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琇和钟荟一大早便过了钟府,先去拜见祖父。孙女失而复得,认回后也是聚少离多,钟熹自然是万分不舍,且卫琇此行艰险,又多了一重担忧,对着两人反复叮咛,又不厌其烦地将朝中和青州的局势掰开揉碎讲了一遍,末了对卫琇自嘲道:“你们莫嫌阿翁烦人,年纪大了嘴也碎……切记万事小心,莫行险招,朝中有你阿舅照应着,也不用担心家里,早些回来……”
    钟荟潸然泪下,与卫琇一起跪下向祖父磕头,擦擦眼泪安慰他道:“方志上说青州的桃子肉厚汁甜,孙女去了给您做桃脯。”
    钟夫人当着钟家诸人的面不好多言,宴罢让夫君陪着女婿说话,自己则拉着女儿回院子里,絮絮叨叨地叮咛嘱咐一番,紧紧搂着女儿落了一回泪:“好容易一家团聚,你们又要走……真是别易会难……”
    钟荟将眼泪都蹭在母亲衣襟上:“阿娘我不去了……”
    “说的什么傻话!”钟夫人重重拍了下她头顶,“给我带个外孙回来!”
    钟禅尽管舍不得女儿,却也知道卫琇此行身不由己,多说无益,亲手替他斟了杯酒祝道:“愿子厉风规,归来振羽仪。”
    到底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我把阿毛托付给你了。”
    “阿舅放心,稚舒一定护她周全。”卫琇将酒一饮而尽,深深稽首。
    钟蔚初听说他们要去青州时便是心惊肉跳,他从自己的院子走到茅茨堂都嫌远,去城郊蹓跶一圈得鼓足三个月的气,跋山涉水光是想一想都头皮发麻,难得对卫十一郎和妹妹既钦佩又同情,倒是没落井下石,反而千年难遇地发了善心道:“回头把我那车带回去,轮子包了犀牛皮,车厢也改过,出远门舒服些。”
    他那没良心的妹妹顺口接道:“说得好像你出过远门似的。”
    常山长公主依依不舍地拉着她的手:“莫忘了我,时常写信……本来你在洛京还能时常见到……”
    偷偷瞥了眼驸马,见他正和卫十一郎交谈,赶紧小声道:“青齐男子多俊伟英朗,看到好的画个像随信寄来啊!”说着说着难以抑制对齐地美男子的向往之情,忍不住叹道,“啊呀你把我也带上算了!”
    ***
    隔日夫妇俩又去姜家辞行。
    姜景仁坐在上首,看着已为人妇的女儿,既欣慰又不舍,虽说一年到头也不见他惦记过二娘子几回,可在这洛京城里和远赴他乡终究是不一样的,羞惭地嘱咐了几句,有些发怯地对女婿道:“二娘……还请贤婿多担待些。”
    曾氏说了几句场面话,目光却时不时往卫十一郎身上飘,心里一哂,情浓时再怎么着紧又如何,门不当户不对,以后有她熬日子的时候,她与姜景仁不也有过一段缱绻的时光?再看向继女,她正好在望自家郎君,眼中的柔情蜜意浓得化不开,不由越发的鄙夷,鄙夷之外又有一分连她自己也察觉不到的同情。
    姜老太太面酸,一向都是钟荟主动腻上去,如今分别在即却是顾不得了,一见她便扔了拐杖一把搂进怀里,恨不能将她搓下一层皮来:“白眼狼!扔下阿婆走那么远!”
    老太太的手已经有些哆嗦了,脸上的沟沟壑壑更深,前些年还亮得慑人的眼珠子也浑浊了,里头好像总有些擦不干净的眼泪。
    钟荟听她声音带了哭腔,自己也忍不住伏在她肩上落泪,怕勾得她更伤怀,一个劲用袖子揩脸上的泪水,像哄孩童似地轻轻拍她后背:“阿婆,我去去就回。”
    “说得好听!”老太太嘟囔着推了她一把,旋即用苍老粗糙布满寿斑的手紧紧抓着她,哆哆嗦嗦,可就是不愿放开,嗫嚅半晌说不出话,不管年轻时多么彪悍,年纪大了也畏死,她担心自己不能活着等到孙女回来。
    曾氏撇撇嘴,随口劝道:“您外孙女婿有大前程,二娘也是个有福的,三娘,还不快去劝劝阿婆!”
