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子其实有些心动,可又不想承认自己稀罕与这些乡巴佬一块儿玩,正踟蹰间,二娘子也无可无不可地附和道:“是啊,想去就一起去吧。”
    “谁要去!”三娘子心中蹿起一股无名火,硬邦邦地道,“我没空,你们玩你们的吧,我得回去练琴呢!”
    她也说不上来自己生的是哪门子气,姜明霜没回来前她不怎么待见二姊,除了上课两人几乎从不玩在一块儿,可见那两个姊姊没几日便如影随形,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她又莫名酸起来,仿佛自己的物件叫人抢走了。
    “三表妹咋了?”年表兄怔怔地望着三娘子故意挺得笔直的小小背影道,他有点怵这个冷清高傲从不给他正眼的小表妹,同时又很佩服她脑瓜子灵光,小小年纪能将一大篇知乎者也一字不落地背下来。
    姜悔怕他多想,赶紧道:“三妹妹向来是这样的,表兄莫往心里去。”
    大娘子为人宽厚,但并不傻,知她是不待见自己和年表兄,无奈地笑了笑。
    “小孩子闹别扭,别理她便是,”钟荟抱着臂挑了挑眉道,“咱们玩咱们的。”
    年表兄虽然读书不行,却很会玩,在乡间就是孩子王,击壤投壶这些城里的游戏上手就会,凫水爬树上房揭瓦更是打小无师自通,绕树转了一匝,便卯准了个大碗似的鸟窝,抱着树蹭蹭往上蹿了几尺,然后长臂一舒,灵巧地抓住一根较矮的枝桠,借力往上一跃,另一只手勾住更高的树桠,如此反复几回,树下几人便只能看到他两条细长的腿在半空中晃荡。
    姜明霜虽是小娘子,也是打小野惯的,见表兄爬树也是心痒难耐,她大约早有预谋,今日特地穿了褶裤,将衣裳往裤腰里一扎,爬上了旁边的一棵树,坐在高高的枝桠上朝树下的阿兄和阿妹挥手。
    钟荟和姜悔自小在宅门中长大,端的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只有望洋兴叹的份。
    不多时年表兄便从树上爬了下来,从衣襟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只刚长出羽毛的雏鸟,用双手捧着,钟荟忍不住伸出手指摸了摸它头顶的绒毛,温情脉脉地道:“跟我念,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那雏鸟在窝里睡得好好的,突然遭此无妄之灾,脾气并不比阿花好多少,冲她张了张鸟喙,从喉咙里发出声与它幼小身躯极不相符的粗嘎叫声。
    “表兄你没认错么?”钟荟嫌弃地收回手,忽闪着大眼睛望着年表兄道,“这莫不是只老鸹儿吧?”
    阿年还未来得及回答,大娘子先噗嗤一笑,指着那雏鸟的喙和爪子道:“傻阿妹,老鸹儿的爪子和嘴都是墨墨黑的,你看这只,黄的不是?”
    “表妹,才逮来的鹩哥儿还不会学话,”阿年的眼睛细细的,平日看起来就像犯困,一笑更是成了细细一条线,显得脾气很好,“得拿剪子剪了舌尖,再拿香灰敷上捻,一个月捻一回,捻上四五回才能教说话来。”他说话间已从大娘子手中接过平日做针线用的黄铜小剪子,一手去掰鸟嘴。
    钟荟看得头皮发麻,赶紧上前阻拦:“不成不成,那多造孽啊!我不要了,表兄你将它放回窝里吧。”
    “都是这样的,舌头上的壳子脱了说话才利索,”大娘子和阿年都笑着道,“不是你说要养只会说人话的鹩哥儿么?”
    钟荟确实是养腻了阿花那只没灵性的扁毛畜生,很想换换口味,她清白分明的眼珠子一转,想出个两全其美的对策来:“咱们去西市上买一只得了。”
    “外头卖的会说话的也都是捻过舌头的。”大娘子吃吃笑着道,“还不知道学过什么话,哪有自己从小养的好来?”
    “那些剪都剪了,横竖不是咱们剪的。”钟荟的善心十分狭隘,大概只能惠及目力所及之处,拉着姜悔寻求支援,“二兄你说是不是?”
    姜悔斟酌了一番问阿年:“表弟以前可曾训过鹩哥儿?”
