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怀沈绍初
    以下,是我为绍初(笔名沈重)的书《危楼旧梦》而动笔、却没有写完的前言:
    沈重发来《危楼旧梦》全文的电子版,以便我能在电脑上放大字体后阅读。他希望我能写上几句话,作为序,放在这本随笔集的前面。
    我与沈重相识近二十年。1995年,我的第一本集子《往事》出版,使资深编审沈重“注意”到我。在一次会议上,沈重希望我送他一本《往事》,我遵命奉送;不久,在另一次会议上,沈重说他喜欢读我的随笔,并开玩笑说他本想写篇读后感,但又怕“玷污”了我的文章,所以不敢写。旁边的几位朋友(我只记得有陈之光)抓住话柄,一定要他写,而且非写不可。沈重“自投罗网”,为我写了《真诚·质朴·幽默》一文。1997年,我的第二本集子《回顾》出版,这次没有任何“威吓”,沈重主动为我写了《白发的芬芳》。
    沈重的这两篇文章,给了我很大的鼓励。我从1943年开始学习写作,到1948年底,将近写了百篇习作。不幸的是这些文章,使我在1955年肃清“胡风反革命集团”的运动中被隔离审查达半年之久。最后的结论,我当然不是什么“集团”的分子,但我的思想却被搞乱了:生怕我这个“小资产阶级”一定要“顽强地表现自己”,从此再也不敢提笔。“文革”中被抄家关“牛棚”后,更发誓永不写任何作品。重新提笔是在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我的思想得到解放。但对自己的作品,能否再次得到读者的认可,并无把握。沈重理解我为什么长期停笔。他说:“中国的情况有点复杂,作家有时就是不能写,农民有时就是不能种地。不是主观不想,而是客观不允许。”他也相信我:“年近古稀而重新提笔,一不为名,二不为利,无所为而为,更重要的是,他为读者提供了许多珍贵的东西。”特别是沈重认为我的文章,“在当代市场般喧闹的文学界也许并不引人注目,更无‘轰动效应’,但却默默地起着精神支柱的作用。”这些鼓励,使得我坚持不懈地写下去,我不愿意、也不能辜负沈重的这番好心和期望。
    从此我与沈重成为好友。正如他所说:“就像在社交场中应酬之后,身心俱瘁地走过繁华闹市,在郊外一处清静所在,突然碰到一位阔别多年的老友,坐在水边一块草地上,执手相对,静听他倾谈别后的种种经历和感受”。我们见面不多,电话却不少。我打电话找沈重,沈重的夫人王凤能听出我的声音,她总是亲切地呼喊“老头子”,把沈重叫来。于是,我和沈重的对话,便开始了。
    沈重是著名的诗人。1999年,他出版了《沈重诗选》,众多的诗人和评论家为此举行了研讨会。我因照顾老伴生病没有参加,但我知道大家发言的要点:公认沈重是“在艺术上早熟又久经不衰的长青诗人”。由于诗人的真诚和深情,“凝重而精致,典雅而素静”,许多诗句让人过目不忘,留在心间。诗人几十年从事写作,遇到难以避免的历史周折。沈重自己在《后记》中说:“人生中应该开花的黄金季节,终于不可挽回地错过了。我不知道是我误花期,还是花期误我?”沈重的诗是“这个时代的投影”。正如评论家吴野所说,沈重“40年代的诗里跳荡着激情,燃烧着愤怒。80年代以后的诗作,呈现出来的意境便显得深厚沉稳,精气内敛,平和悠远。今天是昨天的延续,昨天更是印证着未来,深沉的历史沧桑感与鲜活感纠结在一起”,处处浸润着诗人和他的人生感悟。
    此时,在我电脑的桌面上,显示的正是沈重的人生感悟,随笔集《危楼旧梦》。
    《危楼旧梦》,主要是沈重的往事回忆。有些《回忆录》,确有一定的史料价值;但总有点八股味,比较枯燥,缺乏吸引力。沈重用随笔形式写回忆,包括用随笔形式写评论,感情真挚,文笔流畅,文字优美。不少语句就是诗句,不少篇章就是散文诗。这种具有诗情的随笔,与沈重的诗人气质,是分不开的。
