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冬夜酣呼怀金留醉态 春明遥别冒雪告游踪金子原走了,金子平和杨露珠也不好再说什么,金子原一面取了大衣走着穿,一面就按着叫人铃。勤务进来了,他一挥手道:“叫他们预备车子,我要出门了。”说着又回转头来向金子平道:“晚上是几位小同事公请你,让张丕诚陪着你去就行了。我也许不能赶到,有什么话我们晚上再谈吧。”金子平道:“你不到不要紧。不过你在什么地方,可以留个电话下来。有什么事,我可以打电话找你。”金子原牵着皮大衣的领子,抖了两抖,做了个踌躇的样子,然后摇摇头笑道:“不用留电话吧,六七点钟的时候,我向酒馆子里去打电话吧。这会儿我先去见部长。”部长这个名称是相当惊人听闻的,金子平不便问,杨露珠也不敢问。金子原脸上笑嘻嘻的,就挺着胸脯子出去了。他所要拜会的人,在十五分钟后会到了,那精致的小屋子里,铺着很厚的地毯,一张圆桌子,上面铺了一块玻璃板。玻璃板上陈列了细瓷杯碟,牙骨筷子,每样都是两份。主人坐在主位相陪,她不是别人,乃是烫头发穿旗袍的田宝珍。
    金子原坐在上席,望着田宝珍笑道:“我就是专诚来赴你这个约会的。有两个大宴会,我都牺牲了。”田宝珍坐在下方,提了一把赛银的小酒壶,给他满上一杯酒,又向他点着头笑道:“这算专员聪明,你成天地吃馆子,那些肥鱼大肉,不但不养人,反会吃倒胃口的。我们这里,虽然没有好吃的,可是煮两块豆腐,烧一把菠菜,倒是富于营养的。”说着,把手上的小玻璃杯子,高高举得平了额顶。这玻璃杯子里,斟得通红的,隔了玻璃,颜色非常好看。田宝珍在杯子沿上向他飘着眼光,笑道:“喝,今天我可以陪你多喝两杯,反正我没有戏。”金子原举杯抿酒,眼睛望着她,也是不断地微笑。田宝珍将筷子拨着一碟虾米炒芹菜,慢条斯理地挑了芹菜里的虾米来吃,一面淡淡地笑道:“你老对着我笑做什么?有什么话要说吗?”金子原道:“昨天晚上,你和我商量要借四根条子,这事除了你,就只我知道。你以后告诉了什么人吗?”田宝珍道:“告诉谁呢?根本你也没答应给我不给我,我告诉人,这是什么意思呢?”金子原点头道:“你所要求的事,我考虑了一下,本来也可以答应你的。可是事有凑巧,杨露珠也提出了同样的要求,要向我借三根条子。我答应了她的,就不能答应你的了。”田宝珍道:“条子,专员有的是!何可至于答应了她三根,就不能答应我四根呢?”金子原将酒杯举起要喝不喝,好像在想心事似的,过了一会才笑道:“田老板,你现在还不至于没有钱吧?你赚包银,好像就是上万吧?”说着,把杯子放下,看她有什么表示。
    田宝珍心里想着,这几根金条他还没有松口,这要用条什么计才好。自己跟着想心事,就把酒壶往外一移,便道:“我的包银的确不少,可是用度也不小呵!你到过后台,你可以看看我带着多少人扮戏,又可以看看我台上的场面是多么热闹。台里台外,这么多的人,不都要钱开支吗?”金子原笑道:“这自然是事实。可是你不能唱一次戏分一次钱,一个子儿不剩。”田宝珍微笑着,鼻子里哼了一声,点点头道:“不就是这情形吗?现在我要多制一件行头,就得零碎去想办法。我现在有几出戏学好了,就因为没有行头,不能上演。”金子原将手摇了两下,笑道:“你不要这样啰嗦了。我给你打算打算,你现在是青春茂盛的时候,你把这光阴完全在舞台上消磨了,未免可惜。不如急流勇退,在这个时候,赶快抽身。”田宝珍又扶起筷子低着头缓缓地吃着菜,板着脸,似乎在想什么心事。约莫过了三四分钟,她抬起眼皮来,将对面酒杯子里的酒看了一看,只见杯子里空了,就提起手边的小酒壶,站起来向金专员杯子里斟着。金子原连忙站起来伸手将她的手捏住,笑道:“金条给你,那没问题。我和你好好地谈上一谈吧,不要在这应酬上耽误时间了。”他说着话,抢着给她满上了酒,然后松了手,才向自己的杯子里满着,举起杯子来笑道:“来,我们同干一杯。”
