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人?谁,对方说名字了么?”二当家宁采臣愣了愣,本能地就将手按在了佩剑上。
    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他乡遇故知”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况且大伙最近几个月来所行皆为非常之事。万一被“故知”拿去契丹人那边邀功,等待着瓦岗寨的就是一场灭顶之灾。
    “我,我没记住。好像,好像有一个姓韩,脸,脸儿有点黑,跟五叔似得。个子,个子大概能到我鼻梁!”小肥伸手对着李铁拐比了比,迟疑着回应。
    李铁拐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别人说自己黑,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大声呵斥,“黑又怎么了,还黑得跟我似的,你到底会不会说人话?!”
    少年被他问得微微一愣,本能地向后缩了下肩膀,不知该如何作答。二当家宁采臣见了,立刻出言劝解道:“老五,算了。别跟孩子一般见识!咱们先说正事儿!”
    “正事儿,正事你还指望他?!”五当家李铁拐今天看什么都不顺眼,紧皱着眉头咆哮,“让他回来报信儿!他就连对方是谁都说不清楚,只记得姓韩!全天下姓韩的海了去了,连名字没有大伙怎么知道是哪个?让他回来报平安,大当家就忘了他是个傻子么?他回来了,老子反而更不安心了!”
    “我不是傻子!我,我只是头上受过,受过一点儿小伤!”少年小肥虽然对李铁拐心存畏惧,却坚决不肯承认自己傻。涨红了脸,大声辩解,“况且,况且大,大当家当时也没,也没跟我说他叫什么。就说,就让我喊他韩四叔。对了,他,他还有个儿子,也姓韩。也是黑黑壮壮的。差不多跟我一样高,年龄也跟我差不多!”
    五当家李铁拐见他居然还敢顶嘴,愈发觉得气不打一处来。抬起铁拐杖,指着对方鼻子咆哮,“大当家没告诉你,你自己鼻子下就没长着嘴巴?还他儿子,他儿子不姓韩,难道还跟你一样,长得人模狗样,却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
    这话,可就有点儿太伤人了。小肥的原本已经涨红的眼眶里,立刻见了泪光。然而嘴巴却有些跟不上趟,一时间说不出任何话来反驳。只是原本张开的手,却不由自主地越握越紧。
    五当家李铁拐看在眼里,顿时怒不可遏,将手中铁拐高高举起,“咋?你个养不熟的小白眼狼!握拳头干什么?难道你还想打老子么?来吧,看老子今天打不打得断你的腿!”
    “老五,够了!”眼看着李铁拐的兵器就要往下落,二当家宁采臣迅速上前半步,挡在了小肥面前。“他当时伤成什么模样?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能记得对方姓韩,长得很黑,已经很不容易了。你别对他要求太多?!”
    “是啊,老五,你别老针对他!大当家肯定没什么事情,要不然,以他的性格,怎么可能让小肥自己回来报信!”
    “可不是么?你不信小肥,还不信老大?”
    “你不会找喽啰们问一下么?小肥又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你死揪着他干什么?以大当家的谨慎,怎么会不派人一路护着他!”
    ……
    其他几名当家人,也纷纷走过来,出言劝解。少年小肥是他们去年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当时后脑处有一道碗口大的伤口,深可见骨。一看,就知道是被契丹武士用铁锏所伤。众人都认为救不活,只有二当家宁采臣抱着替大伙积阴德的想法,才坚持替这孩子找了个郎中。
    结果小肥的命最后是给救回来了,但是身上却落下了一样甚为麻烦的隐疾。非但平素说话做事楞头愣脑,不见半点儿少年人特有的机灵劲头。记忆力也变得极差,动辄丢三落四。甚至连他自己姓什么叫什么,家在哪里至今都未能想起来。一被人问到就满脸茫然。
    五当家李铁拐今天肚子里的火气,当然也不完全是因小肥那一飞斧而起。只是见众人都替少年说话,顿时有点儿下不了台。皱了皱眉头,咬牙切齿地道:“又护着他,你们又护着他!你们就护着吧!早晚有一天,你们都得死在他手里!你们看看,你们看看他那模样,是真的想不起来么?分明是故意装傻充愣,然后好让大伙不要继续问他的来历!”
