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校三事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我在共青团中央工作。闹“文化大革命”之时,先靠边继被夺权,进“牛棚”后又去“五七干校”劳动改造。团中央的“五七干校”设在河南省潢川县。我已写的一些文章,曾涉及干校的生活。最近又想起几件事,尽快补记,以免遗忘。
    牛与犁地突击队
    1969年刚去干校不久,我就与牛打交道。
    当时,我还没“解放”。“革命群众”开会,往往让我去看牛,看一头大公牛。当地的农工说,这事很简单,用绳子把牛拴住,绳子很长,让牛吃周围的青草就行了。我守了一个多小时,果然如此。偶去寝室加开水,仅几分钟时间,回来一看,牛突然不见了。找遍四周,亦不见踪影。我怕背“破坏生产”的罪名,十分着急。一位农工领着我走了好几里,才发现这头公牛在与母牛调情。农工说,这家伙发情了,见母牛走过,从绳子挣脱出来就追。我想,这是动物的生理现象,只要牛没失踪,就随它去吧。
    1970年初,校部决定种水稻,我们排成立了犁地突击队。排长出生农家,犁地是把好手,他领下这一光荣任务。我们班所有成员全都成了突击队员,我自然也在内。但真会犁地的人,只有排长杨爽和焦某。我和其他人一点不会,决心从头学起。当时,无论做什么事,一定是大批判开路。有位女同志在开展大批判时,连古代造字的仓颉也批判了。她慷慨激昂地说:“男字,上面是田,下面是力,难道只有男的才能犁地么?”我听了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们连一共有六头牛,名为大牯子、小牯子、豁鼻子、小豁鼻子,其他两条的名字不记得了。牯子者,公牛也。而豁鼻子,则是断了鼻梁之牛。大小牯子,体壮力大,由杨爽和焦某使用,他俩是犁地的主力。其余的牛,无固定人使用。而我却固定使用大豁鼻子,因为它年老体弱,理当分给原来的“当权派”。
    牛很温驯,任何时候去牵它,它很快就站起来,犁地时也很努力。但牛并不愚笨:无论上下午,上班的时候牛走得较慢,犁地人得举举鞭子;下班的时候,却走得很快,犁地人要小跑才能跟上。特别是几头牛在田或地里同时劳动时,若要休息最好同时休息。如有一头牛先休息,其他的牛必定要怠工。它知道争取平等待遇。牛休息的时候,一般要在地旁吃青草。这时总有不少蝇子趁机在牛背上叮它,牛尽力用尾巴去赶蝇子,但无济于事。这使我想起某个别有用心的人,人家在劳动在学习在工作,但她就是要缠着叮着,你甩也甩不掉。就这一点,我十分同情这些牛。
    在杨爽和焦某的带领下,全班同志较快学会了犁地的技术。大家最喜欢一起犁一块宽大一点的地,杨爽带头,其余的按牛体力大小依次跟在后面。这种方法,人和牛都有兴趣,干得很欢,往往提前完成任务。有一次,犁地的时候,突然下大雨,当时大家热情很高,一定要坚持犁完地,又喊又唱:“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出万难去争取胜利!”所有队员全身淋湿,甚至哆嗦,仍精神百倍。犁完地以后,全班人员集合在一起。