    金子原先把手上举的那杯酒,一仰脖子喝干了,然后向她照着空杯子,不肯放下。田宝珍见客人是这样的敬酒,料到这杯酒是拒绝不得的,只好勉强干了。金子原还不坐下,提了壶又斟上一杯,笑道:“事事成双,要喝就喝个双份,再来一杯!”说完,又把这杯干了,然后提了壶向她面前送来。田宝珍将手接了杯子,摇头笑道:“我实在不会喝酒。”金子原笑道:“这话不通,你若不会喝酒,怎么拿酒出来请客?而且又斟着酒相陪?这桌上并没有第三人,你不能说这份是找人替代的。”田宝珍道:“虽然勉强可以喝两杯,我可是要慢慢相陪,像你喝得这样子急法,我可陪你不了。”金子原右手提壶,左手又隔着桌子伸过来,要拖她的手,她身子向后一闪,笑道:“你放下壶来吧,我自己斟着就是。”金子原笑着摇摇头道:“不,这杯酒非要斟不可。这杯酒是我敬你的,由你自己去斟,那就失掉我敬酒的意思了。”田宝珍怕他抓手,又不能不接他的酒,急中生智,就用两手捧着杯子,做出十分恭敬的样子。这样,算是把这个问题解决了。金子原斟过了酒,问道:“小姐,喝不喝?你要我四条金子,我都答应了,我要你多喝一杯酒的小小要求,你都不能答应吗?”田宝珍听到了四条金子的这句话,就没有勇气来拒绝这杯酒了,依然站着把酒喝干。
    她实在是个没有酒量的人。这两杯急酒喝了下去,立刻在腮上飞起了两道红晕。宾主重新坐下,金子原望了她道:“你觉得我敬你这两杯酒,有些勉强吗?”她笑道:“你看到我喝成什么样子吗?”说着,伸出手来,摸了摸腮帮,微笑道:“脸上红成了关公了。难道这不是喝多了吗?”金子原笑道:“谁要是给我四根金条,就是喝得倒下去,我也要喝的。”田宝珍听到他老说着金条,心里就想着,我没有说什么,他倒是老提这四根金条,便笑道:“酒我可是喝下去了,那么条子呢?”金子原笑道:“我既然答应给你条子,当然会给你。但是条件就这样简单,只要你喝两杯酒,就算成交了吗?”田宝珍道:“那么,还有什么条件呢?”金子原端起酒杯子来,慢慢地抿了一口酒,笑道:“我说这句话,也许你听了不入耳,我的意思,是劝你不必唱戏了。”田宝珍道:“不唱戏?那我以什么为生呢?”金子原放下筷子,将手指了自己的鼻子笑道:“有我金专员,你田老板的生活该是不成问题吧?”田宝珍隔了桌子望着他,装作不大明白似的,说道:“你给我介绍一份工作吗?我没有杨露珠那份能耐呀。”金子原道:“不用你做什么工作,你的生活,我可以负完全责任。”说着,将手连连拍着胸膛。田宝珍还是故意摇摇头道:“那不好呀,我也不能无功受禄呀!凭什么,我的生活要全倚仗着你呢?”金子原连连点头道:“我这样说了,自有我的理由。”田宝珍笑道:“得啦,我们不谈这问题了。听说你二爷明天就回重庆去,不久又要回来。二次再来,托他给我们带点吃的吧。”金子原笑道:“我特为此而来,怎么不谈这个?金条,我这里带的有。”说着,在左右口袋里陆续掏出黄澄澄的四根金条,向桌沿上放了下去,然后搓着手笑道:“我不开空头支票,马上付现。”田宝珍隔了桌面向金条飘了一眼,果然不假,这就微笑了一笑道:“这是带给我的吗?”金子原笑道:“田老板,老实对你说吧。