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辰晴耷拉下脑袋,江夜雪安慰道:“没事,他会消气的。”
    “嗯……”
    看这一对外甥如此反应,墨熄暗叹一口气,望着慕容楚衣的背影,心道他们三个人之间,虽说慕容楚衣比江夜雪年长了几岁,但怎么看怎么都觉得江夜雪才是最沉稳的长辈。不过这是别人的家事,他也不便多言,正准备把目光收回来,却一眼瞥见重华桥边的石柱。
    墨熄的目光不由地黯了一瞬。时光镜里那个乞讨的老头儿不在了,在顾茫叛国后的第二年,老头儿就过了世,如今这里是再也没有那熟悉的莲花落响起。
    顾茫走到他身边,拿胳膊撞了他一下,抱臂笑道:“嗳,羲和君看什么呢?看慕容先生?”
    墨熄立刻回头:“胡言乱语。”
    “被我说中了吧,恼羞成怒了,哈哈哈——”
    哈了几声,发现不止是墨熄,就连江夜雪和岳辰晴都有些严肃地看着他。
    顾茫识趣地瘪了瘪嘴,干巴巴地又笑两声:“那啥,不好意思啊几位,我开个玩笑。”
    墨熄不和他多计较,说道:“我也走了,我去宫内与君上复命。”
    顾茫问:“不用我跟着进宫吗?”
    “不用,你先回羲和府去。”
    顾茫笑道:“那我能不能四处逛逛?我易个容,保证让别人瞧不出来。”
    “你要去哪儿逛?”
    “随便啊,东市的炊饼摊,西市的皮影戏,城南的杏花楼,城北的胭脂巷……”
    墨熄冷然道:“不许去。”
    “我就看看,我不嫖。”
    墨熄咬着后槽牙,他没有发火,但看上去一辈子的忍耐与涵养都已被用来压制他心里的怒气了。他低头望着墨熄,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回府待着。”
    江夜雪在旁边默默看着他俩争执,叹了口气:“顾兄,你神智恢复这件事,一去青楼就全暴露了,美人虽好,命更重要吧?”
    “……也是,江兄这话说的挺在理。”顾茫嗟叹道,“但羲和府实在太冷清了,要不我去江兄府上坐坐?”
    江夜雪抱歉道:“我还要陪辰晴去一趟药师府。”
    顾茫叹了口气:“好吧好吧,那你们走吧,我乖乖回去躺着就是。墨熄,你回来的时候能不能给我带一副叶子牌?你这府上实在是太无聊了,我还不如回落梅别苑……”
    他话没说完,墨熄已经走了。
    王城已经落了戒严哨,峥嵘的角楼在夕阳的余晖里显得分外威严。
    墨熄是军机署重臣,又是名门之后,有先君御赐的佩牌,可以不经通禀进入王城核心。不过墨熄素来懂规矩,明白天恩是天恩,帝心是帝心,所以尽管有这样的权力,但他从来不用。
    “羲和君!”
    “参见羲和君!”
    走过主步道,行过风雨廊,来到了大殿区。墨熄像在时光镜中那样,穿过羽林禁军,军士们逐一向他低头行礼,将士们的铠甲光鲜,兜鍪上的红雉簌簌,映在残阳余晖里。
    墨熄从前并未留心,但此时一看,却发现原来八年前的羽林已几乎都被换了个干净,在这些王城内卫中,他竟没有看到任何一张旧人的脸。
    “哎哟,羲和君,您回来了!”近侍李公一看见墨熄就朝他拜下,行了个大礼,“老奴问羲和君安呐。”
    墨熄停下脚步:“劳烦公公通报,墨熄求见君上。”
    李公道:“君上身体不适,早就歇下啦。”
    “……”墨熄没吭声,往亮着灯烛的大殿正门看了一眼。
    李公赶忙解释道:“羲和君,您可千万别误会,这大殿内的不是君上。”
    墨熄微皱起眉:“那是谁?”
    李公原本立刻就要答的,可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眼轱辘一转,堆上了后宫娘娘们最熟悉的那种热络又暧昧的笑。
    可惜墨熄不是后宫的人,他并不懂这笑容是个什么含义,只莫名其妙道:“你笑什么?”
    李公弓着身子,迎他步上书阁金殿,笑道:“没什么没什么,就是觉得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老奴想啊,大殿上那位贵人,也一定很想见见羲和君。”
    “……谁?”
