。然后一路平安走过了汾州,在距离太原城不到百里的地方,功亏一篑。
    “你的意思是,有人在汾河边上儿,从你手里抢走了二皇子?”刘知远非常有耐心地,听完了他的汇报。脸上依旧带着笑,声音里却不包含任何感情。仿佛得到的答案稍有不如意,便要凌空扑下,啄破回应者的眼珠。
    “末将无能,请汉王责罚!”杨重贵的脸上,却没有显现出丝毫畏惧。相反,他的嘴角微微上翘,双眉下弯,两眼当中露出一丝明显的笑意。而同时捧在双手上的,却是一支雕翎羽箭,四棱型箭锋边缘处,跳动着一团幽兰色的光芒。
    “这是什么?”刘知远的怒气撞在了一团棉花上,软软的弹回。眉头微微一跳,沉声问道。
    “偷袭者留下的羽箭,主公一看便知!”杨重贵上前两步,将箭矢双手递给刘知远。
    “你是说,当时有人拿这样的箭射你?”刘知远的眉头又跳了一下,伸手抓起箭矢,目光如闪电般从头到尾一扫而过。
    箭长二尺九寸,箭头为铁制四棱锥,末端有个隆起的铁鼓。椴木剥成的箭杆插在铁鼓内,严丝合缝。箭杆表面,涂抹着均匀的黑漆,又亮又滑。箭杆的尾端,则是两根整齐的白鹅翅羽,长短、模样都毫厘不差,颜色光洁如雪。
    这样的羽箭,破甲能力强,空中飞行稳定,并且能最大程度上保证射击的准确度,可谓军中一等一的利器。只要是个精通射艺的将领,得到之后肯定都会爱不释手。
    然而,这样的羽箭,造价也绝对会超过寻常军中所用之物数十倍,乃至上百倍。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甭说寻常山贼草寇舍不得使用,就连刘知远自己,如果拿着此箭去射人,事先也会估量估量对方的身价,到底有没有手中的羽箭值钱!
    如此想来,再结合偷袭者出现的位置,答案就呼之欲出了!怪不得杨重贵先前一点儿都不害怕,明显是在自己这个汉王帐下,有某个老人嫉妒外来的杨重贵又立新功,故意在给年青人使绊子。
    而既然二皇子没离开河东,杨重贵这个机灵鬼,也不愿意让麾下的弟兄做无谓的牺牲。反正自己这个汉王还不至于老糊涂,已经拿到了如此重要的证据,却依旧要怪罪他沿途护卫不力。
    想到这儿,刘知远的目光终于有了几分温度,笑了笑,柔声询问:“究竟是谁家,才有这么大的手笔?你可曾猜到一二?”
    “末将愚钝!”杨重贵笑了笑,揣着明白装糊涂。“此人虽然放了一把大火,却手下留情,没有伤到末将麾下的任何弟兄。所以末将以为,他只是想考校一下晚辈的本事而已,未必心存恶意!”
    他乃是麟州节度使之长子,凭着显赫的家世和一身过人的本领,即便不立任何功劳,将来在新的朝廷中也不会失了一席之地。更何况在他和妻子折赛花两个的眼里,某些功劳立下了未必比没立下好!
    “你这小子!年纪轻轻,就如此老成。将来若是老了,岂不是要成了精?”见杨重贵一脸泰然模样,刘知远忍不住摇头而笑。“罢了,老夫不逼你。得罪人的事情,让老夫来做。苏书记,你拿着此箭去查一查,究竟是谁,居然做下如此荒唐之事?”
    “是!”掌书记苏逢吉答应一声,从灯影下走上前,宽大的袍袖下扫起阵阵阴风。
    他个子中等,生得疏眉郎目,文质彬彬。但走在一群身经百战的武夫之间,却丝毫不显得单弱。相反,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风流倜傥之态,倒是令很多武将自惭形秽。
    杨重贵对此人极为忌惮,缓缓地退开半步,避免自己挡了此人的路。然后,又深深向刘知远俯首,“禀汉王,末将有一故友,姓韩名重赟。乃武英军都指挥使韩朴之长子。久慕汉王威名,此番奉父命护送二皇子北来,特地托了了末将向汉王您请求赐见。他想要拜见汉王,并替其父向汉王当面进言!”
    “韩重赟?是不是你家大女婿?”刘知远微微一愣,随即迅速将目光看向身侧,满脸笑容。
    既然二皇子依旧落在河东一系的将领守中,他的心情就不再如先前一般烦躁了。干脆先跟亲信们聊一些无关内容,以调节眼下大殿中的压抑气氛。
    “正是!”站在他身边不足四尺远位置的六军都虞侯常思心有灵犀,立刻躬身回应。“那小子天生一幅木讷样,不知道这回怎么变聪明了!来到太原,竟然没有先去末将家,反而顾起了正事来!”