我在重庆,带了一批法币来的,原是想在这里买些动用的东西,因为我没有工夫,都买了金子了。这样的东西,我很有一些。你若是肯和我合作,我还可以送你一点。”说着,他将摆着的金条向桌子中间推了一推,表示可以继续相送的意思。田宝珍虽然觉得这位专员的气焰有些咄咄逼人,可是摆在面前的金条,最为现实,望了那金条,心房有些卜卜乱跳,因笑道:“我们现在不谈这个,自自在在的把这顿饭吃下去再说。”金子原道:“自自在在?我不能自自在在!”说着,他突然站起身来,走到田宝珍身边,拍拍她的肩膀道:“站起来,你教我跳舞。”这时田宝珍手上还拿着筷子呢,回转头来笑问道:“不吃饭跳舞,这是什么意思?”他伸手去夺田宝珍手上的筷子,拉着她的手,把她扯了起来,笑道:“有意思,大大的有意思。”他一面拉扯,一面就颠动着脚步,开始跳舞。就在这时,田家的厨子,将木托盘托着两碗菜进来。田宝珍在家人面前,常是端着正经面孔的,这样让她很不好意思,便推开了金子原,身子向后闪躲,红着脸笑道:“你也没喝多少酒,怎么就醉了?”金子原还是不肯放她,仍然把手拉扯着她,向她笑道:“你客气什么?我们也不是没有同舞过!”那厨子带着笑容,把菜碗放在桌上,没敢说什么,立刻就退了出去。
    田宝珍使劲将两手抽着,红脸道:“你真是醉了,这样让别人看见,多么难为情。专员,这样也有点失体统吧?”金子原笑道:“跳舞是正当娱乐,你怎么说是有失体统呢?今天晚上你非陪我去跳舞不可!”田宝珍见他脸上红红的,不知道他是喝醉了呢?还是变了颜色,两只乌眼珠像是突了出来向人望着。她心里卜卜跳着,有些害怕,因道:“陪你跳舞,就陪你跳舞。但是也不能在吃饭的时候放下饭碗来跳舞呀。我们坐下来规规矩矩把这顿饭吃完,你看好不好?”说着,她笑嘻嘻地不住向金子原点头。当她点头的时候,脚步却是缓缓地向后移动着,还有躲开他的意思。金子原左手捏了个拳头,在右手巴掌心里重重地锤打了一下,望了她道:“酒不喝了,饭也不吃了,干脆我和你说吧,我要爱你,你打算怎么样?”田宝珍也是老于交际的人,她倒不为这言辞所窘,笑道:“你要爱谁就爱谁吧,那是你的自由。”金子原还是站着不动,又道:“那你怎么样?”田宝珍将手扶摸鬓边吹乱的头发,抿嘴笑道:“我不爱这样浪漫,除非正正经经的谈爱情。”
    金子原站在屋子中间,向田宝珍望了一望,笑道:“要是凭你的话说,是嫌我太鲁莽了。好吧,昨晚一夜恩情,都付诸流水。不过我要把话说明白一点。这桌上摆了四根条子。每根是十两重,至少比你赚的包银总要多一点儿吧?你讨厌我,但这条子你讨厌不讨厌?”说时,把手对桌上指了一指。田宝珍对桌上一看,可不是四根条子明晃晃的放在那儿吗?要说自己不爱金子,哪有这样的事?可是四根条子虽然摆在桌上,那所有权还不是自己的。他一变脸,把四根条子往袋里一揣,立刻起身告辞,那自己还是白瞪眼。看样子此时还是不能太硬,因笑道:“怎能说我讨厌你,这桌上的菜,不是为你弄的,是为谁弄的?不过你不怕人来人往,可是我怕呀!”金子原走过两步,笑道:“你不讨厌我!我提的话你觉得怎么样?”田宝珍道:“忙什么呀!就说今天晚上还有一夜,这还不容易答复你吗?现在菜还是热的,赶快吃饭,吃饭之后,咱们慢慢谈吧。”说时,便一手伸过来,牵住金子原的袖子,口里说道:“来吧,咱们吃一点儿东西吧。”她连拖带拉,又把金子原拉入客席,自己坐在他的右手方,将筷子夹了盘里一块盐水鸭,放在他面前碟子里,笑道:“这盐水鸭很好,吃一点儿吧。”她尽是一味歪缠,金子原纵有一肚子的话,也只好依着她等一会再说了。