    众人被他说得心中一惊,忍不住迅速回头。然而看到小肥那略显稚嫩的面孔和通红的眼睛,心中的怀疑顿时又飞得无影无踪。“行了,老五,你又疑神疑鬼。小肥跟着咱们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即便再能装,怎么可能不露出丝毫破绽?况且你看他的年纪,也就是十五六上下的样子。谁家孩子,十五六就能把四五十岁的人骗得团团转!”
    “是啊,他们骗咱们有啥好处?咱们这些人,又有什么好值得骗的?”
    “老五,你又不是没试过他!他刚醒来那阵子,你天天换着法子试探他!即便他真的有什么隐藏的,也早被你给挖出来了!”
    ……
    “人小鬼大!谁知道他肚子里到底藏着什么花花肠子?”五当家李铁拐说众人不过,却不肯善罢甘休,“纵使他真的得了失魂症,你看他长得这模样,可能是寻常人家出来的么?还有他脖子上的那块玉牌,万一跟被契丹人抓去的那位有什么瓜葛,你说,咱们这些人能落什么好下场?”
    这句话,可真的说到了关键处。众人顿时全都哑口无言。
    小肥长得太白净,太细嫩,半年来在山中跟着大伙风吹日晒,居然无法让他的肤色稍微变黑上半分。跟山寨里的喽啰们站在一起,就像鸡群里站立的一只白鹤。不用仔细看,也可以断定彼此绝非同类。
    在这兵荒马乱年月,能在十五六岁就长到八尺开外,并且又白又嫩的,肯定出自大富大贵之家。而去年契丹人入寇,奉命带兵抵御外辱的杜重威倒戈投敌,马军都排阵使张彦泽甘为契丹人的先锋,掉头反噬,率部攻入汴梁。一夜间,不知道多少王侯之家从云端跌落尘埃。
    假如大伙不小心从尸体堆里捡到一个世家出身的公子哥,其实也不算件坏事。等有机会联系上了小肥在世的亲人,少不得能给山寨换回几百贯谢礼。然而真正令大伙无法想明白的是,那么多遭了灾的大户豪门里头,居然就没有一家姓氏,与小肥脖子上那块玉牌上的“郑”字相符。并且从汴梁被攻破到现在,也没听闻任何显赫之家,公开或者私下寻找一个走失的公子。
    哪怕是小肥命苦到了极点,所有嫡系长辈,都已经死在乱兵的刀下。但天王老子还难免有个穷亲戚呢。中原人又素来重视血脉,小肥的父母的亲朋故旧,在汴梁城那场大混乱结束之后,又怎么可能对故人可能遗留在世上的骨血不闻不问?!
    当种种疑点都解释不清楚的时候,答案可能就剩下了唯一的一个。这是五当家李铁拐最怀疑的,也是大伙最惧怕的。那片玉牌不是姓氏,而是另有其意。据说,被契丹人抓走的哪位皇帝陛下,登基前就受封郑王。假若这个猜测不小心变成了现实,恐怕天下虽大,等着众人的,就只剩下了死路一条!(注2)
    “我,我没故意骗你们!”正当众人忐忑不安的时候,被唤作小肥的少年又在大伙身后委委屈屈解释,“我,我真的想不起来了。大当家这次之所以带上我,就是为了让我看看山外那些地方,看看能不能让我记起什么来。可,可我,我真的想不起来了。我成天拼了命地想,拼了命地想,但是对看到的东西偏偏根本没一点儿印象!我,我发誓。我可以对着大殿里的佛祖发誓!如果我真的知道自己是谁,就让我,就让我天打雷劈!”