连长出来讲话,赞扬我们敢“在风口浪尖锻炼自己”,说明我们走“五七道路的态度很坚决”,是“忠于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好战士”,等等。大家很快地换了衣服,然后集中在寝室吃中午饭。杨爽找出一瓶酒,叫每人都喝一两口以驱寒气。我也喝了两口。因为长期没喝酒,这两口酒竟使我大醉,又哭又笑,还说了些胡话。杨爽是个好人,让我多睡了几小时,下午没叫我上班。我怕酒后失言,问过焦某,他说我讲的全是“豪言壮言”,这才让我放心。不过,他又说下雨时犁的地,起不到松土的作用,完全是形式主义。
    林彪、江青以劳动改造迫害干部,这是他们的罪行。但劳动毕竟是愉快的,只有那位平常调门最高的“造反派”害怕劳动,经常借病不出工。每天,大家赶着牛去犁地,一路有说有笑,有的还骑在牛背上。春风扑面,身心爽快。有一次,焦某骑在牛背上,神气十足,有人与焦某开玩笑,在牛背上狠抽了一鞭。牛一跑,焦某摔在地上,作痛苦状。杨爽让他回去休息,他却回连部写文章,吃病号饭。这个农村长大的焦某,早看穿“文化大革命”的实质,经常用各种办法消极对抗。不过,焦某的确很能干。有一次,他与我一起犁一块地,你追我赶,速度很快,中间休息,两头牛累得原地不动。看着两头累了的牛,我感到歉意。干部缺乏养牛经验:天天让小豁鼻子劳动,却不知它身怀有孕;一天早上,突然发现它生了一头小牛,这才给它放产假,让它休息几天。
    在“五七干校”劳动。胡启立(后排左三)、李致(后排右一)
    犁冬水田却很艰苦。天没亮就得赶牛下田。当地的老乡多次告诫,要天亮太阳出来,水不冰人,才能赶牛下水田。可是有关领导听不进去,仍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勇往直前。我每早下水田,两脚抽筋,要痛得麻木了才能开始劳动。次年探亲回成都,一位骨科医生就预言要得后遗症。果然,年逾古稀,风湿加退行变化,举步维艰。此系后话。
    总的来讲,我们连队的牛饲养得不错。饲料足,农忙时还加点豆浆。附近生产队的农民很羡慕干校的牛,常把母牛拉来配种。当我们放牛时,他们把母牛牵来。干校的两头壮公牛一见生产队的母牛,便迫不及待地与之合作。我们本着支援贫下中农,也不收费,人、牛皆大欢喜。为了牛圈的清洁卫生,一位女同志建议,每到午夜要依次给牛把尿,行之有效。这样,每到夜深人静,全连皆可听见“尿,尿,尿尿尿……”的声音,抑扬顿挫,宛如牧歌。
    干校的土地是“大跃进”时围湖造田的产物。尽管大家努力犁地,育秧、薅秧,加强各种田间管理,但水稻刚扬花,一场大雨,白露河水泛滥,淹了水田,谷穗上有许多脏泥。男女同志穿着短裤下田洗谷穗。这样一洗,秋收时颗粒无收。大家感到这种无效劳动,实在是浪费人力物力。军代表一贯提倡学员“自找苦吃”,面对这些损失,说:“应算政治账,不能算经济账,无非是交点‘学费’罢了。”
    犁地突击队就此结束,我们班改育苗圃。
    一天,从校部归来,发现众人围观什么。原来在阉割大牯子和小牯子的睾丸。与牛打了很久交道,实不忍心,快步离去。
    学会犁地,也是本事。第三年去参加农村整党,农民见我能犁地,另眼相看。而我,通过当犁地突击队员,才知鲁迅所说“孺子牛”的精神。我童年时过分调皮,人称“五横牛”。以后,有个笔名叫司马横牛。现在,愿丢掉“横”字,甘当孺子牛矣!
