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那个未来,那个家,你都已经跟我描绘过了,我已在你的眼睛里度过了那样美好无忧的一世一生。
    已经足够了。
    所以,当你万丈荣光凯旋归来的时候,看不到我……也不要难过……
    我是爱你的。
    我这一生中,说过的每一句爱你,都是真的。
    ……
    墨熄……
    昏迷中,依然有泪水顺着顾茫的眼尾滚落,渗进鬓发里。
    ——
    一群术士守在顾茫床边忙碌着,为首的大长老沉声道:“凝血阵,再开三个。神庭、风池、人迎三个穴道落定魂针。”
    说完却不见配合的小徒有动静,于是白眉怒竖:“走什么神?还不快点!”
    小徒慌忙应了:“哦……哦。”目光仓皇从顾茫脸上移开。心中却仍忍不住犯嘀咕——想来黑魔试炼是真的痛。
    不然,这个顾茫怎么在昏迷之中都还哭了呢……
    他的师父催促道:“三穴落针,手势要稳。”
    “是!”
    药修们聚集在羲和府的寝卧床榻前。淡墨色回纹罗帐低垂落,狻猊金兽里燃着安神宁心的香薰,可却镇不下屋内紧张的气氛。神农台的医官进进出出,处理伤口洗下来的血水换了一盆接一盆,煎好的汤药,调好的敷剂也一样接一样地送进来。
    没人敢说话,细密的汗珠沁在每一个修士和仆奴的额前。
    屋里一共两个病人,一个是此刻躺在床上的顾茫,另一个则是坐在桌几边的墨熄。
    谁也不知道墨熄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什么忽然之间伤成这个样子,为什么伤成这样了却还浑不在意,只在意床上昏迷着的那个……
    那个叛徒。
    神农台被急召来医病的修士们心里头其实疑惑极了。
    一个药修小心翼翼地上前道:“羲和君,上品生肌膏拿来了,您的伤……”
    “给他。”
    小修士:“……”
    “这些上品伤药都给他用。”墨熄眼圈通红地,视线片刻也不曾从床上移开,“我没事。”
    唯一一个负责给墨熄疗伤的药修脸色蜡黄,欲言又止:大哥!您有事啊!您这灵核都快崩裂了,您怎么会没事呢?
    但是瞧见墨熄那样固执的神情,谁也不敢再说什么,只得继续沉默着在屋子里外来回奔忙。
    正忙得焦头烂额,忽然有个小家奴紧张地跑进来:“主、主上!”
    “怎么了。”
    “君、君上派了赵公过来宣旨,说,说是让您快去外头接诏。”
    墨熄没吭声,也没动,他一只手仍支在漆黑发亮的檀木桌上,由药修给他治疗。过了一会儿,他淡薄的唇间落下四个字来。
    “让他等着。”
    满堂皆惊,有个正端着汤药进屋的小修士差点把碗都打翻了,瞪大眼睛惊恐地看了墨熄一眼。所有人都有一种感觉:羲和君难道是疯了?
    小家奴磕巴道:“这这这……这怎么能……”
    墨熄眼也不眨地重复,这次干脆只有两个字了:
    “等着。”
    “……”小家奴没办法,只得又跌跌撞撞地出去了。墨熄依旧盯着床上那个被法咒光阵所笼罩的身影。
    一把银髯的药修长老之前就说过,顾茫的体质被燎国改造得太诡异了,身上涌流着非常重的阴气,仿佛是一具被千万人所诅咒的躯体。
    重华对这种体质的人本来就很陌生,加上顾茫受的伤又重,这些药修各个使出了浑身解数也只能勉强稳住顾茫的性命。
    却无法挽回他头脑再次受到的重创。
    药修长老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汗,问道:“神识如何?”
    一直在施法稳固顾茫脑颅的修士脸色青白得厉害,显然已是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但却还是摇了摇头:“……快绷不住了,他本来就少了两个魂魄,现在更是……咳咳咳!!”说到最后,连自己都是力竭呛血。
    墨熄耳中嗡嗡作响,整个人如坠冰窟。
    “什么意思?”
    “……”药修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低眉臊眼的,谁也不敢先做回答。
    “他会变成什么样?”
    这时候到底还是只有长老能出来说话了,药修长老的神情非常地难堪,却还是只能硬着头皮:“恐怕会……什么都不记得……不会说话……如果崩溃得厉害,甚至还可能损及双目……”
    墨熄霍地起身,他整个人都在颤抖了,原本就色泽浅淡的嘴唇更是渺然无色。一直在稳着他心脉的药修被他忽然暴乱的灵流猛地震开,失声道:“羲和君,您不能再妄动啦!您——”
    话音未完,就被一个轻叹着的缥缈女音给打断了:“墨大哥,你得了我的灵核,就是这样糟践自己的么。”
    众人齐齐回头,俱是低首行礼。
    “梦泽公主!”
