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活死人在两小时以后,丁古云所住的这家旅馆,固然只剩了一片瓦砾,而且附近有七八户人家都也是一堆焦土。发火的时候,是晚上一点钟,在睡梦中的人,是否一一逃出来了,这就是个疑问。到了次日早上,大家已在火场里发现了五具焦糊的尸体,旅馆所在,却占了五分之四。这些尸体是什么人,当时虽无所知。而这位旅馆帐房,恰好把旅客登记簿子抢出,他便把这个登记簿呈送到警察局,以便调查,倒也不致毫无线索可寻。有那勤敏的新闻记者,把当晚火灾情形,记述了个大概在报上发表。次日来看火场的人,已可以在火场边上买到报纸作参考了。去这火场不远,有个茶馆,昨晚由火场里逃出的人,正也不少在这儿喝茶,以便等候亲友来访的。大家拿了报看,叹惜着这旅馆被烧死的人,死的不值。尤其是这位艺术家丁古云死的太可惜了。然而,他没有死,当他在那火焰向屋子里冲击的时候,他曾撕开一床被单,结成一根长带子,将带子头缚在窗台上,他终于是抓了这带子溜下地了。他在这旅馆里,只遗落下个旅行袋,所失有限,根本不曾介意。因是夜深无地可去,便在火场周围徘徊着。天明以后,打算喝杯茶下乡去,所以在茶馆里喝茶。他对了桌上一碗茶,心里正想着,昨晚烧死了也好。现在回乡去,至多能安贴住着三日。到了三日以后,尚专员知道自己未曾去香港,便要追问所拿去的三十万元的支票兑了现款交在何处?我或者可以说这三十万元钞票,放在旅馆里烧了。那么他必问:“这支票分明约定美专划拨的,你把支票交给美专好了,为什么要把款子提出放在手边。既无带三十万元现钞去香港之理,这一个举动,分明就不可问。退一步说,带钞票去是可能的,为什么有专车不坐,要在重庆住旅馆?必是借了这场火,想赖去那三十万元,既可认为是赖帐,更不妨疑心这火都是丁古云放的了。这样说来,这场火不但不能为三十万元的巨款解除负担,竟是要增加自己一种犯罪的嫌疑了。这一分推测,让自己心里凉了大半截,那下乡的意思也完全都动摇了。只有两手捧起那茶碗,吸一口茶又吸一口茶,聊以排解心中的怅惘。他正没了主意,忽听得旁座茶客说是丁古云死了,这倒心里一动。立刻向报贩子手上买了一份报来看。关于自己这段消息,报上这样记载着:
    据旅馆茶房云:“当时确知有旅客数人,未曾逃出火窟。因彼系最后跳下楼房,曾目睹数人为烟焰熏倒也。此数人为谁,彼当时在火焰中突围而出,亦不能详认。但事后回忆,在九时前后,有一熟旅客名丁古云者,大醉而回旅社,回后既闭户熟睡。直至彼逃出四层楼时,见其门尚依然紧闭。因疑其将罹于难,逃出火窟后,曾以此告之同伙,在火场四周寻觅。虽大声疾呼,卒未之见,其身遭浩劫,大有可能云云。按丁古云为当代大塑像家,不但才学兼优,而道德尤极高尚。若果未脱险,是诚艺术界极巨大之损失矣。
    丁古云将这段消息再三的看了,心里想着,新闻记者都疑心我死了。今天朋友们看到这新闻,必定到城里来探访我,我若被他们探访着,我的死讯可以证实不确。而我拐款的消息,却要证实为千确万确了。我无论如何,暂时见不得朋友,让他们暂时疑心我烧死了吧,虽然,我那儿子会因知道了这消息而难过,那不比宣布他父亲和奸女学生,拐款三十五万元,要好的多吗?他一面沉思,一面喝茶,突然会了茶钱,站起身来就走。他留在身上的那五六百元零用钱,还有一大半不曾用去,短程旅行,还不成问题,于是他毫不踌躇的,直奔了江边轮船码头。