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越来越深,笼罩四周。
    太一与嫣然插肩而过时,她低垂眼眸,忽明忽暗,她颤抖嘴唇。
    “萧皓月,难道你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那怕,一点点?”
    太一并未回答,他脚上步子也未曾因为嫣然的话而有所停顿,他毫不犹豫走过她身侧。
    一步之遥,插肩而过。
    嫣然手中灵蛇剑在月光下闪烁异样妖娆,那她就让,这一剑,他为此而记住她!
    太一眼眉一挑,身边一道疾风划过,他似有感觉,那瞬间,他把怀里的神音抛向空中。
    “火凤!”他叱喝。
    “师兄!”神音瞬间睁开眼眸,眼神清明她哪有一丝醉意,他把她抛入空中那一刻,火凤已经腾空跃起,接住她。
    “闭嘴。”太一蹙眉,他厉声制止神音。
    神音微微一怔,她低头,凝视扶着太一哭得克斯底里的嫣然,神音眼睛里浮现一丝淡漠,眼前一切景物好似一场漫长连环画卷。
    而她,只是站在云端欣赏的看客。
    赤红色火凤如一团燃烧火焰,刹那便照亮整个夜空。
    嫣然被眼前弥漫血雾笼罩眼眸,她耳边,甚至听到利剑切割皮肤散发出坚韧声响,他的脸近在咫尺,嫣然感觉手中灵蛇剑柄传来一阵温润滑腻,她心中错愕,这一剑,铁定不轻!
    但她抬眸端看他眼睛,他依然悬着万年不变的笑意。
    嫣然一震,手中持着灵蛇剑已经落在地上。
    夹杂斑驳血迹,鼻息之间浓重血腥气味,每一分都让她心中负疚感加深一点,她纠着他衣袖问道。
    “怎么不躲?你明明可以躲开的,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太生气,只是希望你会记得我……”
    太一动作温柔,他扶着嫣然发鬓安慰:“乖,没事的,不要再哭了,我最怕看女人哭。”
    嫣然一听,哽咽一会,她忽然哭得更大声,她回忆季嫣然说道:
    “那年,我一次见你,是在葬礼上,那年瘟疫整个城都在闹饥荒,你久病的母亲,也在那年死了。
    那年死的人太多,送葬的路上到处都是棺材。
    每个人都面色死灰,看着他们的脸,我竟然感到很厌烦,死就死,所有人都有亲人死,有什么好摆脸色,给谁看?
    走到半路,你姗姗来迟。
    手上捧着很大一束花,有一仗多高,花束黄色硕大花瓣仿若阳光那般。
    那一刻。
    我感觉那一抹黄色花束,好像天上许久未开出的阳光,照进我心里。”
    “萧皓月的记忆?”太一若有所思的问道。
    “对,还记得你那时怎么安慰失去小姨的我?
    你说,我们每个人活着的同时,也与死相伴。就像吸入清肺里细小的尘埃,死,不是生的对立面,死亡本就包含在我们的生命之中……
    因为你说。”嫣然见他似有触动,她不觉叠叠不休。
    太一只是微笑,他对嫣然激动毫无所觉,眼神平静。
    神音端坐云端,她视线飘渺,脑海里忽然划过一个声音,她顺着他的话说道。
    “因为死亡,我们的生命得到某种永恒。”
    “对,你就是如此说的。”嫣然肯定点头,方才察觉,这话并非出自太一之口。
    嫣然忽然抬头,望着空中的神音,她忽然大笑起来,回忆起曾经季嫣然问安逸为何会说萧皓月一样的话,安逸那时的回答似乎是:“‘我与他说了一样的话,因为我们是同门,受到一样的教育长大。’
    前生今世,无论是否记得,时间轮回里,所有一切不过不断重复上演!
    萧皓月,今生她还是你的……小师妹?”
    太一微微点头,肯定答道:“是。”
    嫣然脸被火凤光芒照亮。
    她泪水划落,那瞬间她低喃:
    “也许,我一直都弄错了。
    你当年喜欢那座雪山,不过是,幻影……
    萧皓月身边的女子,你表妹叶倾城是幻影,你十五岁遇见那座雪山,方淸缈是幻影,从小陪你一起长大的季嫣然,也是幻影……因为只是幻影,你今生根本就不会记得,也不会再遇见。
    而唯一真实不变,如月在天,只一而已。
    这话,指的不是萧皓月,而是……她?”