    三娘子也觉得母亲这话冷情,她大了,不再妄图弥合曾氏与二姊之间的裂痕,可心底深处总还希望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听到这些话,心里一阵难受,倔强地抿抿嘴把头扭向一边。
    钟荟上前拢住妹妹的肩头,像小时候那样捏捏她的腮帮子:“三娘也是大姑娘了,好好陪着阿婆和耶娘,也别老拘着自己在屋里看书,小娘子就该有小娘子的样子,多出去松散松散,阿姊到了青州给你们寻摸好吃的好玩的......”话音未落,啪嗒一声,姜明淅一滴豆大的眼泪打在她手上。
    四岁的十六郎一听有吃有玩,生怕二姊把自己漏了,结结巴巴道:“我……我也要!”其他年幼的庶弟庶妹们也嚷嚷起来,钟荟笑着一一答应了。
    姜昙生这大舅子理当训示一番,不过有了萧九郎那一段故事,他在卫十一郎面前摆不起谱来,只得干巴巴地叮嘱几句寒温,倒是二娘子这做妹妹的反倒放心不下他:“阿兄,你可要照顾好阿婆啊,平年考绩可要拿甲等啊,还有你都老大不小啦,赶紧给我娶个阿嫂吧!”
    姜昙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门,嗫嚅道:“晓得了……”一家人见他这扭捏的模样都忍不住笑起来。
    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再怎么不舍也终须一别。
    二月初二是个吉日,卫琇和钟荟祭了路神,领着奴仆和部曲启程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卷本卷完~
    零点前还有一更,估计会短一些~
    第149章 旅途
    直至启程之日, 钟荟才知道原来卫琇千挑万选物色来的别驾不是别人,正是当日在钟氏家学中顶撞他的寒门弟子祁源。
    钟荟想起那日她不过叫了长邵的表字又夸了几句, 便惹来无妄之灾,再也不敢以身试法——阿翁和耶娘曾经打算把她嫁给祁源的事儿还是带进棺材为妙。
    数日后,钟荟总算明白卫琇为什么要将辎重减至最少,又额外准备几辆空车了。
    原来官员赴任离任都是有送迎钱的, 非但如此,像卫琇这样前途不可限量的宰冢之材, 沿途不知有多少州郡长官和当地世族豪绅上赶着巴结, 有些州郡索性设了送故主簿,专门接待来往的大员。那些个地头蛇消息都灵通得很, 往往是他们的车驾才近城郭, 便有官员夹道相迎。
    这些财货有的能收,有的烫手,有的则在两可之间, 全靠卫琇分辨定夺,两人一路行一路打抽风, 行到兖州地界, 那几辆车便已经装满了。
    钟荟自己出身高门华族,家里那些庄园宅邸自然不是靠先祖们一点点从土里刨出来的,可仍旧叫那些官员士绅的手笔惊得张口结舌, 对着几大车的民脂民膏手足无措:“这也太……”
    卫琇处之泰然,他在朝中如鱼得水,靠的是长袖善舞而不是两袖清风, 和光同尘自是免不了的,只是叫她复杂的眼神看得有些丧气,刚想解释两句,钟荟便道:“到了咱们手上总强似留在他们口袋里。”
    卫琇背靠在铺满狐皮褥子的车厢上,搂住她肩头,钟荟便把头靠在他胸膛上,钟蔚这车的确平稳又舒服,与他骄奢淫逸的长公主不愧是一丘之貉。
    两人正温存缱绻,头顶上突然响起个尖细的女声:“卫十一郎!得欢当作乐!遥遥春夜长!”
    “啊呀忘了把二花收进来了!”钟荟惊呼一声,赶紧弯腰解下系在小几案腿上的麻绳,收风筝线似地往木轴上卷,不一会儿便把二花从车窗外拽了进来,心疼地把它抱在腿上抚抚它的翎毛,“不会冻坏吧?”
    卫琇自从受过那一对白大雁的磋磨,与禽鸟离得近了总有些发怵,不过夫人执意要带上二花解闷,他自是不能有半句怨言的——将鸟笼扔在露车上便是,横竖不碍着他什么。
    谁知道这鸟比人还恋阙,自从离了姜家便有些恹恹的,钟荟趁着停车时叫婢子把鸟笼拿来查看,便见它耷拉着眼皮不理人,谷子也不吃,几个时辰只啄了几口清水。
    钟荟担心得不行,这鸟鹩哥儿与她作伴多年,且又意义非常:“这是你送我的定情信物啊!”
    卫琇默然,且不说那时候他俩有没有情,那二两金饼子分明是她自己掏的腰包——不过卫十一郎深得他泰山的真传,自然不会去扫夫人的兴,反正夫人说什么都是对的。
    于是二花便公然登上了他们的车,卫琇眼瞅着这信物大约要跟他们一路,忖了忖进献谗言:“莫不是在鸟笼子里憋闷,想出去透透气?鸟儿么,总是喜欢在天上飞的。”
    钟荟关心则乱,全然忘了二花是鸟笼子里住惯的,什么法子都要试一试,便采纳了卫琇的主意,在它腿上拴了根长长的绳子,把它放到窗外去试试。
    二花顶着寒风飞了一阵,回了温暖的车厢便不敢再拿乔,奴颜媚骨地说了一套吉利话,把食罐里的谷子吃得一粒也不剩。
    “真的行!”钟荟对自家郎君佩服得五体投地,一激动忘了自己方才摸过鸟,捧着卫琇的脸死命亲了几口——真是捡到宝了,模样生得俊,打得一手好抽风,竟然还能医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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