    下午九点钟的时候,金子平回金公馆来了。看看专员屋里还没有人。自己把金条都已装好,虽然说没有事,总怕哥哥有什么话吩咐,不敢走开。到了十点钟,杏子来报告,专员有电话来,在专员办公室里听。这时杨露珠也走了,自己便到专员室里来接电话。金子原先问了一问大北银行里陈六爷走吗?子平答:“是吴襄理走。”金子原问:“东西都放好了吗?”子平答:“放好了。”金子原道:“今天有几位贵宾在这里做深夜之谈,大概我回来是很晚很晚了,说不定要天亮才能回来。好在你们的飞机要十点钟起飞,现在没有什么事了,你休息休息吧。”说毕,就把电话挂上了。金子平晓得乃兄公事很忙,听了电话,也没有放在心上。自己回到房里,打一算睡觉,忽见刘伯同口里衔了烟卷,好像是很悠闲的样子。金子平连忙请他坐了,然后问道:“怎么?这个时候还没有回府吗?”刘伯同道:“我是打算请专员一点指示,就在外面办公室等候。刚才是专员打回来的电话吗?”金子平道:“是的,他说要天亮才能回来。”刘伯同皱了眉头道:“糟糕,天亮才能回来?他说是在什么地方吗?”子平道:“他没有说。”刘伯同踌躇一会,只好起身道:“这只好明天再说了。二爷,你休息吧。”刘伯同说完了这话,也就走了。金子平见刘伯同走了,心想哥哥公事很忙,也就不问哥哥是到哪里去了,自己安心睡觉。
    冬日夜长,他睡了一觉,睁开眼一看,东方还没有发白,把手上的手表,翻转来一看,已经六点半了。心想,这个时候大概哥哥早已回来了,赶快起来吧。自己赶快穿起衣服,就往隔壁洗澡间里一跑。当然洗澡间里热水早晚都是预备好了的。匆忙放开龙头,洗了一把脸,刷了牙,穿上衣服,赶忙向哥哥办公室走去,但是只亮了一盏灯,并没有人。心想,哥哥或者睡了,就掀开门帘向房中走去。也是只亮一盏电灯,床上空空的,也没有人。哎哟!金子原在这时候还没有转来,昨晚上陪着同事谈话,这未免太辛苦了。看看手表,已是七点钟了。向外掀起窗户帘子看看,都还没有起来。不过自己已经起床,天色已有些稀稀地亮了,就索性等哥哥回来吧。这样想着,就又上哥哥办公室里来,把电灯一齐打开。这隔壁便是书房,便自走了进去,在书橱里随抽了一本书,拿了坐在沙发上看。原来拿的是一本《红楼梦》,倒也看得上瘾,就陆续看了下去。
    金子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只晓得屋里的人渐渐都起来了。忽然听金子原笑着道:“你这么早就起来了,不忙,现在才八点多钟。离飞机开的时间还有一个多钟头呢。”金子平连忙走进书房,将书本放进书橱里。回头看看金子原正在脱大衣。杏子闻声早已进来,连忙接过大衣,与他挂起。金子平道:“我的事都已办完了,恐后你还有什么事要吩咐,所以老早起来。不想你事情实在太忙,一夜都没有睡觉吧?”金子原道:“睡了的,睡了的。杏子,你看厨房里还有什么东西没有,赶快拿来,二爷用过了,就要到飞机场去。”杏子答应一声“是”,起身走了。金子原将手表一看,对于平说道:“还有一点半钟,飞机才起飞。这里到飞机场,汽车只要二十几分钟就够了。”金子平道:“昨晚上你不在家,你封了的东西,让它放在这里,究嫌不严密,因此我移在我的床头边上了。”金子原笑道:“小心当然是好,不过在你大哥哥公馆里,那毕竟不要紧的。”
