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诗人之家(1)“领略六朝烟水气,莫愁湖畔结茅居。”二十年前,曾送朋友一首七绝,结句就是这十四个字。但到了前几年,我知道我这种思想是错误的。姑不问生于现代,我们是不是以领略烟水为事,而且六朝这个过去的时代,那些人民优柔闲逸、奢侈及空虚的自大感,并不值得我们歌颂。其实事隔千年,人民的性格也一切变迁,就是所谓带有烟水气的卖菜翁,也变成别一类的人物了。这话并非我出于武断,我是有些根据的。前几年我家住唱经楼,紧接着丹凤街。这楼名好像是很文雅,够得上些烟水气。可是这地方是一条菜市,当每日早晨,天色一亮,满街泥汁淋漓,甚至不能下脚。在这条街上的人,也无非鸡鸣而起,孳孳为利之徒,说他们有铜臭气,倒可以。说他们有烟水气,那就是笑话了。其初我是烦厌这个地方,但偶然到唱经楼后丹凤街去买两次鲜花,喝两回茶,用些早点,我又很感到兴趣了。唱经楼是条纯南方式的旧街。青石板铺的路面,不到一丈五尺宽,两旁店铺的屋檐,只露了一线天空。现代化的商品也袭进了这老街,矮小的店面,加上大玻璃窗,已不调和。而两旁玻璃窗里猩红惨绿的陈列品,再加上屋檐外布制的红自大小市招,人在这里走像卷入颜料堆。街头一幢三方砖墙的小楼,已改为布店的庙宇,那是唱经楼。转过楼后,就是丹凤街了。第一个异样的情调,便是由东穿出来的巷口,二三十张露天摊子,堆着老绿或嫩绿色的菜蔬。鲜鱼担子,就摆在菜摊的前面。大小鱼像银制的梭,堆在夹篮里。有的将两只大水桶,养了活鱼在内,鱼成排的,在水面上露出青色的头。还有像一捆青布似的大鱼,放在长摊板上砍碎了来卖,恰好旁边就是一担子老姜和青葱,还很可以引起人的食欲。男女挽篮子的赶市者,侧着身子在这里挤。过去一连几家油盐杂货店,柜台外排队似的站了顾客。又过去是两家茶馆,里面送出哄然的声音,辨不出是什么言语,只是许多言语制成的声浪。带卖早点的茶馆门口,有锅灶叠着蒸屉,屉里阵阵刮着热气,这热气有包子味,有烧饼味,引着人向里挤。
    这里虽多半是男女佣工的场合,也有那勤俭的主妇,或善于烹饪的主妇,穿了半新旧的摩登服装,挽了个精致的小篮子,在来往的箩担堆里碰撞了走,年老的老太爷,也携着孩子,向茶馆里进早餐。这是动乱的形态下,一点悠闲表现。这样的街道,有半华里长,天亮起直到十点钟,都为人和箩担所填塞。米店,柴炭店,酱坊,小百货店,都在这段空间里,抢这一个最忙时间的生意。过了十二点钟人少下来,现出丹凤街并不窄小,它也是旧街巷拆出的马路。但路面的小砂子,已被人脚板磨擦了去,露出鸡蛋或栗子大小的石子,这表现了是很少汽车经过,而被工务局忽略了的工程。菜叶子,水渍,干荷叶,稻草梗,或者肉骨与鱼鳞,洒了满地。两个打扫夫,开始来清除这些。长柄竹扫帚刷着地面沙沙有声的时候,代表了午炮。这也就现出两旁店铺的那种古典意味。屋檐矮了的,敞着店门,里面横列了半剥落黑漆的柜台。这里人说话,也就多操土音,正像这些店铺,还很少受外来时代之浪的冲洗。正午以后,人稀少了,不带楼的矮店铺,夹了这条马路,就相当的清寂。人家屋后,或者露出一两株高柳,春天里飞着白柳花,秋天里飞着黄叶子,常飞到街头。再听听本地人的土音,你几乎不相信身在现代都市里了。这样我也就在午后,向这街南的茶馆里赏识赏识六朝烟水气。然而我是失败的。这茶馆不卖点心,就卖一碗清茶。两进店屋,都是瓦盖,没有楼与天化板,抬头望着瓦一行行的由上向下。横梁上挂了黑电线,悬着无罩的电灯泡。所有的桌凳,全成了灰黑色。地面湿粘粘的,晴天也不会两样。卖午堂茶的时候,客人是不到十停的一二停,座位多半是空了,所有吃茶的客人,全是短装。他们将空的夹篮放在门外,将兜带里面半日挣来的钱,不问银币铜元钞票角票,一齐放在桌上,缓缓地来清理。这是他们每日最得意的时候。清理过款项之后,或回家,或另找事情去消磨下半日。我彻底观察了之后,这哪有什么卖菜翁有烟水气的形迹呢?