    “嫣然,你没事?”太一总觉得嫣然表情很不对,失魂落魄后有一丝了然。
    这‘萧皓月’也真够懂得享受的,叶倾城、方淸缈、季嫣然,光报出名字的姑娘就有三个?那个‘她’,又谁?
    萧皓月欠下这么大笔情债,太一继承萧皓月名字,今生岂不是怎么还也还不完?
    想到此,他就头痛。
    “我无事,要不要为你找个大夫?”嫣然看着他衣诀上斑驳血渍,她有些愧疚的问道。笃然间,嫣然耳边忽然响起清冷悠远的声响,她忽然抬头望了神音。
    神音凝视她一会,缓缓说道:
    “你遇到每一个人,都只是一个阶段的主角,他陪你走过某个特殊的时期,然后又在你的生活里慢慢淡出。
    谁,会是陪伴你走过整个人生的人?
    不走到最后,谁又会知道。
    你的人生这么长,不要轻易下结论。
    当他忘了你,或者当你遇到一个比他更好,就不要纠结过去,连那些美好记忆都不要藏在心里,干干脆脆全部忘记!
    然后继续走下去,走过独属于你自己的人生。”
    嫣然眼眸微微一怔。
    她恍然间想通,她唇边勾起一丝笑,她怎么忘了当年安逸从鬼方传来死讯时,她曾去看萧皓月,想宽慰几句。
    萧皓月当年怎么说?
    他说‘时间只会循序延绵向前行进,从不回溯。时间会为谁而停留?小师妹会有例外?
    人始终要活在现实里,所谓的现实对我来说,去接受那些已经发生的事情。
    例如,死亡。
    明日我就要出仕,一切都会有新的开始。
    祝贺我吧,嫣然。’
    嫣然扶着前额摇头,他们两个,果然是同门,想法一样的人。如此残忍冷酷的说辞,她两辈子都学不会,她的愿望很简单,只是想要一个她爱又同样会来爱她的人而已。
    她远目,顺着神音视线恍然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
    尘子悠修长身影后面,皇城大门……她今生的……
    家。
    现在是告别的时候,嫣然道:“我忘了,最好的大夫一直在你身边,让她来治疗你,告辞。”
    太一目送嫣然消失在漫长街道。
    他扶着受伤的地方,感慨:
    “女人爱上一个男人的速度与甩了一个男人的速度,相当让本君理解,凡间男子的苦闷。
    女人,善变。”
    神音见太一为了给嫣然皇女脸面,他不惜损伤自己的体面,还一副旁若无事的嬉笑样。
    她一本正经的安慰道:
    “今日本仙子总算明白,为何在凡间现实生活里成功的总是男人,女人太喜欢幻想,以此现实对女人太过残酷。
    凡事遇到这种事,女人总幻想着看中过自己的男人,哪里有兴趣欣赏另外的女人?潜意识总想着,即使自己嫁了人,还会有男人等着做候补,他会一直等着自己,来个终身不娶。
    而男人,即使现实再残酷,也会干脆利落的承认所发生事实,‘他被甩了’。在自我调侃一番后,他们会以最快的速度忘了这事,投入到新的生活。
    男人比女人勇敢,他们更愿意直面现实中种种不如意之事,以此,成功也总是他们。”
    太一只是悠闲的瞥了她一眼,笑而不语。
    “公主抱,才享受一盏茶就飞了。”神音沮丧趴在火凤上遗憾。
    “醒了就死过来,腿长着是干嘛用的?”太一鄙视说道。
    “神仙皮槽肉厚,你又死不了。况且……“神音神色淡漠。
    “况且?”太一眼眉轻佻。
    “用一只手,一点血,就能试出‘萧皓月,难道你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那怕,一点点?’嫣然这句话的力度,很划算。”
    神音跳到他身边,摊开他手,太一手上伤口狰狞皮肉外翻。
    但,仅仅只是伤了手,腰腹毫无损伤。
    太一在开始把神音抛向空中,一瞬间他能本能避开,毫发无伤。他偏偏让嫣然那柄灵蛇剑割伤。
    他是故意的。
    太一唇边悬起一抹笑容,他并未反驳。
    神音便自顾自的说下去:
    “你怎会与她计较,她可是帮你证实,纵使无掐指测算,你对人心也料事如神,一语成谶。
    师兄之前嘲讽嫣然‘她只是玩了一场自恋游戏’。这句话本身,你说的时候恐怕也忐忑,这本不确定,但她之后动作,进一步帮你证明你的想法。
    她心怀怨恨而一剑刺向你,看到满身是血的你又心怀愧疚,祈求你的原谅。
    从头到尾,嫣然只把自己心情,放在首位。
    她喜欢你,就来祈求你的爱;她怨恨你,来就刺你一剑;当她愧疚害怕的时候,就请求你原谅。
    她爱上的,只是那个看上你的那个自己,沉溺在回忆里自己。
    自己爱慕自己。
    师兄不只猜对开始,也预料到结尾 ……她对‘萧皓月’的爱,仅此而已。
    你,很失望吧?”