    前言没有写完,为什么?不是我不愿意写,而是我不擅长写文学评论。我曾经为高缨、字心、龙实的书,为李培根的诗集写过前言或代序,但主要是写他们的为人、以及与我的交往,并没有评论他们的作品,所以我写完了和绍初的交往,就写不下去了。绍初开初要我写好序、和他的书一并交出版社,我推说让他先交稿我后交序。以后要开印了,我还是写不出“评”绍初散文的“论”。我多次读他的文章,甚至查出沙汀对绍初一篇散文的评价:“重读《四川文学》七月号……沈重那篇,最突出的是作者有相当好的文学修养。”(沙汀日记189页,1962年7月22号)。写不出来怎么办?我对绍初说,你的诗本身很好,不一定要序;书出来以后,我争取写一篇读后感。绍初拿我沒有办法,只好不要序了,等我写读后感。绍初多次催促我,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我只好“耍赖”,答:“不成功,则成仁!”绍初除了为我的《往事》和《回顾》写过文章,还为《巴金的内心世界----巴金致李致的200封信》写过评论。我却连一篇前言都没有为他写成,想来实在愧疚。
    这之前,我帮助绍初在天地出版社出版了《沈重诗选》,不过是举手之劳,绍初却写信感谢:“这些东西本来不值得出版,所以搁置五年,虽觉寂寞,也还平静。不过总有一些朋友鼓励我出书,自己也觉得一件心事未了;但出版太难,我也不抱奢望:有机会就出,没有机会就算了。如果不是偶然涉及此事后,得到你如此热情的帮助和关怀,这本书在本世纪内恐怕是很难问世的,下个世纪如何,就更难预料了。这段经历我本想在《后记》中谈得更详细一点,但仔细一想,涉及的问题一时也难于解决,而且也非《后记》所能胜任,只好暂时不说了。现在这个《后记》,我只是和其他朋友一样简单地提了一下你的名字,远远没有表达出我对你的真诚感激之情。由此我想到巴金老人和你的白发,确实是有遗传的。巴老的发丝中有许多是为扶植作家而白的,你的发丝中有许多也是为扶植作家而白的,其中至少有几根是为我这本微不足道的《诗选》而白的,能不使我感动吗?直到昨天,段英还告诉我:“李部长对你那本书的封面很关心。”我听了真不知道该向你说什么好。哪个作家碰到巴老和你这样的作家兼出版家,都是一种幸运。可惜现在这样的作家兼出版家凤毛麟角,大都是出版商和出版官。当然,我也体谅他们的难处。”
    2009年我八十岁生日,绍初参加文友们为我贺寿的聚会,并赠诗《一头牛的速写》(详见本书《权当“追思会”》一文)。
    绍初用“牛”作诗,是他知道我小时被称为“五横牛”。
    2016年,应《四川文学》约我写了一篇《我与〈四川文学〉的不了情》。其中有一段,我写到沈重,感谢他为我的《往事》和《回顾》写的两篇评论。沈重曾经是《四川文学》的资深编审,尽管当时他已在巴金文学院工作;并表示不会幸负《四川文学》和沈重的期望,说真话,坚持写作。
    绍初看见这篇文章以后,打电话给我,说他很感动。还说:他当了很多年的编辑,作者这样感谢他,我是第一个。其实,我对绍初的感激,早在那篇没写完的前言里表示过,只是没有写完,他没有看见。
    这些年来,我和绍初见面,多是在作协的一些会议上。会前,我们会电话相约。我几次表示愿意去绍初家看望,老嫂子也在电话里表示欢迎,但绍初因我上楼梯困难,一再婉拒。绍初曾单独来过我家,也和廖全京、李志惠夫妇一起光临过寒舍。
    绍初的眼睛患白内障,手术的效果不好。我曾陪他去复查,但也无法改变现状。这,大大防碍了他的阅读和写作,也影响了他的情绪。他在一封信里对我说:“你的‘小打小闹’没有中断过,是我学习的榜样。……心中也有一些写作打算。总是提不起精神来,奈何!”我曾建议他想好诗句,请老嫂子笔录,他说缺乏心情。
    到了老年,绍初有肺气肿。每到冬天,总得住医院治疗。今年,感冒转为肺炎,进了重病监护室。这期间,我每天打电话向老嫂子询问绍初的病情,并几次向省作协领导通报。不幸医治无效,绍初于一月三十日离开了人世,引起他的亲人和朋友们的无限悲痛。作为好友,他为我付出很多,我回报得太少,我会永远牢记他的友谊。现在,我含着泪水对绍初说一声:对不起!
    2018年4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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