    当了半天“阿姨”
    这是一个小插曲。
    1969年底,根据“副统帅”的一号令,所有家属(无论老小)都“一锅端”到干校。除了有“五七”中小学校让学生读书外,还在校部办了一个幼儿园。幼儿园的老师由一些不适宜在大田劳动的女同志担任。
    开初,大家不知道“五七干校”是“中央文革”迫害干部的产物,劳动热情很高,乐于自觉改造。女同志也如此。妇女是“半边天”的理论,“凡是男的能办到的事,女的也能办到”之类的口号,十分流行。无论什么劳动,一些体强力壮的女同志都要参加。我们二八连的犁地突击队,就有三位女同志。
    随着时间的推移,劳动改造了一两年,“革命群众”对“五七干校”这种做法开始有意见,劳动热情显然不如初期了。开玩笑时常说,某某人病了,医生开了一剂药,叫“离湖散”。干校在潢川县的黄湖,离湖散即要调出干校。这些话,“革命群众”可以说,因为矛头“只能向上,不能向下”。我们是“文革”前的“当权派”,装作没听见。
    有一天,排里通知我:幼儿园的老师休息时间少,意见很大,校部决定定期给她们放假,派男同志去顶班。我们连得去一人。许多男同志不愿意去,连部决定派我去担此重任。我一贯喜欢孩子,又做过少先队工作,没等排长说服,就毫不犹豫地承担了这个任务。
    第二天,我在八时半前赶到幼儿园。其他连队也各派了一人来,但几乎一来就声明自己“不会带孩子”。我说:“没关系,我来牵头。”颇有佘太君的“我不挂帅谁挂帅”的气概。“杨家将”的故事是伟大领袖一再肯定的,我不必担心将来为此会在“灵魂深处闹革命”。其他几位同志也乐于我牵头,没人像“一月风暴”那样想夺我的权。
    到了九点,一共来了二十几个孩子。因为一个阿姨都没来,孩子们有点莫名其妙。
    “小朋友,阿姨平常太累,今天让她们休息。”我说,“今天,我们的功课很简单,做游戏。你们愿不愿意?”
    小朋友高兴地齐声回答:“愿意!”
    我立即指挥:“愿意翻跟斗的在这儿排队!”所有小孩儿,不分男女,全排队了。他们依次来到我身边,我把他们一个个地抱起来翻跟斗。他们笑了,显然很快乐。
    接着又玩老鹰抓小鸡和过去我玩过的一些集体游戏。可能是平常管得比较严,一旦做游戏,小朋友都有兴趣。没有人捣乱,没有发生纠纷,而且不断地发表意见或提出建议。只是老叫我们为“阿姨!”
    “我们是男的,还是女的?”我问他们,“我们的头发是长的吗?看见我们嘴边的胡子没有?要叫叔叔,叫老师。”
    大家都笑了。
    玩儿得起劲,时间过得很快。十点,小朋友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吃点心和水果,有的还喝了水。这些事,由其他几位男同志办了,我休息。他们也高兴,感到人人都为孩子做了贡献。
    “阿姨,吃了点心又玩儿什么?”
    我问:“谁是阿姨?连是男的还是女的都分不出?”大家又笑了。我请一个小女孩儿来摸我的下巴,她摸了以后宣告:“有胡子!”
    吃了点心,孩子们要求我讲故事。我知道的故事,几乎全与“封资修”有关,不敢讲。听见他们爱大声喊叫,我临时编了一个童话。大意是说,乌鸦和喜鹊的声音本来是一样的,都好听。但参加一次音乐比赛,喜鹊的嗓子保护得好,没有变哑,比赛得胜;乌鸦一天到晚大声喊叫,嗓子就变哑了,比赛失败。我问:“小朋友,你们愿意当喜鹊还是当乌鸦?”
    “当喜鹊!”
    “很好!不愿当乌鸦,就不要大喊大叫。”
    到十一点半,家长来接孩子回去。临别时,有几个孩子依依不舍地问:“阿姨,你们明天还来吗?”我答:“我们几个叔叔得听校部的命令。”放学后,我漫步回队部。排长问:“任务完成得如何?”我答:“女同志能做到的事,男同志也能做到。”这是对“半边天”理论的补充。
    与孩子们一起生活,我感到十分愉快。孩子们单纯,不必担心有谁背后戳你一刀。可是仅此一次,再没有派人去支持幼儿园的工作了。听说,幼儿园的老师嫌我们去打乱了她们建立的秩序,好几天都难于恢复。我想,我们冲破一下死板的气氛,可能在无意中做了一点“教学改革”。
    有一次去干校小卖部买东西,听见一声熟悉的叫声:“阿姨!”
    原来是幼儿园的孩子。我向他瞪眼,摸摸自己的下巴,表示有胡子。他望着我笑了,笑得那么天真那么甜,可爱极了!