    太一若无其事站起身:“怎么会。”失望的该是‘萧皓月’,他前世似乎并未得到过,真实的爱。
    “憧憬,是距离了解最遥远的距离。”太一若有若无望着掌心的伤痕。
    “看来,是真失望了。”神音惊讶,她端看他一会。
    她眼眸一转,从衣袖里掏出之前他送那块锦帕,拿着锦帕在他面前摇晃。
    她微笑把锦帕附在唇边,印了一抹胭脂吻痕上去,然后她把锦帕包扎他布满创伤手上。
    “美人香吻。
    这样,好好安慰你,受伤的……手。”
    “这锦帕,是给你擦汗。用着锦帕一包,这下好了,师兄的伤口要发炎,再也好不了了。
    你说,怎么赔?”太一失笑,他眼眸一挑,问道。
    “如此严重?我这就给你解下来。”神音惊讶,她一点医术都不懂,都不懂嫣然那句‘最好大夫结论打那来的’,她手忙脚乱的帮他解开手上包扎。
    “你师兄在那丹穴山上捉了一日火凤好累,还要陪你玩公主抱,被灵蛇剑刺伤,一点力气都没了。”太一耍无赖直接靠在她肩膀上:“不如,你来个死尸抱,这里是女尊国,师兄不介意。”
    “你别把全身力道都压在我身上,都快喘不过气,放手、放手。”神音扶着胸口,指着他道:“没力气,有法子,我请你吃饭。”
    “‘请吃饭’最后付账还不是我,现在师兄囊中羞涩,你做饭给我吃。”他摔着衣袖,悠闲说道。
    她望了他半响,脸颊一红,不好意思低喃:“……我不会做饭。”
    他叹气,摇头:“完了,铁定嫁不出去。君子远庖厨,小师妹男人是不会做饭的,谁娶了你,等着陪你一起饿死了。”
    “煮面!我好像,会煮面。”她犹豫半天,搜刮脑海,终于在浩瀚时间海洋里寻找到一丝烹调信息。
    揉搓面粉,敲打面团,她动作甚是熟练,等水煮沸再把面条放下去,不出一会,一碗简单素面就可以上锅。
    “倒是有模有样。”太一望着冒着热气白瓷碗,他执起筷子:“神仙不需要吃东西,对食物爱好只是兴趣,这面,是给谁煮的?”
    “给你啊。”神音把碗推到太一面前,他不是没力气。
    “曾经呢?”他挑眉问道。
    “你猜。”她笑而不语,这问题很有难度,纵使他再聪明也很难猜到。
    “伏羲?”第一个划过他脑海中人选,当然是她‘爹’。
    她摇头。
    “神乐?”他低喃,好吧,‘哥’也不是不可能。
    她再摇头。
    “我师父?”他蹙眉,‘上司’压着不得不做。
    “瞎猜,昊天就更不可能了。”她叹气。
    她被他似笑非笑模样凝视烦了。
    “天神贵者,你可有听过,东皇?”她直接公布答案。
    他眼眸一怔。
    “……东皇?”意料之外回答着实让他大吃一惊,手中筷子差点落在桌上。他怎么,不记得了?