    “羲和君进去吧,进去就知道啦。”
    既然李公不答,墨熄也不爱绕弯,他狐疑地看了一眼李公过于三八的笑脸,顿了顿,直接上殿推门。
    檀木大门吱呀一声开了,晚风吹进堂,吹得殿内几盏凤凰连枝灯摇曳飘摆。殿中的侍女月娘吓了一跳,仓皇跪落,叩首道:“问羲和君安!”
    端坐在案牍中的人闻声也抬起了头来,梦泽对上墨熄的目光。
    墨熄:“……”
    梦泽公主秀目舒展,怔了一下,笑容如清水芙蕖般绽开:“啊,是墨大哥?”
    第109章 人真不好骗
    墨熄再迟钝这回也该明白李公的眼神是什么意思了, 他不由地愠怒,转头去寻人, 却见那老狐狸已经溜了。墨熄无言片刻,叹了口气走进殿内,到了梦泽公主案前,问:“……你怎么在这里。”
    晚间清寒, 梦泽身体又弱, 披着件淡青色罩衣,轻咳几声, 温言道:“王兄御体有恙,这几日一直无暇批阅奏折,我便来帮帮他。”
    慕容梦泽作为一介女流,却能跻身重华三君子之列, 此事并非无理。
    她对待子民宽仁清贤,通晓时局军政,于御国之道上见解不输男子。别看她如今弱质盈盈, 那都是因为几年前给墨熄疗伤, 落下了痼疾,而在此之前,她的术法也好、灵力也罢,都可谓是天赋异禀, 教人望尘莫及。
    现在, 她虽然不能再去疆场前沿了,不过依旧可以坐镇帐中。若不是九州大陆未有女子统御邦国的先河, 只怕君上都要给她封个一官半爵,让她名正言顺地去做些实事。只可惜在大多数人眼里,女人毕竟是女人,合该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那些才学也好,谋识也罢,贡献给自己当朝为官的丈夫、父亲或者兄弟就好了,姑娘家又有什么好抛头露面的。
    所以慕容梦泽哪怕贵为金枝玉叶,一国公主,但人们提起她来,说的最多的也就是“哦,那是羲和君板上钉钉的妻子,只是还未指婚,还没过门而已”。
    时势如此,君上也没办法,即使梦泽怀瑾拥瑜,德才兼备,他也不能重用她。不过,有些王权核心的奏案他不愿下放给普通勋贵去做主,自己又心有余而力不足,放眼一看,近亲兄妹除了梦泽、宴平之外,就只剩一个慕容怜。
    宴平不用说了,胸大无脑,十个贵公子,九个和她上过床,让她画春宫图可以,让她看军报简直是笑话。
    至于慕容怜……别说他祖父曾有篡位之意,就冲着先君驾崩前曾认真考虑过要过继慕容怜当儿子,封太子,君上就绝不可能对他毫无芥蒂。
    那么剩下的就只有梦泽。
    慕容梦泽聪明、贤明、清醒、有能力。唯一遗憾的就是她生了个女儿之身。但谁说这个遗憾对于君上而言,不是最大的定心丸呢?
    这滚滚红尘,女人是翻不出什么风云来的,得不到权、得不到势、也得不到拥蹙,只要这个女人一日不嫁,她在世上最亲近的男子就只有她的兄长,也就是君上自己。
    他对她最为心宽。
    将书阁的烛火拨亮,梦泽侧过脸,温声细语地对侍女道:“月娘,去给羲和君沏一壶春茶。”
    “是。”
    月娘退下了,未几端了一只茶盘来,里头搁着茶品点心,她一一布好了,笑道:“羲和君慢用,婢子去门外守着。”
    侍女红罗裙轻摆,退了出去,书阁的檀木门被吱呀一声贴心地掩上了。
    墨熄在衽席上落座,问道:“君上怎么样了?怎么突然就病了。”
    梦泽叹了口气:“他不愿说,也不许神农台的人对外多言,我只道他前几日一直卧病在床……不过没什么大碍,今晨我得了允准,去探视过他,最凶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只是仍虚弱,恐怕还要将养三四天。”
    她停顿一下,带着询问的神色看向墨熄:“墨大哥是来向王兄禀奏委派结果的吗?”
    “是。”
    梦泽关切道:“可都还顺利?”
    墨熄避重就轻道:“辰晴他们受了些伤,已经去姜药师那里诊疗了,别的没什么。”
    “那就好。”梦泽叹道,“不过王兄他这几日怕是见不了你了,墨大哥回去之后写个陈表吧,我代你转交于他。”
    墨熄谢过了,见她案牍缠身,面有倦色,原想帮她一起处理文书。但随即意识到君上既然不把这些奏报交给辅宰,而全都交由了梦泽批阅,想是一些不愿外臣置喙的卷案,于是道:“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你忙完了这些也早点歇息。”
    梦泽秀目盈波,笑道:“嗯?这么快就走啦,不再多陪我一会儿?”