    “唉!可怜的孩子!”除了李铁拐依旧冷着脸,其他几位当家人都都叹息着摇头。虽然大伙平素经常呵佛骂祖,事实上,对冥冥中的怪力乱神,心里却始终存有一些敬畏。特别是刚刚被那个破窗而入滚地雷吓了半死之后,更是觉得,大殿内那个开肠破肚的佛像,也许真有几分莫测威能!
    而小肥既然敢在佛前发下重誓,无疑证明了他的病情决不是伪装。大伙不能因为对他的出身有所怀疑,就起了灭口之心。况且无论如何,小肥都还是一个孩子。大伙刀头打滚儿小半辈子,偶尔行一次善,总得有始有终。
    “既然想不起来,就不用再想了!”二当家宁采臣心肠最软,转过身,蹲在少年面前,大声安慰,“从今往后,你就跟着我姓宁算了。叫,叫……”
    搜肠刮肚,他也想不出个恰当名字来。目光从众人身上一一扫过,猛然间看到三当家许远举手里的半截铁脊蛇矛,“叫宁彦章,当年有个大豪杰叫铁枪王彦章,来历也不清不楚,但照样建下了赫赫功业。你想不起自己是谁不要紧,原来姓什么,是谁的种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别忘了自己要努力好好活着,努力做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就行了!”(注3)
    “嗯!”被唤作小肥的少年点点头,带着几分少年人特有的认真,“从今往后,我就跟着二叔姓宁。我一定做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不辜负了二叔您的希望!”
    “其实,你不做英雄好汉也无所谓,这辈子只要活的开心就好。反正,无论如何,我都是你二叔!”看到小肥赤诚的模样,宁采臣脸上瞬间涌起了一缕舔犊之情,摸了摸少年的头,微笑着补充。
    “咔嚓!”有道紫色的闪电撕裂乌云,照在佛像烟熏火燎的脸上。刹那间,佛祖的眼睛似乎亮了亮,望着脚下的芸芸众生,满目慈悲。
    注1:滚地雷,即球状闪电。有蓝色、绿色或者紫色,破坏力极大。
    注2:石重贵是石敬瑭的养子,年青时骁勇善战。石敬瑭先封他为郑王,后又封为齐王。后晋灭亡后,石重贵的两个儿子不知所踪。
    注3:王彦章,即传说中的王铁枪。五代名将,评书中武艺仅次于李存孝。传说其被朱温挖掘之前,是放羊为生的孤儿。却无师自通一身武艺。
    第一章 磨剑(三)
    也许是因为在佛前的誓言让众人暂时打消了心中的怀疑,也许是看了二当家宁采臣的面子,总之,自打有了宁彦章这个名字之后,少年小肥的日子立刻好过了许多。
    非但喽啰里的大小头目们,轻易不再拿他的鲁钝开玩笑,就连五当家李铁拐见了他,也不是每次都横挑鼻子竖挑眼。偶尔还会在他施礼时停下脚步点个头,以示长者之慈。
    但是指望五当家给予更多善意,却无异于痴人说梦。李铁拐前半辈子经历过数不清次数的欺骗和出卖,导致现在看到任何可疑的事情,都会比正常人警惕十倍。只要一天弄不清楚小肥的真实身份,他就一天不会放下心中的提防。
    而宁彦章却无论怎么努力,也满足不了五当家的要求。不是蓄意欺骗,而是事实就是如此。几个月之前从昏迷中醒来后不久,他就发现自己的记忆中某处,是一片空白。
    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甚至连亲戚朋友都没有一个。
    记忆里,他就像从石头缝隙里蹦出来的一般,嗖地一下,就变成了十五六岁的模样。整个过程只有短短的一瞬,在这期间根本没接触过任何同类,没进过城,没交过朋友,没吃过饭,没喝过水……
    唯独有一件事,宁彦章可以确定。那就是,自己不是什么龙子龙孙,脖子上那块刻着郑字与龙纹的玉牌,肯定与被契丹人掠走的那个窝囊皇帝没任何关系。
    想证明这件事其实很容易,哪怕是再不受宠的皇子,从总角之时起,肯定就会有指定的老师指点读书写字。而他非但看不太明白寺庙碑林中所刻的那些佛经,甚至写出来的字也东倒西歪,缺胳膊少腿儿。
    套用三当家许远举的评价,那就是“白丁一个”。试问大晋皇帝再糊涂蛋,有把自己的亲生儿子当猪养的么?