在四小时以后,他借着轮船的力量,到了重庆上游一个水边乡场上了。这个水码头,是三日一赶场的,他来的这个日子,正是场期。时间虽已过了十一点,去散场还早,他下得轮船来,首先惊异着的,便是这江滩有一里路宽,沙地上摆满了摊贩,将每一条人行路挡住,向前一望,一片旷野在阴黯的江风里,全是人头钻动,看那个场的正街,高高的,拥着一带房屋,分了若干层,堆叠在山麓上。与江边上一排木船,高下相对照。虽不看到街上的情形,那里闹哄哄的一种人声,不住在空气中传了过来。他心想,没有料到这样一个乡场,有这么些个人?中国真是伟大。以中国之大,哪里不能安身?你看,这江滩上乱纷纷的人,谁曾挨着饿吗?暂时离开重庆市,正不必放在心上。大家有办法,难道就是我没办法。他坐在轮船上纳闷几个小时,现在被这广大活动的人群刺激了一下,心里便又兴奋起来了。当时在这水码头上,转了两个圈子,来到街上,又在人丛中挤着走了两个来回,遇到一家比较干净的小客店,便在那里住下了。次日,这街上已过了场期,出得门来,空荡荡的一条小石板街,由十层坡子踏上去,窄狭得相对的屋檐相碰。在阴风里只有两三个行人走路,简直是条冷巷,回想到昨日那些个人,街上汹涌着人浪,便觉得这里格外有一种凄凉的意味。那小客店虽是比较干净的,然而一间小楼房,可以伸手摸到瓦下面的白木缘子。屋子里只有五尺宽的竹床,上面堆了薄薄的一层稻草,将一条灰床单遮盖了。一床小薄被卷了个蓝布大枕头似的,堆在床头。此外,屋子里只有一张两尺多长的三屉小桌,连椅凳都没有一具。人在这小屋子里走着,由楼板到四周的竹泥夹壁,一齐在抖颤。加之朝外的小窗户,是固定的木格子,上面糊了旧报纸,屋子里漆黑的,要在屋子里闷坐也不可能。因之他在江边望望,到小茶馆里喝喝茶,终日的闲混着。饿了,便到小饭馆子里去吃一顿饭。饭后无事,还是在江滩上走走。这里已不像昨日那样,被人潮遮盖了大地。这里是一片沙滩,有些地方,也露出两三堆大小鹅卵石。枯浅的江水,带了一分鸭绿色,流着虫蛇钻动一般的急溜,绕了沙滩下去。水里有载满了蔬菜担子的木船,打桨顺流而下。这船是去重庆的,他便顺了江流,看向下方,那些铺展在薄雾里青黝而模糊的山影,那里该是重庆了。无端的,自己抛开了这个战时首都,竟是不能再去。这么一想,心里头便有一种酸楚滋味。不敢再向下想。于是低了头走回去。可是沙滩上的地面,和他毫无关系,也会添了不少刺激。某一处地方,布满了橘子皮。某处地方,洒了不少的烂萝卜与青菜叶,某些地方,又洒了些零碎的稻草与木炭屑。他觉这都是昨日满沙滩热闹局面,所遗留下来的残影。人生无论在什么场合,总必会有这样一个残影吧?他抬头一看,沙洲上远远的有两个挑水的人,悄悄而去,此外便无伴侣。更回头看那江边昨日那一排木船,今日也只剩了两三只。在空阔的地方孤单地停着。尽管这一些是这里很平常的情形,而他觉着事事物物,都是凄凉透顶的,他仿佛有了极悲哀的事发生在他面前,非痛哭一场不可。可是他决无在旷野痛哭之理,便又立刻走到街上来。街上唯一可留恋的所在,只是几家小茶馆。在茶馆里坐了半小时,又走出来了。他一面走,一面不住的想着心事,也忘记了饥饿。有时,他站着抬头望了一望。心想,没有想到我孤孤单单一个人会在这个地方过活着。虽然,这样也好,没有了身份,也没有了负担,也没有了毁誉。这样活下去,自然没有什么意思,但是那晚上在旅馆里烧死了,又会有什么意思吗?幸而是没有自杀,自杀是太冤枉了。从此起,社会上没有了丁古云。我是另外一个人,也可以说是才出世的一个毛孩子吧!
