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此生不负风和月细雨如针,霖霖地洒向大地。
    承湛在养心殿批折子,旁边的牡丹纱罩灯发出油油的光亮。有小太监上前,拿银挑子将那烛火一挑,灯火顿时亮了三分。
    他这时才看见,搁在右手边第二堆折子最上面的,写着“呼风唤雨之异人”的字样。于是心下一动,便拿了过来。
    折子是应天府呈上来的,内里写着黄河一带生有异人,年仅十五岁,就会呼风唤雨,所到之处虫蛇皆避之而走。其他的便是溢美之词了,大多都是夸这名少年刚正不阿,英雄豪杰,洋洋洒洒足有千余字。
    承湛仰头笑了出来:“他刚正不阿?鬼话连篇。”
    太监总管在旁边察言观色,见承湛面有喜色,便低声问道:“皇上,可是找着了?”
    “是,找着了,朕足足找了他十五年。”承湛将折子合上,“立刻传我口谕,让那名少年入宫觐见。”
    “是。”
    太监总管颠颠地走开,去传口谕了。承湛却没了心思再去批奏折,索性撂笔走到窗前,抬手推开,一股湿意顿时卷着寒意扑了过来。
    “皇上,请保重龙体。”垂手而立的小太监上前劝谏。
    承湛一抬手,道:“朕以前在南海打过仗,这十几年来南征北战,身子骨还怕这点雨水?”
    小太监喏了一声,退进阴影里不说话了。承湛继续看那雨中,远处朦朦胧胧的湖边起了一层水雾,如平白无故扬起的一层白练,细碎晶莹,如同那个人的脸庞。
    他莫名就烦闷起来。
    “永安公主该用膳了吗?”他问。
    “回皇上,公主这两天有些不适,估摸着还没有用膳。”
    “备辇,朕去如妃那边看看公主。”
    “是。”小太监犹豫了一下,又问道,“皇上今儿还没翻牌子,这是不是要歇在长春宫?”
    永安公主养在如妃膝下,居在长春宫。小太监琢磨着,皇上既然谁的牌子没翻,又是去如妃那里看望公主,指不定今晚就留宿长春宫了。这得早早地跟敬事房那边知会一声,到头来好让人记档。
    谁知承湛几步就走到前头了,边走边道:“朕去看公主,不留宿如妃那里。”
    小太监暗自叹息,为如妃感到不值。如花似玉的年纪,花朵一般的人儿,伺候皇上也有五年了,结果皇上去她宫里多半是为着公主,心情不佳的时候连留宿都懒得,亏不亏呀。
    自从十五年前,皇后娘娘仙逝,皇上眼里就再没进过旁人。小太监揣着手想,这皇上到底是情深,还是凉薄呢?若说情深,这没见过皇上写过诗词歌赋怀念过皇后。若说凉薄,这又是谁都不宠,谁都不爱的样子。
    “还愣着干什么?”忽然的一声厉喝传来。小太监忙扫扫袖子,紧步跟在承湛身后。
    坐上车辇,承湛仍然觉得一阵胸闷。到了长春宫,他索性也没让人通传,就那样径直走了进去。
    宫室里有银铃般的笑声传出来,在那里叫嚷着:“为什么我跟其他公主不一样,额娘你就告诉我嘛。”
    承湛眉头一挑,停了脚步。
    “公主,这话怎么说得啊,让皇上知道了还得了?”是如妃的声音。
    “我就要知道!为什么别的公主都许给王公大臣之子,而我就要配给修道异人?是不是父皇根本不喜欢我,要远远地将我打发出去?”永安的声音里已经有了哭腔。
    如妃吓得忙去捂她的嘴:“永安,你怎可这样揣测圣意?你是嫡出长公主,你父皇自然疼爱你得很。”
    承湛再也听不下去,抬步进了宫室,朗声道:“永安,你从哪里听到了什么?”
    永安一惊,吓得从炕上连滚带爬地下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如妃也是惊慌失措地跪在旁边,道:“请皇上恕罪。”
    “罢了,朕没有生气。”承湛在旁边坐下,“你们都起来吧。”
    永安从地上爬起来,怯生生地看向父亲。今天是阴雨天气,连带着父皇也瞅着和平时不一样了。说不上来哪里不同,就是觉得,父皇今天特别忧伤。
    “永安,”承湛顿了一下,艰难地开了口,“你婚配的人选,已经出现了。”
    永安睁大了眼睛。
    “是谁?”