    不过当宁彦章兴冲冲地将自己的新证据拿给几位当家人看时,却没取得他预期的效果。三当家许远举对他的真实身份早已不感兴趣,六当家余斯文和七当家李万亭都目不识丁;五当家李铁拐则毫不犹豫地就立刻认为,他肯定是故意把字写成那般模样的,否则即便用脚指头夹着笔,也不可能把字写到如此难看地步?!而一直最关心他的二当家宁采臣却当场做出决定,从即日起,少年人每天必须在沙盘上练字一个时辰,否则,两餐中的肉食全部取消,只能和喽啰兵们一道去啃菜团子!
    “二叔——!”宁彦章弄巧成拙,当场苦了脸,低声求饶。
    他身上最像龙子龙孙的地方,其实不是肤色和体形,而是胃口。一顿没有肉吃就提不起精神,连吃两顿连盐都不放的菜团子,肯定会饿得笔都提不起来,更甭说学什么颜筋柳骨了!
    “玉不琢,不成器!先前念在你大病初愈的份上,我们才对你纵容了些!”对此,宁采臣却一改平素慈眉善目模样,丝毫不肯通融。“况且你怎么也不能跟我们几个一样,当一辈子山大王吧!我们几个落草,都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而你,总得活得比我们好一些!”
    说这话时,他脸上带着明显的郁郁之色。一双明亮的眼睛里,也涌满了愁苦和屈辱。宁彦章看得心中一紧,连忙点头答应。“那,那我练字就是了。二叔,我听你的。每天练字一个时辰,然后再去看一个时辰的碑文。”
    “碑文就算了,佛经里的东西,对你来说过于高深!”宁采臣伸出手,爱怜地摸了摸他的头,笑着叮嘱,“也太虚玄!咱们汉家儿郎开蒙,还是选《千字文》为好。今晚我抽空去默出来,明天一早你就能用上了!”(注1)
    “谢谢二叔!”感觉到来自对方掌心的温暖,宁彦章躬身施礼。
    “可惜眼下兵荒马乱,否则,二叔该送你去进县学……,唉!”宁采臣却又被触发了更多的心事,苦笑着摇头。
    眼下的少年聪明且单纯,像极垂髫时的自己。那时候的自己有的是时间去读书修身,却终日忙着鲜衣怒马。结果身外繁华转眼成了梦幻泡影,到头来……
    “你啊,有那功夫还是多指点他些武艺才是正经!”正怅然间,却听见五当家李铁拐冷笑着说道。“这年头,读书读得再好,能抵得上别人迎头一刀么?你看看那刘知远,杜重威等人,哪个是读书读出来的。还不是个个活得有滋有味,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即便是契丹人做了皇帝,也不敢轻易去动了他们。倒是那些读书郎,跪完李唐跪大晋,跪完了大晋跪大辽,要想活得好,就得先学会做磕头虫……”
    “这,这是因为世道太乱,不,不能全怪读书人不争气!”宁彦章立刻如同偷西瓜被人捉了现行般,面红耳赤,额头上汗珠接二连三地往下滚,“但,但乱世总该有结束的那一天……”
    “前提是你和小肥两个得能活到那会儿!”李铁拐耸耸肩,蹒跚着向门外走去。嘴巴里说出来的话,继续像毒蛇的信子般,啃噬着别人的心脏。“就他这细皮嫩肉模样,如果不学好武艺防身,只要离开了咱们,保证活不过三个月。我跟你打赌,他若是能多活一天,我也跟着你姓宁,做你的干儿子!”
    “你……”宁采臣被气得直打哆嗦,却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从黄巢造反那时算起,兵火已经持续了近七十年。朝廷的名字也换了四五茬,而乱世,却知道何日才是尽头?!