    “你家的女婿,能木讷了才怪!”刘知远看了常思一眼,笑着撇嘴。“来人,宣韩重赟进殿!正好今天人齐,咱们大伙一起帮着常克功相看一下女婿!”
    “遵命!”门口的亲卫们大声答应着,眉开眼笑地跑了下去。心里都为自家顶头上司能如此被汉王信任,而感到由衷地自豪。
    大殿内的其他若干文武,看向常思的目光,顿时也充满了笑意。仿佛即将被召唤进来拜见汉王的,是自家的晚辈一般。
    谁都知道,常思老东西命好,年青时家中妻妾一个接一个替他生儿子,一直生到他快五十岁了,才终于产下了第一个女儿。所以常思对自家的大女儿,从小就视若掌上明珠,从不准任何人慢待。而既然他如此看中女儿,能被他挑做女婿的少年,必然就不会是什么木讷愚钝之辈。相反,此子身上肯定隐藏着什么过人的长处,所以才会被常思慧眼识珠。
    刘知远本人,差不多也这么想。在一片惊羡乃至嫉妒的眼光里,继续笑着说道:“你膝下那个千金,今年已经及笄了吧?韩朴派人下聘了么?还是你不舍得让女儿出阁,准备招个上门女婿?”
    “韩家只有一个独苗,末将可是干不出抢别人儿子的事情!”常思笑了笑,轻轻摇头。“况且末将膝下那千金,您也不是没瞧见过。年纪越大,越是无法无天。末将早就受够了她,巴不得早点儿打发得远远的!”
    “嘴硬,有本事你当着你家千金的面儿说这话!”刘知远又撇了撇嘴,再度笑着打趣。跟常思两个,与其说是君臣,倒不如说是相交了多年的异姓兄弟。
    事实上,他们两个也的确算得上是异姓兄弟。早在刘知远自己还于李克用的养子李嗣源帐下做一个骑将的时候,常思就是他的亲卫都头。随后一路持盾相伴直到如今,非但在战场上,替他挡下过无数明枪暗箭,在前几年大晋朝的汴梁城中,也将无数阴险的杀招替他化解于无形。
    可以说,如果没有常思,刘知远连自己能不能活到今天都不敢保证,更不敢想象自己差一步就要成为九五至尊。所以他无论怀疑谁,也不会怀疑常思对自己的忠诚。
    并且对于常思这个人,刘知远也非常地了解。贪财,好色,并且有些势利眼儿。才能做个黄忠、赵云那样的爪牙之辈绰绰有余。倘若让此人去出镇一方的话,恐怕用不了三个月,就得灰溜溜地夹着尾巴跑回来!(注1)
    也正因为了解常思,并且相信对方的忠诚,刘知远才爱屋及乌。听了杨重贵替常思的女婿转达了求见只意,便立刻下令招其入内。打算在自家侄女出嫁之前,尽可能地替她把一把关。免得老兄弟常思真的看走了眼,日后追悔莫及。
    他这番心思,不可谓不周全。谁料,偏偏有人就喜欢显摆自己本事大。没等韩重赟应宣入内,猛地向前走了两步,俯身及膝:“启禀汉王,微臣有一件事,想请汉王明察!”
    “你?”正在跟常思说笑的刘知远猛地将头转过来,狼顾鹰盼,“苏书记,你又有什么事情?刚才本王不是交代过,叫你立刻去追查那支羽箭的主人了么?”
    “微臣知罪!”掌书记苏逢吉被训得面红过耳,却不肯立刻退下。而是又躬身施了第二个礼,大声补充道:“请主公准许微臣把话说完。若主公认为微臣的话乃无的放矢,微臣愿领任何责罚!”
    “说罢,别啰嗦!”刘知远摆了摆手,冷着脸吩咐。
    虽然觉得苏逢吉的行为扫兴,但多年用人识人的经验却在心中告诉他,苏逢吉不是个不知进退的妄臣。相反,此人平素处事圆滑狡诈,绝对不会毫无理由地,去跟比他地位高出一大截的常思过不去。
    “微臣当初曾经向汉王举荐郭允明出任武英军长史。此番能从民间寻回二皇子,郭长史功不可没。然而据此人数日前给微臣的书信所言,宁将军的女婿韩重赟,行事似乎颇为轻佻。只是因为曾经跟二皇子有过私交,就三番五次,试图替其遮掩身份。并且还曾当面顶撞其父,认为韩将军不该将二皇子送往太原!”