    “黄河那边出的一名异士,和你同岁,下个月就要入宫。”
    如妃也惊呆了,忍不住道:“皇上,这人和永安哪里相配?”她还想说什么,承湛已经将凌厉的眼风扫了过来:“你以为我想?”
    如妃一颗心乱糟糟的。这永安公主虽然不是亲生,好歹也养了五年,心头还是当亲生女儿疼的。如今见好好一个女孩儿家要嫁给民间的什么人,心里乱得跟什么似的。也不知道那位从黄河一带出来的小子,该是怎样混账,用了什么不为人知的法子,竟然能高攀上当朝公主。
    可皇上说“你以为我想”,这又是什么意思呢?他是这皇朝里头一等尊贵的人,他想就想,他不想就不想,难道还有人逼他不成?
    这些都只能拦在肚子里,如妃是半句也不敢问出口。
    承湛沉默了一会儿,就着如兰灯火看永安公主。
    十五岁的女孩儿,刚刚及笄,穿一身粉中带绿的宫装,娇嫩得如同那年的桃花,正是一生中最好的颜色。乌黑带水的眼睛,盈盈地望着他,充满着疑问。承湛忽然觉得心头的防线在这一刻全线崩溃,忍不住道:“旁人都退下,我跟永安说说话。”
    一时间,宫人和如妃都退了出去。只剩下他们父女两人。
    承湛拍了拍身边的褥子,道:“过来坐。”
    永安嘟着嘴巴在他身边坐下,小心翼翼地问:“父皇,你为什么要把我嫁得远远的?”
    承湛温然笑了笑:“永安,你信不信宿命?”
    永安点头。
    “这么和你解释好了,在宿命里,你和那个民间少年就该是一对儿。这一生你们结不成夫妻,那么前世的痛苦就都白受了。”
    永安愕然。
    “父皇,我不懂。”
    “等你见到他,你就懂了。”
    承湛抚摸着永安的头发,柔顺的青丝在他的掌心流淌,莫名就让他记起了数百年前,那个明眸皓齿的少女。他和她原本是青梅竹马,只是后来他忍受不了数百年的枯寂,而选择了离开。
    “永安,给你取个闺名,叫做云萝好不好?”承湛低低地问了一声。永安茫然回看他一眼,重复道:“云萝?”
    “对。”
    “云萝是谁?”
    “她是……传说中有情有义的女仙。”
    “后来呢?”
    “她死了。”承湛说,“十五年前,云萝仙子为了不让心爱的人被阴神邪魔迷惑了心神,就将自己当做阴神的宿主,然后自杀,保得了这江山稳固,海清河晏。你呢,就跟她长得一模一样。”
    永安根本不信:“父皇骗人!你又没见过那云萝仙子,怎么知道女儿和她一模一样。”
    承湛只是继续抚摸她的头发,有一句话无法出口——
    因为你,就是她呀。
    原本梦貘死后是无法转世轮回的,但是当他从梦中醒来,却发现自己躺在金碧辉煌的皇宫里,南海的军队也早已拔营回朝。只有句芒站在他床前,目光悲怆。更让他讶异的是,身旁躺着一名正在沉睡的女婴。
    “我在做梦吗?”他当时难以相信,“我明明已经化梦,不可能还活下来。”
    “是姽婳救了你。”句芒简洁地说,“她听闻你和云萝都已经遇难,半路折了回来。”
    “可是姽婳并没有起死回生的法力。”
    “是幻珠。”句芒有些颓然地垂下眼皮,“姽婳原本是一缕烟,是幻珠给了她身体。当时你只剩一丝元神,为了救你,姽婳用幻珠给了你做身体,你才得以复生。而她……”
    自然是重新成了一缕烟,烟消云散,爱恨皆消。
    他顿时心如死灰。
    姽婳将幻珠一分为二,一份给了云萝,一份给了他。承湛知道,她在用这种方式来报复他。
    他爱过两个女人,一直都不知道谁才是今生最重要的。姽婳那样刚烈,索性就用这种决绝的方式让他想个够。
    一个永不相见,一个陪伴身侧,所以那个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姽婳临死前,一定这样怨恨地想过。
    可她不知道,他这十几年来,一直都在思念她。从未写过只言片语,是怕一落笔,那心就疼得再也止不住。
    “父皇?”