    在乱世里教导儿孙读书,不如教导他如何杀人。五当家李铁拐人性虽然差,但是他的话,却未必没有道理。所以从第二天起,宁彦章每天就有了两份固定功课。早晨习字读书,晚上练武学射,风雨不断。
    他是个知好歹的,明白二当家宁采臣对自己的一番苦心,所以无论习文还是练武,都非常认真,并且一有时间,就主动给自己“加餐”,绝不敢随便浪费光阴,让宁二叔眼里涌现出丝毫失望。
    然而,有些天分上的事情却不是努力就能弥补的。
    在练武方面,他的进步简直可以用一日千里来形容。学套路时最多两遍,就能比划得似模似样。对练拆招时,也能凭借魁梧的身材和过人的膂力,最大可能地抵消自己经验方面的不足。
    但一提起木笔或者捧起书本来,他的短处立刻暴露无疑。无论怎么努力,写出来的字依旧是东倒西歪,比刚刚开始习字的蒙童都不如。一篇千字文也足足学了小半个月,才勉强能磕磕绊绊地背诵完整。
    “这小子弄不好,原本是个将门之后!”正所谓有一失必有一得。宁彦章读书如此不成材料,反而令五当家李铁拐放心了不少。刻意捡了个少年人听不到的位置,拉住二当家宁采臣嘀咕。
    “即便是将门,笨到如此地步的,恐怕也不多见!”二当家宁采臣偷偷朝着远处“握笔如椽”的少年看了几眼,苦笑着连连摇头。
    谁说长相斯文白净,就一定是读书料子的?十个胖子,九个脑满肠肥还差不多!如果小肥读书的天分,有练武的一半儿,放在太平时节,都足够他金榜题名。而以他现在的模样,也罢!他现在的模样,生在乱世倒也算生对了时候!
    “其实,他现在的样子,对我等来说,才是最好!”三当家许远举也捧着壶浓茶踱了过来,一边对着茶壶嘴儿地慢品,一边笑着提醒。
    一个人即便得了失魂症,他发病前所熟悉的本领,经过提醒后,也能慢慢地重新捡起来。而少年小肥在宁采臣的都督下,苦苦打磨了小半个月,却依旧读书不知句读,写字缺胳膊少腿儿,唯独武艺突飞猛进。很显然,在被契丹人用铁锏砸坏脑袋之前,他曾经有过很好的练武功底,却没怎么在书本方面花过心思。
    马背上可得天下,却不可以治天下。被掠走的那位大晋皇帝石重贵,即便再糊涂昏庸,也不会不请名师指导自家儿子读书,却下得了狠心,将龙子龙孙交给某个武夫调教。除非,除非他原本就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会亡国,所以提前给儿子准备好做凡夫俗子的依仗!
    石重贵比他甘心做儿皇帝的养父石敬瑭有骨气,目光却算不上长远。否则,他也不会在连续多年顶住了契丹人入寇的情况下,最后却稀里糊涂地就亡了国。所以眼下小肥在读书方面所表现出来的天分越差,就越不可能是石重贵的儿子。
    所以大伙先前的怀疑,纯属自己吓唬自己,现在回想起来,真是贻笑大方!
    “好不好还不就那么回事儿,他又不是老子的儿子!”五当家李铁拐如今也相信自己当初的确太过于多心了,嘴巴上却不肯认账。想了想,冷笑着补充。“倒是二哥,白白捡了一个衣钵传人!对了,这小子品性不坏,你干脆直接认他当儿子好了!”
    最后的建议,无疑出自一番好心。谁想到,二当家宁采臣听了后,却果断摇头,“不行,我的命太苦,不能连累了这孩子!他,他无论是谁的儿子,总该比咱们活得好一些才对!”
    转头望着握笔练字的少年,他的目光里,写满了企盼。
    你要活得比我好!这是人世间大多数父亲对儿子的期望。哪怕被生活压弯了腰,哪怕终日匍匐于黑暗中,做父亲看着儿子之时,双目中都尽是光明!