    他想着,自己笑起来了。这样单独的在街外江滩上走了大半日,终于是觉得有些饿了,又慢慢走回乡场来,在小馆子里吃了两碗面。吃后又打算上小茶馆里去喝茶。无意中,却发现了街头转角处,有三间矮小屋子,门口挂了一块民众教育馆的牌子。隔了窗户,向里面张望,见有两三个人坐在长凳上翻阅杂志。心想,以前没有发现这地方,这倒是个消磨时间所在。于是信步踏了进去,见长桌上摊开了两份报,便坐下来,随手取了一份报来看。在那封面上,有丁古云三个大黑字,首先射入了眼帘,不觉心房卜卜的连跳了几下。仔细看时,原来是一则广告。上面载着两行大字是追悼大雕塑家丁古云先生筹备会启事,其下有若干行小字是这样的说着:
    大雕塑家丁古云先生潜心艺术,为一代宗匠,而处身端谨,接人慈祥。服务教育界二十余年,诲人不倦,尤足称道。
    近正拟出其作品,赴港展览。俾便筹募巨款,作劳军之用。不料旅馆失火,先生醉卧未醒,竟罹于难。同人等闻讯震悼,犹冀其非实。兹赴警局,检查旅馆当日旅客登记簿,先生名姓,赫然尚在。加以旅馆侍役言,目击先生酒醉归寓,火焚卧室时,门犹未启。灾后寻觅旅客,而先生又踪迹渺然。凡此诸迹象,均能证明先生之不幸。同人与先生多年友谊,万分悲感。除电其长公子执戈,即日来渝,共策善后外。敬念先生为艺术界泰斗,一旦物化,实为学术界之莫大损失。谨择于□年□月,在□□堂开会追悼,以资纪念。先生友好及门弟子在渝者颇多,望届时莅临,共慰英灵。如有祭奠物品联幛,请先期送□□办事处为荷。
    文字下面,便是一大串熟人的姓名。第一个署名的,就是莫先生。心想老莫由西北回来了?这个启事,至少是经他过目的,他也相信我烧死了。在启事中这样对我表示好感,那一笔款子,大概是不去追究,以不了了之了。钱的责任,大概是没有了。只是他们这样的大张旗鼓和我开追悼会,我便承担赔偿那几十万元,再挺身出来,也是一场大笑话。笑话不管它了,又哪里去找几十万元呢?找不出这几十万元,我只有将错就错,这样死下去了。既是死下去;那么,必须记着,我是一个死人,千万不可让人发现我还活着。自己这样设想,竟把这份报看了一小时之久。最后,他想得了一线希望,且看这广告登出之后,有什么反映?于是自这日起,每日多了一项事,便是上民众教育馆看报。三日之后,在报上得着反应了。在新闻栏里,标着一行长题,民族英雄丁执戈莅渝。大题目上,另有一行挂题,形容着民族英雄的人望,乃是珊瑚坝欢迎者千人。心想,也罢,我虽死了,我儿子有功于国,代我补了这项罪过。且把新闻向下看,那文字这样记着:
    华北名游击队长丁执戈,于昨日上午,由蓉乘机抵渝,民众团体及男女青年,到珊瑚坝欢迎者,达千人以上。多数手举旗帜,上书各欢迎字样。丁氏下机后,即为欢迎者所包围,并受有热烈之鼓掌声数起,势如潮涌。丁氏身着灰色军服,外罩黄呢大衣,年仅二十余岁。身体壮健,目有英光,毫无风尘疲倦之色。丁氏接受群众请求,乃立凳上,作简短之演说。
    略云:“受同胞如此欢迎,实不敢当,以后更当努力杀贼,以答谢同胞。关于在华北作战情形,未便发表,但略可言者,三年来,大小曾与敌人接触一百二十余次,除破坏敌人建设与交通外,且虏获其军用品不少。(言时,指身上黄呢大衣)此即得自敌人之礼物。(热烈掌声)予来重庆,除述职外,即省视予慈爱伟大之老父。不幸予竟未能与予父得谋一面。最近因火烧旅寓而遭难。(言时,作哽咽声,面有戚容。)予父为国内唯一无二之大雕塑家,即丁古云先生是也。然予与其称赞其艺术,莫如称赞其道德。予之受有良好教育,固予父所赐。而予之在华北游击,亦予父之命。彼离开北平时,曾先遣予赴某游击根据地。且云:“吾已年老,不能执干戈卫社稷。尔当在敌后杀贼,以代予出力。