    注1:陈寿在三国志中,对赵云和黄忠的评价。原文是:黄忠、赵云强挚壮猛,并作爪牙,其灌、滕之徒欤?陈寿其人才华横溢,但品行颇为不佳,著述《三国志》时,对蜀汉将相多有贬低。后世很多人受其影响,都把黄忠和赵云定位为侍卫长这类的勇将,而不是一方统帅。
    第六章 君王(二)
    “竟然还有此事?”刘知远眉头一皱,双目当中寒光四射。
    作为最有希望问鼎天下的一方诸侯,他可以容忍麾下的武将们互相倾轧,可以容忍文官们贪污受贿,却绝对无法容忍有人居然敢挡在自己进入汴梁的道路上。
    皇位面前无父子,更何况是别人家的女婿!而将二皇子石延宝立为傀儡号令其他诸侯,则是他迈向汴梁城中皇帝宝座的至为关键的一步。无论是谁企图破坏阻挠,都必须承受他的雷霆之怒。
    “末将还没跟他见过面,不敢说此事到底有无!”看到两道无形的刀光向自己逼来,六军都虞侯常思笑了笑,轻轻摇头。“不过……”
    稍微斟酌了一下,他继续笑着补充,“既然他人已经到了外面,主公何不亲自审审他?如果此事真的是他所为,无论是主公打他的板子,还是罚他的俸禄,于公于私,都是应有之举。末将亦不敢替他求情!”
    “常将军可真会说话!”苏逢吉狠狠地剜了常思一眼,冷笑着撇嘴。
    明明是一件该族诛的罪行,到了常思这里,居然就变成了打几板子,罚几个月薪俸就可以脱罪了事。还假惺惺地说不敢求情。不敢求情都如此宽纵了,若是敢求情时,汉王还不得因为他公然抗命而给他们翁婿两人加官进爵?!
    被人当着所有文武的面儿嘲讽,常思也不生气。胖胖的大手抱在一起,非常坦诚地向苏逢吉行礼,“哪里,哪里,常某乃一介武夫,动刀子比动嘴的时候多。怎比得上苏书记,旁征博引,高谈阔论。谈笑间,便能杀人于无形!”
    “你……”迎面撞上了一个软绵绵大钉子,顿时将苏逢吉撞得眼前金星乱冒。想再拿几句狠话还以颜色,一时间,却发现自己无论说些什么,恐怕都脱不开“旁征博引,高谈阔论”八个字。只能强忍怒气将目光转向汉王刘知远,请对方替自己主持公道。
    哪成想,汉王刘知远却不知道被常某人哪句话给说软了耳朵。摆摆手,笑着替双方打起了圆场,“克功,你不要耍无赖!虽然韩重赟是你的女婿,如果郭允明的指控为实,孤也绝不能轻饶了他。至于你,苏书记,你也不要听信郭允明的一面之词。虽然此子才华过人,心机却太深了些。若是不经历练打磨,实在不宜过于倚重!”
    “遵命!”苏逢吉明明憋了满肚子青烟,却不得不拱手领命,后退归列。
    “唉——!”其他一干谋臣以目互视,悄悄摇头。
    汉王殿下什么都好,唯独护短这一项,有时候实在令人哭笑两难。
    那韩重赟分明已经做下了大逆不道之事,苏逢吉对他的指控也是份内之举。但常思只是用了“于公于私”四个字,就立刻把这件武将公然抗命的重罪,轻飘飘地变成了自己家晚辈在长辈面前任性胡闹。而汉王殿下,居然立刻接受了这个说法,并且开始怀疑郭允明信中所述,乃是为了跟韩朴争夺武英军的控制权。属于未必可信的一面之词,必须加以严格甄别。
    在场的武将们,则一个点头微笑,得意洋洋。汉王能从一个小小的骑将走到今天,都是大伙舍生忘死陪着他打下来的。关那些光会耍嘴皮子给人挑毛病的书生屁事?如果因为一个书生的几句谗言,就不分青红皂白处置了常思的大女婿,那才真是倒行逆施!
    凡事就怕开了头。只要汉王今天扫了常思面子,明天说不定就会收拾左军都指挥使郭雀儿,后天便会责罚右军都指挥使史弘肇。然后一个接一个往下轮,在座的武将最后谁也跑不了。反正大伙平素粗野惯了,怎么可能像书生般一门心思做表面文章?又生得个个笨嘴拙舌,被人诬告了甚至连自辩的能力都没有!
    正当文武们分成两波各怀心事之际,门口忽然传来一个宏亮的男声,“报,武英军近卫都头,韩重赟拜见主公。祝主公早日驻跸汴梁,重整九州!”