    注1:千字文,古人开蒙三大经典之一。成书于南北朝。
    第一章 磨剑(四)
    “我怎么没看出你命苦来?!”李铁拐最受不了宁采臣动不动就自怨自艾,皱紧了眉头数落。“不就是落了草么?总比跑不出来被人杀了强。况且整个绿林道上,眼下有谁不知道你宁二当家?!”
    “那又怎样?你自己还不是做梦都想着金盆洗手?”二当家宁采臣看了他一眼,继续苦笑着摇头。“如果有的选,谁愿意给山大王当儿子?!”
    五当家李铁拐顿时被问愣住了,咬着嘴唇半晌无言以对。江湖是条不归路,如果有选择的话,谁愿意当山贼?哪怕名头再响亮,在同行眼里再八面威风,养一个儿子去了山外,依旧是个贼娃子。子子孙孙都上不了正经台盘!
    如此想来,宁采臣不肯收小肥做干儿子,理由就很清楚了。并非是怕他自己命苦,而是不想让小肥背上一个山大王之子的恶名。那孩子长得就不像个山贼,又生得一幅好心肠。理应有更大的出息,而不是像老一辈们,背负着罪恶直到死亡。
    可如今兵荒马乱,不当山贼哪里有什么正经活路?就连各地节度使,也不过是实力稍大一些的贼头罢了!与占山为王者本质上没有任何差别。
    “我听说江南大唐那边又开了科举!”仿佛猜到了李铁拐心中的疑问,宁采臣将目光从宁彦章身上收回来,用极低的声音说道。“李氏父子折节下士,很多江北去的人,都被委以重任。如果小肥有个清白的家世……”
    江南大唐,是对南方李氏所建政权的尊称。自打九年前徐知诰改姓名为李昪,改国号为唐之后,经过两代人的励精图治,其国土已经从吴地一隅扩张到了荆楚和岭南。比大晋全盛之时都不逊多让。而其在民生方面,也远远超过了北方的大晋。虽然还没达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但至少已经日渐远离了战乱。手握重兵的武夫们也不敢像北方这样为所欲为。(注1)
    “那你可是有的累了!”李铁拐没想到宁采臣为小肥打算得如此长远,又愣了愣,撇着嘴摇头。
    培养一个脑袋被打傻了的人去江南大唐考科举,在他看来比教野猪上树还不现实。与其有那份精力,还不如仔细谋划一下,当吴老大带着卖人头的钱回来之后,大伙如何走得利落些,以免被赵延寿的爪牙尾随追杀!
    然而这些心里话,他却不会跟宁采臣多说。双方原本不属于一个山寨,去年夏天因缘际会,才一起在瓦岗山上的白马寺内搭起了伙。而在未来,彼此之间的也是老死不相往来为妙。毕竟带着那么大一笔钱去买田产隐居,身边知道彼此根底的人越少越好。
    二当家宁采臣,同样也没指望李铁拐会支持自己。他原本是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因为家园被战火所毁,不得已才落草为寇。从此少年时的很多理想,都彻底成了梦幻泡影。而这几个月从小肥的身上,他总是能看到少年时的自己。所以恨不得将所有的东西都倾囊相授,让后者代替自己,去补全那些当年的遗憾。
    本着琢玉从细的念头,从这一刻起,他对宁彦章的教导更加认真。一遍不行就两遍,两遍还不行就三遍,四遍,乃至八九十遍。反正最近外边风紧,大伙不可能冒着被赵延寿盯上的危险出山去“做买卖”。与其闲着骨头发痒,不如把精力全放在小肥身上。
    如此一来,宁彦章的日子就愈发“艰苦”了。《千字文》刚刚背熟,就又被硬塞了一本不知道从哪淘换来的《诗三百》。《诗三百》才刚刚背熟了开头两篇,转眼晨课时又多了一卷残破不堪的《尚书》。要不是因为外边兵荒马乱,市井凋零。弄不好连《论语》和《孟子》,也会被宁二叔直接拿来给他当教材。(注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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