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对!就是这句!三妹妹果然是饱读诗书,”钟荟赞叹着,脸上露出七分钦羡三分落寞来,“若是有朝一日我也能像三妹妹那样出口成章就好了。”
    三娘子被她捧得极为舒坦蕴藉,忍不住有些怜悯她,然而又鄙夷地想,笨得连句话都说不利索,能学出什么花来,便落得大方一次卖她个虚人情。
    “阿娘,既然阿姊见贤思齐,有心上进用功,那就让她与我一起读书罢,”三娘子抱着曾氏的胳膊,埋头在她怀里蹭来蹭去,“好不好嘛,我也想同阿姊一起上学。”
    见贤思齐不是这么用的哎,钟荟心说,她这三妹妹挺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曾氏把姊妹俩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摸了摸三娘子的后脑勺,在心里叹了口气,女儿毕竟还小,轻而易举就被人牵着鼻子走,而那个不久前被她引得团团转的女孩,曾几何时已成了知晓谋算人心的牵绳之人了。
    她是吃了什么十全大补药?曾氏近来每次见到二娘子都从心底里涌出不安来,百年的人参固然不能叫人脱胎换骨,那么区区一个奴婢就可以吗?
    曾氏压下心中的重重疑虑,小心翼翼地将目光里的一丝凛冽收敛得一干二净,对二娘子道:“你一心好学,阿娘自是高兴还来不及,不过是担心你的身子,你须得与阿娘在此保证,若是疲累切不可强撑,否则阿娘必不依的。”
    “阿婴知道母亲疼我。”钟荟有心也学三娘子撒撒娇,把戏演得真一些,到底身子僵着死活做不出来,只得作罢了。
    钟荟把正事敲定,又在继母屋里坐了会儿,东拉西扯地叙了些闲话,曾氏和钟荟各怀心思,都有些心不在焉,曾氏满腹狐疑,钟荟则在冥思苦想今日的晚膳该要些什么点心,只有三娘子是真心实意的高兴。
    这个年纪的小孩大约都有些不自量力的好为人师,她信誓旦旦地对钟荟道:“阿姊你放心,有听不懂的便来问我,妹妹必不藏私。”
    “那就多谢三妹妹了。”钟荟学那些酸儒假模假式地作了个揖,倒把在场的人都逗笑了。
    稚子总是有几分可怜可爱的,但即便有一段同路,终究是要分道扬镳,钟荟望着三娘子林檎果般红扑扑的脸蛋,有些遗憾地想。
    第10章 庶兄
    钟荟第一天回去上学,特地起了个大早。她一向的伴读是阿柰与阿枣,因阿柰被发卖了,便由阿杏顶了缺。
    蒲桃将前一天夜里收拾停当的书囊与食盒交予阿杏,又将装着桃笙、锦褥的竹笥托付给阿枣,忧心忡忡地叮咛道:“你们切记得好生看顾着娘子,出入及时添减衣裳,饮食须得温热,但也不可过烫。”
    又对钟荟道:“娘子莫靠近水边,若有哪里感觉不适切不可逞强,莫怕夫子责怪。”
    “你已经念叨过许多遍啦,”钟荟笑着道,“不过去园子里上会儿课,午时便回了,不晓得的还道我们要探龙潭虎穴呢,这秦夫子莫不是会吃人?”
    阿杏和阿枣都凑趣地笑起来。
    “娘子莫取笑奴婢,”蒲桃双颊泛红,一板一眼地道,“若不是走不开,奴婢说什么也要在娘子跟前伺候的。”
    “行了我的好阿姊,”阿枣半真半假地娇嗔道,“偏你是个能人,咱俩都是废物不成?”