    永安的声音终于将承湛拉回现实。他飞快地抹了一下眼角,道:“永……云萝,你大可放心,他一定是你的良人。”
    语毕,承湛再也忍不住,起身出了宫室。如妃在外面候着,一见他就白着一张脸请罪。他睨着她精心打扮后的容颜,哑声道:“好好照顾公主。”便重新上了车辇。
    如妃咬唇,心下凄凉。
    活人真的是比不过皇后。活人会老,会犯错,而皇后已死,就永远不会老,不会犯错。并且她还会长在他心里,生生世世,永不褪色。
    一个月后,宋国迎来了一场举国大喜。嫡长永安公主下嫁平民,这不仅让整个皇朝震惊,也传到了邻国。大批异邦人来到帝都观礼,非要看看那驸马爷是怎样一等一的人物,居然娶了嫡长公主。
    回来的人都添油加醋地举起了一只大拇指,果然俊美非凡!果然一表人才!果然英雄豪杰!
    然后就没词了。
    再说的话,他们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因为当时公主的彩车刚出了皇朝,便有大批的凤凰降落在车顶、送亲车上。凤凰们流光溢彩的羽毛,晃晕了人们的眼睛。
    一只凤凰都会让人稀罕得五体投地,更何况是成群结队的凤凰。人们长大嘴巴看着送亲队伍,眼珠子都要凸出来了。
    “快看快看,那是凤凰吗?”
    “当然是凤凰!我第一次见!”
    “你第一次见怎么知道那是凤凰?莫非我们都在做梦?”
    ……
    “这是怎么一回事,怎么会有这么多凤凰?”永安偷偷将盖头掀起来,将轿帘掀开一角问跟在车外的宫女。宫女看凤凰看得眼花缭乱,一晃神听到公主问话,忙道:“公主,别掀开盖头,这不吉利的。”
    “怎么就不吉利了,这么多凤凰临世,就许你们看得?”永安玩心大起,索性一掀帘子走出来,向凤凰招手。说来也奇,好几只凤凰居然都乖乖地落在她的手臂上。
    “公主!赶紧回到婚车里!这于礼不合!”宫女们吓得面无人色,乌泱泱地跪了一地。永安不高兴地扁扁嘴巴,刚想回到婚车里,就看到红绸铺就的尽头,有一少年骑马缓缓而来。
    他穿大红婚服,目光深邃锐利,穿透薄云越过人群,向她缓缓而来。
    他唇边一抹清淡的笑意,充满骄傲,充满久别重逢的苦涩,只为她而生。
    他微微松缰,神情急切,仿佛胸中已生了千言万语,每一句都要细细说给她听。
    永安这么一瞥,就被他吸引住,再也挪不开目光。
    仿佛有什么尘封的东西破土而出,她觉得那少年说不出的熟悉。仿佛是年年归来的春燕,似曾相识,无法言说。
    在此之前,她只听说过他的名字,句芒。
    直到数只凤凰托起她的身子,永安才恍然回神。身下的凤凰铺成云锦,载着她向他飞去。恍恍惚惚地,她看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近,然后就那样从凤凰背上跳了下去。
    她知道他一定会接住她。
    “你是神吗?竟然能引来这么多的凤凰。”永安躺在他的怀抱里,仰头问他。身后的宫女们乱成一团,可她现在都顾不上了。
    句芒只淡淡一笑。
    “以前是,现在不是。”
    就在云萝重生为女婴的那天,他回到了天上,然后脱去了神骨,从此化为一名凡人。
    脱去神骨的过程太痛苦,可每想起她,他都觉得自己值得。
    永安松了一口气:“那样就好。听说神最终都要回到天上的,我怕你厌倦了人世间的生活,抛下我去了天上。”
    句芒将她紧紧抱住。
    缓缓地,说出了一句话。
    “云萝,此生,我再也不抛下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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