    可领略的,还是他们那些铜臭气吧?这话又说回来了,我们睁睁眼看任何都市里,任何乡村里,甚至深山大谷里,你睁开眼睛一看,谁的身上,又不沾着铜臭气?各人身上没有铜臭气,这个世界是活不下去的。于是我又想得了一个短句:领略人间铜臭气,每朝一过唱经楼。我随拿面前的纸笔,写了一张字条,压在书桌上砚台下,不料骑牛撞见亲家公,这日来了一位风雅之士许樵隐先生,一见之下,便笑说:“岂有此理!唱经楼是一个名胜所在,虽然成为闹市,与这楼本身无干,你怎么将名胜打油一番?”我说:“我并非打油。我们自命为知识分子,目空一切,其实是不知稼穑之艰难,不知市价之涨落,无论生当今世一我们要与社会打成一片,这种和社会脱节的生活,是不许可的。便是这动荡的世界,不定哪一天,会有掀天的巨浪,冲到我们的生活圈里来。我们那时失了这长衫阶级的保障,手不能提,脚不能走,都还罢了。甚至拿了钱在手上还不会买东西,那岂不是一场笑话?未雨绸缪,趁着现在大风还没有起于萍末,常常和市井之徒亲近亲近。将来弄得文章不值一钱,在街头摆个小摊子,也许还可以糊口。”许先生笑道:“你这真是杞人忧天。纵然有那末一日,文人也不止你我二个。就不能想个办法,应付过去吗?若是真弄到沿门托钵,那我不必去为这三餐一宿发愁,应当背了一块大石,自沉到大江里去。”我笑说:“果然如此,你倒始终不失为风雅之士。”我这样一句无心的话,谁知许樵隐认为恭维得体!笑道:“我家里有新到的真正龙井明前,把去年冬天在孝陵梅花树上收来的雪水,由地窖里掘一壶起来,烧着泡茶你喝,好不好?假如你有工夫的话,可以就去。”我笑说:“这些东西,你得来都不容易,特意拿来请我,未免太客气了。”他说:“这倒无所谓特意不特意,不过我两个人品茶,要开一个小瓮,许多人喝,也不过开一个瓮。瓮泥开了封,是不能再闭上的。仲秋时候,天气还热,雪水怕不能久留。这样吧,今天夕阳将下去时,在我家里,开一个小小的诗社。你我之外,鸡鸣寺一空和尚是必到的,四大山人,我也可以邀到,此外再约两位作诗的朋友,就可以热闹一下了。”
    我说:“我不会作诗,我迟一日去喝茶吧。”樵隐道:“老早你就要四大山人给你画一张画,今天可以当面和他要。你为什么不去?你所要的两支仿唐笔,我也可以奉送你。”我心想:四大山人的画那倒罢了,听到樵隐和一个高等笔匠认识,定做得有许多唐笔,这是钱买不到的东西,不可失了。就答应了许先生的约会。他透着很高兴,带了笑容告辞而去。他家和我家相去不远,就在丹凤街偏东,北极阁山脚下空野里。后面有小山,前面两排柳树围了一个大空场,常有市民在那里自由运动,他家是幢带院落的旧式平房,经他小小布置,也算幽人之居。我因仰慕风雅之名,也去过两次的。到了这日下午五点钟左右,我抽得一点工作余暇,就向他家去奉访。他家大门,是个一字形的,在门框上嵌了一块四方的石块,上有“雅庐”两个大刻字。两扇黑板门,是紧紧的闭着,门楼墙头上,拥出一丛爬山虎的老藤,有几根藤垂下来,将麻绳子缚了,系在砖头上。