    金子平虽因为哥哥如此说了,但还不敢大意。自己到房里将三个小皮箱,提了出来,放到哥哥办公室里。箱子上帖有封条。封条是很厚的棉纸,印着蓝色字,写明了是某某谨封。金子原看到,轻轻对兄弟道:“你要好好地照顾,我的一切,都在这里面。”金子平站在哥哥面前,必恭必敬地道:“这个你放心好了。”他还有话要说,忽然听到外面,一阵鞋子响,是杨露珠、刘伯同、张丕诚来了。杨露珠在办公室外面,就一路嚷着进来道:“你瞧,我们替二爷送行,差一点来晚了。”随着把门一拉,早有一阵香风,扑人眉宇。杨露珠先进来了,就把皮大衣脱了,里面穿的是粉红旗袍,还系着一条雪白的围巾。金子平站起身道:“不敢当!”杨露珠道:“怎么说不敢当呀!不过……”说到这里,见金子原坐在写字椅上,正对杨露珠微笑,杨露珠便道:“你说,我应该说什么?”金子原道:“别闹了。看看点心做好了没有,我该上飞机场了。”杏子在外面屋子里答应道:“早已齐备了,请用吧。”
    金子原在前,子平、露珠随后,刘伯同、张丕诚在大客厅等侯。金子原道:“今天起来得很早,大概你们都没有用过早点,就一同吃吧。”刘、张二人答应是。金子平在旁边。心里有点明白。大概一同吃饭,就只有杨小姐一个人,虽然刘、张两位是专员的左右手,还不能在一桌子上吃饭。这样一比,杨小姐的地位如何,也可以想见了。五个人到了膳堂,只见正中桌上摆了三副杯筷。方才金子原说过了,请张、刘二位在一桌同吃,这才有人把两副杯筷添上。金子平一看桌上,有八个碟子,全是风鸡板鸭之类,各人面前是一小碗蘑菇炖鸡面,另外还配两个盘子,一盘是白的鸡蛋糕,一盘是叉烧包子。金子平这就想道:“早上吃点心,那就随便一点儿吧,为什么弄得这样好呢?”金子原看见兄弟站在桌子外边,见了这几样吃的东西,有些舌翘不下的样子,便道:“这是替你送行的,平常吃点心也就是这样一半的菜。”金子平心想,就是一半的菜,那也可观了。口里答应声“是”,便坐下吃了。看看他们吃了那碗面就够了,子平倒是吃了两碗面,还吃了几个叉烧包子。金子原看门框上的挂钟,已经九点一刻了。便道:“我们要走了。至于送,我看可以不必,过几天他还要来的。”说着,又隔了桌子犄角,伸过一只手来,摸着杨露珠手胳膊,笑道:“你也不用送,至于几斤橘子,他会带来的。”杨露珠道:“二爷初来,不送,怕是不合礼吧?”金子平道:“只有我送杨小姐是正礼,没有杨小姐送我的道理。”说着,将两只手抱了拳头,连作几个小揖。杨露珠最爱听这一套,含笑受着,故意向金子原问道:“这是什么礼节?”金子原拔腿自往办公室里走,笑道:“你说是什么礼节,就是什么礼节。”接着大家一笑。
    回到办公室,金子原就命人把三只小皮箱子抬上汽车。金子原弟兄都穿上大衣,子平手上还提了一个小箱子。杨露珠依然打算穿上大衣,金子原连忙伸手将她引到卧室里谈了几句话,出房来之后,她就把送上飞机的意思取消了,笑道:“我不送了,希望你快点儿来。”金子平连说“是是”,对杨小姐告辞。回头又对刘伯同、张丕诚告别,所有同事也告别了,就同子原同坐一辆汽车开往飞机场去。刘、张二人看到杨小姐要送行,后来也取消了,自然不便去,送到门口,二人就慢慢回来。这位刘伯同先生,有话要对金子原说,昨晚等候了半夜,没有等到。觉得一大清早,金子平又要走,不是时候,索性等一下吧。自己走到办公室窗外,就道:“露珠,你在屋子里干什么?”杨露珠道:“专员有两封信,叫我誊一誊呢!”他们这办公室,是一列走廊,走廊里面,正屋是内里大客厅,两边有十间屋,这办公室是第三间屋。刘伯同道:“我可以进办公室来坐坐吗?”杨露珠笑了一笑。刘伯同一进来,杨露珠便道:“姐夫,专员不在家,你要进来就进来得了,跟我还这样客气?”