    众人闻听,立刻齐齐扭头。恰看看一个八尺多高,肩宽背阔的少年豪杰,远远地对着刘知远的座位躬身施礼。
    好一个厚重沉稳的少年英杰,不怪常思能挑他做女婿!刹那间,先前还针锋相对的文臣和武将们,心中的意见竟然难得地达成了一致。
    此人年纪只有十六七模样,比杨重贵还要年青许多。浑身也穿着一套银白色盔甲,看上去干净利落,仪表堂堂。但是于杨重贵不一样的是,此人的铠甲和战靴虽然纤尘不染,骨头里却没有前者那种傲然绝世的清冷,相反,他脸上谦和的笑容和微微躬下的身躯,会给人一种亲近淳朴的味道,让大伙稍微多看了几眼,就觉得此子放心可靠。
    轻轻侧开头,再用眼角的余光打量常思,透过高高隆起的“宰相肚儿”和笑得跟喇叭花一样大胖脸,亦仿佛隐隐又看到了此公当年的英姿。
    想当年,常思没有奉命留在汴梁替河东应付大晋朝两任皇帝的时候,可不是像现在这般大腹便便的土财主模样。那时的常思,弓马娴熟,反应机敏,每战必亲提刀盾护卫于节度使刘知远身侧。只要有他在,河东节度使的大旗就永远不会倒下。而只要河东节度使的大旗不倒,便意味着刘知远本人平安无事。战斗无论进行得多惨烈,大伙就都有主心骨儿,绝不会因为惊慌失措而让对手白捡了便宜。
    “你叫老夫什么?”唯独刘知远,丝毫不为韩重赟脸上的笑容和谦卑的姿态所动,依旧如一头金雕般坐在胡床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韩重赟,沉声发问。
    “主公!”韩重赟回答得不带任何犹豫,“末将乃武英军都指挥使之长子,按照咱们河东惯例,成年后替父执盾擎旗,出任亲兵都头!所以,末将斗胆称汉王为主公!”
    “好一个咱们河东,好一个替父执盾擎旗。”刘知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故意装出一脸恼怒。玉不琢不成器,越是前程远大的年青人,越需要长辈经常敲打。而对于麾下的老将们,有时候也得给他们一点教训,免得他们恃宠而骄。“你既然还知道自己是河东子弟,为何忤逆犯上,三番五次替二皇子掩饰身份?你莫非以为,老夫带着尔父,还有一众叔叔伯伯,打下今天这片基业过于容易么?所以才想暗中去给别人行个方便?”
    一番话,只个字也没提自己要把二皇子石延宝握在手里的目的何在,却恰恰跟常思先前那“于公于私”四个字扣得严丝合缝!
    于公,韩重赟作为汉军的一个在职都头,跟他阿爷武英军都指挥使韩朴对着干,就是公然抗命,按律当斩!于私,汉军入主汴梁,代表着所有河东文武的共同利益,韩重赟千方百计替二皇子掩饰身份,就是自绝于亲朋,按家法抓起来乱棍打死也不冤枉!
    追随了刘知远半辈子的常思,岂听不出对方话里的试探之意?刹那间,就犯了“哮喘病”。俯身下去,咳嗽不停,“嗯哼,嗯嗯,嗯哼。主公,主公,末将君前失仪,请,嗯哼,嗯哼,恩哼,请主公责罚!”
    这也护犊子也护得太明显了吧!刚才可没见你主动请罪!苏逢吉看到了,忍不住又悄悄撇嘴。
    常思的意图很明显,根本瞒不住任何长着眼睛的人。他是在向自家女婿暗示,用实际行动告诉后者,别在汉王面前死撑。该认错就立刻认错,看在一众叔叔伯伯面上儿,谁也不会过分为难你。
    谁料韩重赟看似挺聪明的一个人,反应却着实鲁钝得厉害。对自家岳父常思那么明显的暗示竟视而不见,只顾当众大声扯谎,“启禀主公,末将从未替二皇子掩饰过身份。末将一路北来,甚至从没听说过,还有什么二皇子!”
    “狡辩!”刘知远这下,可真的有些生气了。大手轻轻拍了下桌案,沉声质问,“小子,莫非你欺老夫年迈糊涂么?还是觉得老夫帐下这些文武,个个都已经耳聋眼瞎?”
    “嗯哼,嗯嗯,嗯哼!”常思的咳嗽声,愈发剧烈。胖胖的大手不停地在身侧摇摆,恨不得直接告诉自家女婿该如何应对。
    然而韩重赟却依旧两眼空空,好像既没看见他的手势,也没看到刘知远眼睛里头渐渐涌起的怒火,摇摇头,第二次向刘知远躬身施礼,“主公何出此言。切莫说主公尚未步入暮年,即便主公日后年逾古稀,也必将是赵之廉颇,汉之黄忠。末有几个脑袋,敢以为您年迈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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