    “参见梦泽公主!”
    第127章 泽之哀
    梦泽公主一袭淡金色袍帔, 挽着堕云髻,自门外花影里踱入。侍女月娘跟在她身后, 手里拎着一只缠金黄檀锦盒。
    她进了屋,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看了眼罗帐里躺着的顾茫,最后落在了面色苍白的墨熄身上。
    “你又要不顾惜自己的性命了, 是不是?”
    “……”
    梦泽眸光碎闪:“上一次你心脏破碎……也是因为想挽回你的这位师兄。他那时候差点就要了你的性命。是我把你救了回来, 我对你别无所求,唯愿你从此之后遇人遇事, 都先要想一想值不值得。”
    屋里静的可怕,唯有梦泽低低的,却明显伤心极了的声音。
    她一字一顿道:“墨大哥,那么多年过去了, 现在我问你,你是不是仍要和当初一样执迷不悟,做出相同的抉择?”
    梦泽说的是当年洞庭水战之事。
    那一年, 他想要用自己的命去换顾茫的回头, 于是有了洞庭水战的锥心一刺。那一刀是如此决绝,以至于后来他只要一想起来都会感到心寒。
    可如今知道了顾茫作为探子的真相后,再去回想,却只觉得顾茫太痛。
    ——“你算什么东西, 你以为你死了我就会愧疚就会回头?别傻了。”
    “当将当士, 生而为人,那都不能太念旧情。”
    顾茫说这些话, 做这些事的时候,究竟是怎样的心情呢……
    墨熄闭了闭眼睛,他实在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与梦泽解释清楚,他也觉得梦泽并不能立刻明白其中的曲折。
    他的心已作一团乱麻。他想保住顾茫的神识,想护住这个已经遍体鳞伤的男人,想替这个潜伏在鬼蜮里足足五载的密探讨得一个该有的公道,可神农台药修长老的话却不住在他脑海中回荡着——
    恐怕会什么都不记得……变得不会说话。
    崩溃得厉害的话,甚至可能损及双目。
    记忆里那双明亮而温润的黑眼睛弯起来,笑意像繁星浮在水面一样涤荡着。黑眼睛眨了一下,再睁开时,又换作了湛蓝的色泽,仿佛一汪尘俗不染的湖泊向他缓缓涌来。
    重淬前的顾茫无虑地哈哈笑着,重淬后的顾茫安静而乖顺地望着他,他们唤他——墨师弟,墨熄,我的公主,我的主上……
    墨熄的手都在颤抖,他没有再答梦泽的话,而是走到顾茫榻边。他俯身凝视着那张擦去了血渍后苍白到了极致的脸。
    几许沉默后,他对神农台的长老道:“继续。”
    梦泽眼里终于闪起焦急的光斑,她道:“墨熄——”
    “之后我都会跟你解释。只要你信得过我。”
    梦泽:“……”
    墨熄道:“我必须救他。”
    四下里内寂的可怕,似乎有某种看不到的暗潮在流涌着。有一瞬间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梦泽要怒斥要爆发要崩溃了,可梦泽最终停顿好一会儿,慢慢说道:“……好。既然这是你的选择。”
    顿了顿,她上前。
    “我帮你。”
    月娘惊道:“公主!”
    梦泽似乎在竭力绷着什么情绪,她一直以来都是一个极会隐忍的人,但这一次,却是几乎所有人都能看见她眼底涌流着的伤痛与委屈。
    梦泽嘴唇微动,似乎想接着说什么,但她大概是高估了自己的能耐极限,话未出口她的眼眶就有些红了。她偏过脸去,垂了眼睫。
    月娘心疼极了,也顾不上什么主仆尊卑了,她痛惜道:“公主,您、您这又是何苦……”
    梦泽闭了下眼帘,睫毛颤动着,再一次控遏自己,这一次她终于生生忍住了那几乎流溢而出的悲伤。
    她睁开眼眸道:“拿我的药箱。”
    众人皆是一愕!
    慕容梦泽居然是打算自己再行医术吗?!
    重华两个药修大宗师,一个是“贪嗔痴”三垢里的姜拂黎,还有一个就是“戒定慧”三圣里的慕容梦泽。可是梦泽多年前因为救治墨熄,透支了自己的灵核之力,许多事情都不能再亲力亲为。这些年她悉心调养,身体才终于渐渐恢复。
    若是再亲行医术,虽然能达到最好的效果,但她恐怕会彻底沦为一个废人。而墨熄怎可能允她再牺牲一次?
    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臂,低声阻止道:“梦泽,回去吧。”
    “……”
    “我已经欠你一条性命了。他不能再欠。”
    慕容梦泽被他握着臂腕,秀长的眼里渐渐有水雾聚起。
    或许真是这些年等待得太久,克制得太多,从来喜怒不行于色的玉叶金枝居然落得一个在众目睽睽下湿红眼眶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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