    墨熄:“……”
    “好了,我不过是逗墨大哥玩的,瞧你风尘仆仆,哪里忍心让你陪我闲坐着。”梦泽说罢,又轻轻咳嗽几声,掩了掩口,温声道,“你快回去吧。”
    墨熄起身,垂眸对她道:“夜深露重,你记得让月娘再多给你添一件衣裳。”
    梦泽笑盈盈地:“好。”
    墨熄便走了,他一出书阁的门,月娘就进了阁内,她服侍了梦泽许多年,在旁人面前还有个奴婢样子,可一到梦泽面前,她就容易多嘴多言,藏不住话。
    这不,她望着墨熄离去的地方,跺了跺脚,颇不甘心地对梦泽道:“主上——”
    “怎么了?”
    “您怎么就这样放羲和君走了啊,您看您回城都那么久了,他也就今日难得与您独处,您也不多留他一会儿。”月娘撅着嘴唇小声嘀咕道,“好歹一起吃个饭什么的。”
    梦泽将湖毫在墨砚台里蘸润,悬腕提笔,边写边说:“我留他做什么,他又不愿意。”
    “可他的灵核都是靠主上您的康健换来的,您让羲和君往西,他一定不会往东,他欠您好大的一个恩情呢!”
    梦泽笑了笑:“恩情而已,我也没有打算让他还。”
    “主上这是说哪里的话,当然要他还!”见慕容梦泽如此淡然,月娘有些急了,“羲和君又英俊又厉害,名声又好,听说他在外驻军三年,连一个女人都没接触过,不像别家公子,姨太太都排成行了。这样的夫君嫁了才不亏啊,您若是放着不要,会有一群妖魔鬼怪争着要给他做妻做妾……那怎能行?”
    越说越急,最后竟是无理取闹地甩手道:“我不管我不管,反正他除了咱们公主,谁都不许娶,哪家姑娘都不许招惹!”
    梦泽听这丫头没规没矩地嚷嚷,也不说什么,只执笔书字,过了好一会儿,才似是不经意地问了句:“月儿也觉得羲和君很俊吗?”
    “那当然啦,他可是——”说到一半,忽然觉得自己过了头,忙道,“不不不,羲和君天神一般的人物,哪里轮得到奴婢饶舌。”
    梦泽笑了,代她王兄在一副缣绢奏疏上盖了玺印,吹了吹未干的丹朱,说道:“也没什么,就算不说,我也知道你们这些小丫头都喜欢他这样的男子。高大,正直,可靠,都挺好。”
    月娘愈发急了:“主上,您就算借奴婢一千一万个胆子,奴婢也不敢……也不敢……”
    “你怕什么。”梦泽温柔道,“我只是随便跟你说说,例举他这样那样的好,但是月儿,你有没有想过他这么出色的人,为什么这个岁数了还未婚娶?”
    月娘咕哝道:“还不是因为主上身、身体不适嘛。”
    “哪里怪我?”梦泽笑道,“他若真心想娶,早就跑去和君上求亲了。”笑容一点点淡下来,“是他自己不愿,才一直拖着。”
    “……所以奴婢才想让主上与羲和君多待一会儿啊!您看,您二位一年到头都不单独相处几次,这男人啊都是要看到眼前人的,一月不见,月月不见,再浓的感情都该淡啦。”月娘顿了顿,咬了下嘴唇,似乎豁出去了,“而且主上您是不知道,可我都听人说了,您不在的时候,那群千金小姐都挤破头了要往羲和君面前献媚,就连您的妹妹宴平公主,她都想要勾、勾——”
    宴平毕竟是公主,勾引两个字,月娘就算和梦泽再是熟稔也不敢说出口,最后含含混混地带过了,“想要那什么羲和君。您看她都那么主动了,主上您怎么还把羲和君往外推?您也不想想,他能有今天全是因为您啊,我真替您不值!”
    梦泽摇了摇头:“强扭的瓜不甜,我不逼他。”
    “主上!”月娘委屈道,“唉,可您……您如今也……这样了,羲和君再不提亲,是想累您等他到什么时候?”
    “月儿你不得胡言。”梦泽隔了笔,严肃道,“我与羲和君素无鸳盟,又有什么拖累不拖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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