    这话就有些火药味了,蒲桃脸上非但不见愠色,连一丝尴尬也无,反而顺着话头道:“你能,你能,瞧把你能的,别又当了肉垫子,回来哎唷哎唷地喊疼,还劳累我们夜里起来给你上药油。”
    “我那是舍身护主!”阿枣一扬下巴,豪迈慷慨地对钟荟道,“小娘子别怕,下回再有什么事儿奴婢还给您垫在身下。”
    “还是别了,”钟荟连连摆手道,“我可没有第二对松石耳环赏你,再舍几回我这奁盒得空了。”
    “看不出来娘子小小年纪就知道心疼嫁妆了!”阿枣促狭地笑道。
    “你这刁奴!我告诉老太太和夫人去!”钟荟这些时日对他们荤素不忌的诨话已经习以为常了,一开始还免不了一惊一乍恼羞成怒,如今不但可以泰然处之,甚而同流合污也不在话下。
    主仆几人都是爱笑爱闹的年纪,一回说一回笑,推推搡搡地便出门了。
    ***
    这还是钟荟第一次来到后花园。
    此园原名凤麟,以崎岖峥嵘、曲径通幽著称,园中本有不可胜数的修竹、老木、怪藤、丑树。
    不过这一任主人显然无法欣赏“林木萧森”的山情野性,自接手后便大刀阔斧地加以改造,先是将那些“看着就鬼里鬼气”的高林巨树、悬葛垂萝尽数挖的挖砍的砍,接着将东北面耗费许多人力物力堆筑的土山削平,开辟成一片果园,划作四四方方的小圃数个,栽植桃李梨杏栗枣等果木。
    “这般看着才清爽齐整,结了果子家下分不完还能拿出去卖了趁几个钱”——勤俭持家的姜老太太如是说。
    原先的亭台阁馆早在永兴中周诩为乱时便被付之一炬,如今的亭台楼阁自然都是近年营造的。
    俗话说“七分主人三分匠”,姜家能请得动的自然不是什么身怀绝技的匠作,不过姜老太太丝毫不受制于时俗,自有一套既天马行空又格外实用的原则,凉台燠馆,风亭月榭一应俱全,乍一看居然颇有几分大巧若拙的禅意。
    出了院子往北,入了园子,循着青石小径走二十来步,经过一座曲桥,便来到了琅嬛阁。
    琅嬛阁四面环水,是座两层的楼阁,上层藏书,下层便是秦夫子传道授业的所在。
    钟荟到得很早,不过还有人比她更早,一走进屋子里,便看到一个身穿半旧雪青缎子夹袍的小小背影端坐在一张几案前,身旁站着个穿青布衣裳的小书僮。
    钟荟正纳闷是谁来得比她还早,便见那人急急忙忙站起来,也不知是生得笨拙还是跪坐久了腿麻,起身时磕着了几案,搁在砚上的笔滚落下来,他下意识地去接,袍子下摆上便沾了几点墨迹。
    “二…二妹妹见…见笑了。”那人好容易把笔重新搁回去,小心翼翼扶稳了,方才转过身来,未开口先红了脸,低着头声若蚊蚋地对钟荟道。
    钟荟目力不错,只打量了面前这个清秀的少年一眼,便注意到他的袍子洗得有些发白了,下摆短了一截,肩上还开了线,露出里头的丝绵絮来。
    府上管她叫妹妹的除了她一母同胞的嫡兄姜昙生,便是庶兄姜悔了。关于她嫡兄的丰功伟绩,钟荟最近陆续听了不少,一见这身着旧衣破衫,说话磕磕巴巴的少年,便知定然不是那人憎狗嫌的姜昙生。
    “阿兄到得真早,”钟荟笑眯眯地行了个礼,“有些日子不见,阿兄近来可好?”
    姜悔本以为这脾气古怪又冷傲的嫡妹会像往常一样对他视而不见,不成想一本正经地与他说起话来,紧张得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放了,憋了半天把脸憋红了,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愣是没憋出一句像样的话来。
    钟荟从没见过有人能被一句寒暄活活憋死,心里纳闷道:这是什么毛病?难道我看起来像会吃人的?
    姜悔对旁人的目光尤为敏感,分辨出嫡妹眼中的一丝诧异来,挫败像潮水一般把他的心高高卷起,又重重抛下,少年一颗敏感多思的心像破陶碗一样碎成八瓣,侧耳能听到那哐啷当的一声响。
    这是嫡妹第一回朝他笑,他神仙座下仙童一般的妹妹,主动问他“近来可好”,他却连笑一笑,回一句:“很好”都做不到,更何况于情于理都该是他这做兄长的先关心下大病初愈的妹妹。
    乳母说得没错,他生来就是讨债鬼,上不得台盘的,不但害得父亲孝期生子差点把官位都丢了,还连累姨母被发卖异乡。
    垂头看到衣袍上的墨渍,一发自惭形秽起来。
    钟荟感觉她若是再不说些什么,这羞愤欲绝的少年就要刨个坑把自己埋了,虽十分莫名其妙,也只好看在他生得修眉俊眼的份上解个围:“阿兄可用过早膳?阿杏你快把蒸饼取出来,我和阿兄一道吃。”
    说罢也不待他回答,便自卖自夸起来:“这蒸饼是我院里独有的,阿兄在别处再吃不到的,外边看着寻常,内里却是藏了乾坤的呢。”
    姜悔受宠若惊,想就蒸饼和其它糕饼发表点什么意见,好显得自己知情识趣又满腹经纶,无奈舌头似打了结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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