诸君须知一事,予为独子,且为大学毕业生,人之爱子,谁不如我父。而予父独能牺牲其爱子,留在敌后杀贼,此种伟大精神,出之有身份之人士,请问有几?彼有身份者,早已送其子赴美国或大后方矣。(众热烈鼓掌)故予之成就,皆予父所赐,愈受诸公欢迎,予愈哀念老父云云。当时始终掌声不绝,丁君之思念老父,溢于言表。而知之者云,丁古云之为人,亦确如其子所称,故欢迎者均为其言所感动。丁君定敬谒主管长官后,即为其父开一盛大之追悼会。但在后方时期不多,否则将展览丁老先生遗作,而以所得劳军。以竟其父生前之志愿。丁老先生有此民族英雄之子,亦可含笑于九泉矣。
    丁古云一句一字,把这段新闻看了下去。看到儿子称赞他的时候,只觉心里一阵阵的热气,由每个汗毛孔里向外喷射。脊梁上不住出着热汗。心里那份酸楚滋味,虽极力忍耐着,而肌肉却禁不住抖颤。他两手捧了报,斜遮了脸看着,报纸的下幅,有一片湿迹,丁先生的眼泪,已奔上了纸上,和他儿子的言语接着吻了。这教育馆里,还有几个看报人,他不能让别人看到他哭,他两手捧了报抖颤着,乱咳嗽了一阵。就着弯腰咳嗽这个姿势,他放下了报,转身赶快跑出了馆门。在街上他不敢抬头,他由小巷里穿出来,直奔上沙滩中,周围一看,并没有人。于是放出声音来叫了一句,我那可怜的孩子!也只这一句,他不能再说了,张开了口,不能合拢,眼泪就像奔泉一般的在脸上挂下,他背朝了西,向东望着重庆那一带青隐隐的雾中山影。江上的西北风,由他身后吹来,将他的头发,吹散了在满头乱舞。将他每一角大衣的下摆,吹得向前飘动,似乎它们在那里劝着:向东到重庆,看儿子吧?丁古云跌了脚,哽咽着道:“我要去看他,我要去看他,我不能忍耐下去了。”这江滩上始终是无人,空阔的地方,连丁先生的回声也没有,站立得久了,耳根清静,似乎听到急湍的江流,在江岸上绕了过去,发出一些澌澌的微响。他静静的想了许久,没有人鼓励他,也没有人劝阻他。他再把脚一顿,口里念着道:“我还是去,马上就去。”说毕,立刻就向街上走去。他本来一身之外无长物,无须回客店去拿什么。到重庆是坐船,也不必走上街去,他走了几十步路,忽然止住,心想,今天轮船是没有了,我就坐木船去罢。儿子坐飞机到重庆,是上千的群众欢迎着。而自己却坐了木船,随着挑担背筐的人上市,不但无人欢迎,而且还怕会让人家看见。这一个强烈的对照,颇令人难堪。这样转念到了难堪二字,就把刚才要进城去看儿子的那股勇气,慢慢消沉下去。他站着想了一想,自己这样去看民族英雄的儿子,若是被人发现了,自己这尊偶像毁坏了,是毫无问题。而人家岂不要指摘丁执戈?你那样称赞你父亲是个了不得的人,而你的父亲却是一个诱骗女生,卷款潜逃的罪人,证明丁执戈所说的一切,都是撒谎。那是毁了我丁古云之外,再又要毁一个丁执戈。我儿子既成为了民族英雄,这是自己教育成功,是儿子的荣誉,也是我的荣誉,年纪轻的人血气方刚,爱荣誉甚于生命,我若在他有极大的荣誉之时,给他一个极不荣誉的影响,也许会影响到他的生命,那如何能作这创伤自己爱子的事情?他想到了这里,又发生了第二个转念,便是我索性忍受到底,成全了我的儿子。成全了我的儿子,也就成全了我。我本来是个好人,我自己弄到这样子,我应当受着惩罚。我应当受惩罚!他的心里这样责备着自己,他又第三次跳着脚,昂了头对天上看望了一阵。那江面上似乎发生了一点异样,澌澌的响声,变成了唆唆的响声,阴云像淡墨纸上,更加了一重浓墨的影子,天只管在头顶上压下来。尽管川东的冬天景象,本来是如此的,但他所感到的,便是今日的空气,压在身上,也压在心上。他觉这时站在沙滩上,几乎不能支持这条身子,只得扭转身来,再回转到街上去。经过那民众教育馆的门口,他觉着那报上所登的消息,还有重看之必要。