刘伯同坐在沙发上,看她脸上有些得意神气,便道:“这专员房里,除了你,有谁敢望这里头跑哇?而且……”杨露珠笑道:“谈这些干什么?你有什么话要提,快提吧。”她放下了笔,对刘伯同望着。刘伯同道:僦是佟北湖呀!他那回要见专员,正遇着专员睡得极香,只好走了。可是他对于这事,没有死心。他希望以后有机会再谈谈,我当时也答应了他。可是他常打电话给我,问有机会没有,我没有得着专员指示,怎么答复呢?”杨露珠笑道:“你对朋友的事,倒是极肯卖力。”
    刘伯同起身看看窗子外没有人,回身看看门外,也没有人,这才站在写字台边,轻轻说道:“对朋友热心,还有对亲戚热心吗?佟北湖早几个月在北平,当然是无路不通。到了现在,也还是无路不通。他说我们专员现在是五子登科。哪五子呢?就是房子,车子,金子,这底下我不必说了。他对这五路,都有点办法,可惜无门路可走。我听了这话,不免心中一动。什么几子,我不去谈它,这金子一项,我们专员正在那里大转脑筋,越多越好呢。小姐,这个时候,你又比我们强多了,是不是你可以进言呢?老佟正等我们的回信。”杨露珠把面前信纸推了一推,笑道:“佟北湖现在还有钱吗?”刘伯同道:“钱虽不见得多,总比我们阔绰几倍吧。他见了我们专员,故意装得那样穷,其实,谁都知道谁,装穷干什么?再说,我们也沾了他不少的光,他既然求咱们,咱们两便的事情,若能尽一点力,倒也无妨。”杨露珠道:“我倒知道他的第二个太太手头上有几文。好吧,今晚九点多钟的时候,我试试看。”刘伯同听了这话,就两手抱着拱揖。杨露珠道:“好了,我明白了。你出去吧,你在这屋子里久了,惹得许多人注意。尤其是张丕诚这家伙。”刘伯同口里连说“是是”,赶快出来了。
    到十一点钟,金子原回来了。回来以后,少不得要处理一些公务。到了下午七点钟,来了一通重庆来的电报,是金子平发的,说是一路平安,明天还有密电报告。这就让金子原格外放心。但对杨露珠仍说是有急事,立刻要走,有事明天再谈。杨露珠以为他真有急事,不要紧的事只好暂时不提。不过第三天的晚上,都是这样,倒使她有点疑心。第四天下午,金子原又出去了,忽然有一个电话,一听是女子的声音,那边就问,“你是杨小姐吗?”杨露珠说:“是呀!”那边说:“我是田宝珍。我有极秘密的事,告诉杨小姐,不知你爱听不爱听?而且这件事,对杨小姐十分有利。”杨露珠道:“那就谢谢你了,请告诉我吧?”田宝珍说:“既是杨小姐爱听,我马上就来。”杨露珠挂起电话,心想好奇怪,田宝珍是自己的情敌,为什么会有好消息告诉我呢?这倒要听上一听。过了只有二十分钟,田宝珍就来了。杨露珠赶快出来,在大客厅和她握手。田宝珍笑道:“你接到我的电话,觉得很奇怪吧?”杨露珠笑道:“我们是朋友,有好消息告诉我,就请到专员办公室里坐,田小姐来了,总不能以常礼来款待呀。”田宝珍并不推辞,跟了她进来,脱下大衣坐下。
    这时,忽然天上彤云密布,院子里几棵树,只剩权桠的树枝,飒飒地颤抖了一阵。在上屋看那几弯走廊,都是阴沉沉的,正是要下雪吧?正在这样疑惑,就见半空里,飞起很大很密的雪片。杨露珠道:“哟,好大的雪!你这时候,正是丕微之访戴。”田宝珍坐在沙发上,将听子里一支烟点着,喷出一口烟来,笑道:“我不懂得文学,不跟你谈这个。可是我这回来,对你真有好处。——你猜是哪样一件事?”杨露珠坐在她正面,摇摇头笑道:“我猜不出。”田宝珍又吸了一口烟,笑道:“我就告诉你吧,你们专员愿花一笔很大数目的钱,叫我嫁他。你猜,我怎么着?”