这因为必须藤垂下墙来,才有古意,藤既不肯垂下来,只有强之受范了。这两扇门必须闭着,那也是一点雅意,因为学着陶渊明的门虽设而常关呢。我敲了好几下门环,有一个秃头小孩子出来开了门。进去是一个二丈宽,三四丈长的长方形小院子。靠墙一带种了有几十竿竹子。在东向角落里,有十来根芦柴杆子,夹着疏篱,下面锄松了一块泥土,约莫栽有七八株菊花秧子。那芦杆子夹有一块白木板子,写了四个字道:五柳遗风。我心里也就想着,陶渊明东篱种菊,难道就是这么一个情形?那秃头孩子见我满处打量着,便问道:“你先生是来作诗的吗?”这一问,我承认了觉得有点难为情,不承认又怕这孩子不会认我是客。便笑道:“我是许先先约了来的。”那孩子笑道:“请到里面去坐,已经来了好几位客人。”说着,他引着我穿过正中那间堂屋。后进屋子,也和前进一样,天井里有两个二尺多高的花台,上面栽了些指甲草、野茉莉花。正中屋檐下,牵下十几根长麻索,钉在地面木桩上,土里长出来牵牛花、扁豆藤,卷了麻索,爬到屋椽子边去,这仿佛就很是主人翁雅的点缀。那里面正是书斋,但听到宾主一片笑语喧哗之声,我还没有开言,主人翁在窗户里面,已经看到了我,笑道:“又一诗人来矣。”说着,他迎出了门来,在屋檐下老远的拱手相迎。我随他进了书斋,这里面已有一个矮胖和尚,两个瘦人在座。自然,这和尚就是诗僧一空。那两个瘦人,一个是谢燕泥,一个是鲁草堂,都是诗人。我再打量这屋子,有两个竹制书架,一个木制书架,高低不齐,靠墙一排列着。上面倒也实实在在的塞满了大小书本。正中面陈列了有一张木炕,墙上挂了一幅《耕雨图》,两边配一幅七言联:三月莺花原是梦,六朝烟水未忘情。书架对过这边两把太师椅,夹了一张四方桌。桌旁墙上,挂了一幅行书的《陋室铭》。拦窗有一张书桌,上面除陈设了文房四宝之外,还有一本精制宣纸书本,正翻开来摊在案头。乃是主人翁与当时名人来往的手札。翻开的这一页,就贴的是当今财政次长托他收买一部宋版书的八行。主人翁见我注意到此,便笑道:“最近我又收了许多信札。我兄若肯写一封给我,这第二集也就生色不少。”我说:“我既不会写字,又不是名人,收我的信札有何用?”许樵隐道:“不然,我所收的笔札,完全是文字之交。你就看邵次长写给我的这封信,也就是极好朋友的口吻。他称我为仁兄,自称小弟。”说着将手对着这本子连指了儿下。我笑道:“主人和我们预备的茶呢?”樵隐道;“桌上所泡的茶也是在杭州买来的极好雨前。雪水不多,自然要等朋友到齐,才拿出来以助诗兴。”谢燕泥坐在方桌子边,左腿在右腿上架着,正对了桌上一只小蒲草盆子注意;那盆子上画着山水,活像一个艺术赏鉴家。听了这话,把身子一扭转来,笑道:“这样说,今天是非作诗不可了。我觉得我们应当玩个新花样,大家联句,凑成一首古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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