于是又回到里面去,再把那份报纸捡起,将这段消息,仔仔细细的,再看一遍,看后,他静静的坐在长凳子上想了有半小时,将粉壁墙上张贴的图画与格言,都一一的看了。看到其中有一条双行正楷标语,乃是如下十二个字,“有杀身以成仁,无求生以害仁。”他暗暗的想着,我若死了,虽不见得杀身成仁,而我还活着在社会上去胡混的话,损人而不利己,简直是求生害仁。而况我并不须要死,我只要不在社会上再露面,就可以保留我儿子的荣誉,也可以保全我的荣誉,再不迟疑,就是这样办了。他如此做了最后的决定,觉得心里空阔了许多。心里盘算了一天,又忘记了饥渴,回到小旅馆去,便静静的躺在小床铺上,把垫被将头枕得高高的,仰面望着天花板的席蓬。他在这席蓬上,幻想出许多的影子,越看那影子像什么,也就越像什么。在那席蓬上看出了一个长胡子的人,哭丧着脸,微闭了眼睛,垂直了两手,并直了两脚,横躺在一堆乱草上。心想,大概我将来的下场就是如此?想到这里,不由得悲从中来,脸上又垂了两行眼泪。便在这时,这楼屋一阵摇撼,有许多脚步声,拥着几个人进了隔壁屋子。始而没有理会到这是什么人。后来听到其中有个人道:“这个丁执戈这样年轻,作出这样惊人的事业,这是我们青年的好榜样。”丁古云觉得这话太与自己有关了,便走出房门来看看。见那小屋里,有三个穿学生衣服的青年,坐了谈话。那三个青年见他穿了灰呢大衣,也是住这小客店的人,同样有点惊异,便共同站了起来。丁古云站在门外,向他们点点头道:“你三位自重庆来?”其中一个道,“是的,我们回乡下去,路过这个场上,今天赶不到家,只好在这里住下了。你先生怎么也住在这小客店里?”丁古云笑道:“在这乡场上有点事情,这算是最好的一家旅馆,只好住下了。刚才三位谈到丁执戈,认识他吗?”一个学生道:“昨天晚上,我们在一个演讲会上看到他,他说到他深入敌后,而且出长城两次,讲了几件斗争的小故事,那实在让人太兴奋了。”丁古云道:“那位丁君,除了说游击战的话,还谈了别的什么?”那学生道:“那就是他父亲丁古云的事了。他说他父亲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家,是一位正直的教育家,他之所以成为游击队长,就是他父亲教育成功的。然而不幸得很,丁古云先生被火烧死了。”丁古云笑道:“中国人就是这样,死了的人,都是好的。这位丁队长,那样夸张他的父亲,也许是他父亲是死人的原故。假如丁古云是个活人,他就不会夸赞他了。”另一个学生由屋子里迎到屋门口来道:“不,这个丁执戈先生,在他父亲未死以前,在成都发表几次演说,就是这样夸赞他父亲的。而且丁古云许多朋友在报上登着启事,对他遭难,就很表示惋惜,这可证明,丁执戈决不因他父亲是个死人才说他是个好人。”丁古云站着想了一想,点着头道:“我也略认识丁古云这个人。听说他曾……”他犹疑了这句话,把字音拖长,没有说下去。有一个学生便拦着道:“那丁执戈给予我们的印象很深。我们相信他,我们就相信他的父亲。假使丁古云还活着,他必定经他的儿子介绍,和我们青年见面,我想他会给我们一个极好的印象的。”丁古云怔了一怔,也不自觉的,抖动了一下他的衣领。态度有点振作。
    他心里叫着,我就是丁古云,你的印象如何?然而他又自己警戒着,决不可说出来。虽然活着,丁古云却是个死人。不但现在如此,我有生之年,而我永远要作个活死人。他不再言语,他回到那小床上去仰卧着,去看屋顶下席蓬上幻想出来的那些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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