杨露珠听了这话,当然心中一跳。但是依然装着没事,笑道:“我猜,你已经答应了。”田宝珍笑道:“要是答应了,我还来找你干什么?”杨露珠听了这句话,果然是好消息,即忙向窗子上看看。只见雪花正向地上涌,一下子工夫屋上地面都成了白色。田宝珍道:“不要紧的,你专员刚才从我家里动身,到别处察看东西去了,不到天黑,不会回来的,所以我赶忙向你报告这个消息。”杨露珠道:“就是你不嫁他,但他是中央大员,正是……”田宝珍笑道:“这个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而且他年纪也还不大。但是有许多不能嫁他的原因。譬如我有很多朋友,嫁了他就得把朋友一齐丢开。”杨露珠道:“这里面有不少可爱的人。”田宝珍倒不否认,笑道:“自然有,问题倒不在这里。他说,我若是不嫁他,北平城圈子里,我就不要想唱戏。这倒是真的,他说哪个的戏不准演,当然那个人就不能演。我很怕他翻了脸,因此尽管敷衍他。老实告诉你,这三四天他在我家只蘑菇。”杨露珠笑道:“那怎么办呢环愿嫁他,又不愿得罪他。”田宝珍淡淡一笑,站起身来,顺手将她的肩膀拍上了两下,笑道:“所以我有话对你说。除了北平我别处还能演戏,不准我演就不准我演。我另找一方就是了。可是我要走起来,我一个人好走,带上许多行头,这就不容易走,而且.他天天到我家里去,决计逃不了他的一双慧眼。所以把真话对你说了,你可怜可怜我,把他留在家中一晚上,让我好走。假使我能够到天津,那就不怕他了。这是我一肚子实话,你看怎么样?”她站着等候杨露珠的回话。杨露珠也站起来,心里想着,这眼面前就去了一个大敌,这是最痛快的事。而且她有很多可爱的人,当然不愿嫁他。再说她唱戏还很红,为什么急着要嫁人呢?她还说“可怜可怜她”,这样总说战败了她。想着,就拉住她一只手道:“你这话我看都是真的。你要走,哪一天走呢?”田宝珍看看屋子内外都没有人,就低声说道:“要走,就是今晚六点多钟走。”杨露珠道:“走得这样快?”田宝珍道:“当然要快!今天到这儿来,当然他是会知道的。你回头就对他说,我来,不过是乱扯一顿罢了。不过你要攀住他,在下午六七点钟时不要使他走开。至于我用的行头,回头慢慢儿移开。你是不是能答应我?”
    杨露珠这时握了田宝珍一只手,被她追了一问,想了一想,便答应她道:“好的,我总设法子留住他。可是你当真今晚六点钟就走吗?”田宝珍手上有颗红豆戒指,连忙在手指上脱了下来,笑道:“我骗你做什么?我嫁他不嫁他,你也管不着吧?我这里有一颗红豆戒指,就送给你吧。”说着,就将戒指向她手心里一放。杨露珠连声道着“谢谢”,问道:“这红豆戒指专员可曾看到过吗?”田宝珍道:“我哪里这样傻,他见过的,我还会拿着送你吗?——现在我要回去了,诸事拜托了。”说着,连忙穿上大衣。杨露珠道:“雪正下得大,后面看前院,都看不清楚。有车子吗?我叫汽车送你。”田宝珍穿上了大衣,一面走一面答道:“这几天,张不诚的车子借给我坐了。”又低声道:“当然,等一会儿,我会叫他走开的。”杨露珠跟在她后面,一直跟着走到大门口。田宝珍走上汽车,说了一声“再见”,而且还把声音拖得很长。这时雪把整条胡同盖上白毛毯子了。只见那辆汽车,一会儿就在雪花中消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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