    神音见太一来了一点兴趣,缓缓回忆,直言不讳道:
    “这是很久以前的旧事。
    三万年前我在天庭有个不大不小的官位,少司命。除了掌管三界命盘以外,还有凡间子嗣。
    那年,黄河大水七天七夜,江南水稻粮食几乎被大水冲刷个干净,百姓无粮,既无粮食填饱肚子,更别说上交朝廷大米税收。
    我那时刚上任少司命,于心不忍,我不懂既然老百姓没有被那场洪水淹死,证明天道并未想百姓死,为何人要被天灾活活饿死?!
    所以,我求遍身边所有认识的道友。
    伏羲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道对待万物一样,并未对谁好,也未对谁不好,你我都无能为力。
    神乐说,那年,注定会死很多人。
    昊天说,计天下利,求万世名。世间众人的意志远远凌驾于个人意志之上,那场大水本身是对昏君的惩罚,王朝要交替江山的前兆。帝王昏庸,死去百姓很无辜,若腐朽王朝被推翻建立起新政权,那些百姓后代孩子不会经历他们如今的痛苦,短暂痛苦与死亡,得已保全后世安宁。
    我不懂,那是人命!
    人命只有一次,六道轮回,天、人、畜生、阿修罗、饿鬼、地狱。
    生而为人,三生有幸。
    活着,本是很艰难的事。人喝了那碗孟婆汤,洗去记忆。
    前世的你,不会是今生的你,也不是后世的你。
    每一个人,都是独立而存在,都需要经历出生与死亡,这是天道对人的公平。
    为何人命,就这么分文不值?
    又为何无辜的老百姓,永远是皇权下,最先,被牺牲掉的那一部分?只是因为百姓最弱,所以最先被利用殆尽?!
    究竟是他们太理智,还是我太感情用事?
    少司命神音只有一个信念,身在其位,担其责,谋其事。
    天下百姓生死,由天道命运决定,即不在凡间君王手中,更不在天界任何一个神尊手里,不是他们任何一个手里的工具。
    凡人命运,只会属于自己。
    此为少司命所秉承三界命盘的天道,命,字蓄意。”
    太一眼眸深远,他忽然说道:
    “命者,人所禀受。
    天命,那个‘命’字,所谓上天,对人的虔诚叩首,神应该,拿出对等的回报。”
    “你?”
    神音吃惊抬头,她忽然失笑:
    “我忘了,师兄喜欢测字。其实天庭当初,还有个,他也很擅长测字。
    东皇说,凡尊者之言曰命。大水死这么多人,阎罗殿岂不是要爆满,打破人鬼之间三界平衡,他作为阎罗王上司,对这事不会做事不管的。
    他寻遍六合之间,四海之内,寻找到一株小麦。
    小麦分冬麦、春麦两种,那年江南水患把秋收水稻全部淹没。冬麦就在深秋播种,小麦抗旱抗寒,熬过漫长寒冷深冬,春末收获。
    那年的百姓,终于熬过艰难冬季,迎来春日。
    后来,我问东皇,凡间百姓不知道谁救了他们,我却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他指着新收的小麦,说……”
    “给我煮碗面吧。”太一若有所思,他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所以,小师妹只会煮面。”神音摊手道。
    “神祗为世间黎明百姓走遍四海之内,他最后得到的,仅仅只是一碗面。”太一端详手中面汤,口气有些自嘲。
    “是爱,世间众人给予,一种深远而博大的爱。
    真实的爱。
    他得到世间众人的敬仰,天神贵者,这是后世对他的评价,最高遵从。
    敬仰与牺牲,难道不是一种爱?”神音内心始终对东皇保留一份敬佩,她才记得这么多年。
    “你还记得,东皇他,是何模样?”太一拿着筷子,端起冒着热气的白瓷碗,面汤晶莹剔透,他似有所动,凝视良久。
    “我很幸运,在战争之前,就已经死了。没有经历之后那场残酷的杀戮。
    听闻他,在后来神魔大战中身陨……再醒来,已经过了万年。”神音手托腮想了许久,她把三界命盘弄丢,连回忆也模糊不堪。
    半响。
    她才有些帐然若失。
    “太久,我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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