    年表兄顿时叫他问住了,他确实从未料理过鹩哥儿,剪舌捻舌都是听大孩子们讲的,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道:“我倒木剪过,听他们讲起来怪容易的。”
    “我听人说□□鹩哥儿的人有一套专门的法子,训得好的鸟儿能将男女老少高低各异的声音学得惟妙惟肖,”姜悔说起话来不急不缓,温和又有条理,叫人心悦诚服,“若是舌头剪得不好,非但不能说话,那鸟儿还会因痛楚绝饮食而亡。”
    阿年听他一说才知道有这么些门道,只得悻悻地将雏鸟重新揣进怀里,爬上树轻手轻脚地放回鸟窝里。
    第二日恰逢假日,兄弟姊妹四人按照前一日的约定,一大早换上了外出的行装在角门内会合,坐上牛车去西市买鸟。
    阿年前些日子已经在洛京城里逛过几回,虽未得偿所愿在月黑风高之夜对着菩提寺的五色神木做不敬之事,不过在二表妹的带领下着实饱了一番口福,这西市也逛了个遍,他极擅记路,一回生二回熟,路头比钟荟和姜悔这两个土生土长的洛京人还熟,在七拐八弯迷宫似的街市上也未失了方向,带着他们游刃有余地穿梭于琳琅满目的货摊和铺子之间,不费吹灰之力地找到了卖鸟的铺子。
    大娘子在乡间抛头露脸惯了,横不能理解幂篱这种半遮半掩除了碍事全无用处的东西,方才在人群中挤来挤去的时候早摘了,钟荟有了上回在崇福寺的经验,羞耻心已经十分稀薄,便也从善如流地摘了拿在手里。
    一行人有说有笑地往铺子里走,早有个机灵的少年伙计迎了上来,不着痕迹地将那两姊妹富丽的衣着打扮尽收眼底,满面堆笑道:“两位小娘子喜欢什么样的鸟儿?是看毛色的还是听声儿的?铺子里都是些个子小的,仙鹤孔雀咱们郊外的园子里头也有,端看两位要什么。”
    “鹩哥儿有么?”钟荟一边问一边打量着门口挂着的金丝鸟笼,“要会说话的。”
    “自然自然,里边儿请,”那小伙计忙将他们往里让,“巧得很,店里正巧有个客人也是来买鹩哥儿呢。”
    铺子里头果然有人背对他们站着,那身着胡服的背影看着莫名有几分眼熟,钟荟正回想,此人闻声转过身来,正巧对上她的目光,也是惊讶地挑了挑眉,然后眼睛一弯笑道:“是你啊,欠在下的两个钱带了么?”
    第56章
    钟荟对这种显然把她当小孩逗的行径十分不齿,心道想当年你还得唤我一声姊姊,不过一回想,卫十一郎上一世似乎从未叫过她阿姊,张口闭口都是“钟阿毛”,十分目无尊长。
    这孩子到两岁半上还不会说话,然而不鸣则已,开口就是整句,结结实实把钟荟给坑了:“阿毛抢我糊糊”——倒也没冤枉她,但这事都过了三个月了,也不知道多大的仇怨,叫他憋了三个月憋出这么一句。
    其余几人第一次见到卫琇,毫无防备地被他那一笑晃了眼,在那鸟毛四处飞扬的昏暗小铺子里结结实实感受了一把何谓蓬荜生辉。
    年表兄恍惚间甚至感到有一股挟着夏日清晨山林气息的清风从堂间吹过,屋子里的鸟屎气味瞬间都没那么浓烈熏人了。
    钟荟一看到兄姊们脸上流露出常山公主般的神情,顿时一个头变作两个大。
    姜悔不愧是读过圣贤书的,最快回过神来,上前一步将两个妹妹挡在身后,向这一看便知出自膏腴之族的少年郎行了一礼,不卑不亢地道:“这位公子,家妹从未独自出过门,您恐怕是认错人了。”
    钟荟这才想起自己这回并未乔装,穿的是自己的衣裳,望着她庶兄瘦削却挺拔的背影,顿感扬眉吐气,真想叫钟蔚那厮来看看,什么才是为人兄长该有的样子。
    卫琇也立即意识到了自己失态,他这一套近乎,说不定于人家小娘子的闺誉有损,连忙收起那因亲切而略显佻达的笑容,正色对姜悔施了一礼道:“惭愧,确是在下认错了,望足下与女公子见谅。”
    姜悔松了口气,心想自己大约是草木皆兵了,皆因前日听他乳母谭嬷嬷说近来洛京城中屡有孩童走失,丢的都是十来岁的美貌女童,他二妹虽小了一些,可架不住她格外貌美啊。
    然而眼前的少年郎目光清朗,神色坦荡,怎么看都不像个登徒子,且姿容如此出众,自己不叫人拐去就不错了,大约是真的认错了人。
    可没想到这小郎君顿了顿,又对着姜悔和年表兄问道:“在下卫琇,在家中排行十一,敢问两位兄台高姓大名?”
    姜悔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这分明就是不好打探小娘子的名姓,另辟蹊径地从兄长处下手呢!凭你长得好又如何?凭你是卫家人又如何?
    然而对方已经自报家门,他也不能失礼,只得僵着脸不情不愿地道:“在下姜悔,在家中行二。这是在下表兄马融。”阿年一年到头难得听到几回大名,竟未发觉是在唤他,半晌才回过神来,学着他们的样儿行了个画虎不成反类犬的礼。
    姜明霜在一旁悄悄扯扯年表兄的衣摆,小声用济源话问他:“哎,就是那个卫十一郎莫?”阿年恍然大悟,与表妹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怪道这么俊!”
    钟荟这些日子一个不防就被这两个人灌一耳朵济源话,眼下能听个*不离十,心道卫十一郎什么时候都成了闻名遐迩的洛京名胜了?
    卫琇听闻他们是姜家人,略一想便猜到大约是宫中姜婕妤的亲眷,他离京多年,只大概知道姜家的发迹史,见这清秀俊逸的少年郎气度不俗谈吐温雅,心下有些诧异,不过卫家人素来好涵养,面上并未流露出一丝一毫,依旧一派温文和煦。
    姜悔只猜对了一半,卫十一郎确实是不怀好意居心叵测,不过觊觎的不是他家宝贝二妹,而是他二妹的宝贝蜜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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