    翻脸不认狗
    潢川县产狗,品种不错。县里卖狗皮褥子,质量很好。我们所在那个连队,有一只狗叫黑犬。它是原农场喂的,有粮食定量,长得身强力壮,颇像猎犬。那时,生产落后,人的粮食不够吃。附近生产队有不少小狗因没吃的,常主动跑到干校来。也有些小狗是战士在路上发现,把它们带回来的。
    初到“五七干校”,很多人一时不能适应过重的劳动,加上没有文娱活动,生活很枯燥。这些小狗,给大家增添了不少欢乐。
    每到吃饭的时候,连队的五六只小狗分别围着大家。除了少数怕狗的女战士外,人们总是一边吃饭,一边逗小狗玩。这些小狗,一般静坐在人身旁,等候人给它们东西吃,并不吵闹。但如果久不给吃的,它们会用爪子拨弄人的腿,提醒人不要忘记它们的存在和要求。有的人故意高举吃食,让小狗直立,或教小狗作揖。食堂中,小黑、小胖的叫声不断……
    我那时刚从“牛棚”放出不久,尚未“解放”。“革命群众”为划清界限,一般不与我说话。我也习惯这种孤独。但小狗不知人世险恶,总要和我亲近,特别是那只名叫小黑的。一见我就从老远跑来,在我前面摇头摆尾,像一个滚动的圆球,既亲切又好玩。我也在自己的定量内给它多剩点吃的。当我被分去看防洪的“幸福闸”水闸时,特意把小黑带上。看闸需要两人,但“革命群众”常被连部叫回开会。幸福闸离连队约十里,四周渺无人烟,我虽胆大,一个人也免不了有些担心。幸好有小黑陪伴,形影不离;不是同类,胜似同类。
    当然,我对小黑也倾注了感情。
    刚去看闸的那天,为小黑准备狗食。时已黄昏,却忘了点马灯。记不清砍什么东西,一刀下去,砍在我左手的中指头上,大半个指甲盖被砍掉,鲜血长流。我赶快用手绢缠着指头,举着左手跑回连部医务室。小黑似乎感到我为它受伤,紧跟我跑,无法把它赶走;后又跟着我一起回到水闸。
    看闸期间,有较多的时候和小黑在一起,我似乎回到童年,尽情逗它玩儿。我不禁想起鲁迅在《狗的驳诘》中“狗”的一段话:“……我终于还不知道分别铜和银;还不知道分别布和绸;还不知道分别官和民;还不知道分别主和奴;……”狗,就是这样的动物。
    干校有六七个连队,每个连队都有自己的狗。说也奇怪,所有连队的狗,都不咬北京来的干部,而一见农民就叫。一次校部开会,附近生产队的干部就此提出意见。校部认为,这严重影响了干校与贫下中农的关系,下令一个连队只准养一两只狗,多的一律捕杀。只是我当时不知道这个可怕的命令。
    看完闸以后,我又回大田劳动。
    一天上午,我回连队取工具。队部旁边有条跃进渠,还有片小树林。一群人向小树林跑来跑去,好像在执行某种政治任务。又看见几位战士悄悄把一只狗藏在寝室里。我不由自主地跑去小树林,看见一只花狗被吊死在树枝上。很显然,一场对狗的屠杀开始了。
    小黑呢?我找不到它,也不敢叫它,怕给它引来横祸。
    我去大田劳动,心却平静不下来。吃午饭时听说一共吊死了六只狗,包括企图藏下来的那只花狗,统统埋在小树林。只有黑犬安然无恙。那顿饭,食之无味,特别沉闷。一想起小黑平常总坐在我身边,用腿来拨弄我,心里颇为难过。
    小树林,几乎每天都得过几次。一看埋狗的坟堆,我仿佛听到那些可爱的小狗在喊冤:“人啊,平常我们这样亲近,你怎么一下就变脸了?”我怕听这声音,再不去小树林。
    粉碎“四人帮”后,读到巴金《随想录》中的《小狗包弟》。其中讲到一个艺术家与狗的故事。这位艺术家与邻居的狗相处很好。“文化大革命”期间,艺术家被打得头破血流,一条腿也给打断了。认识的人看见他都掉开头去,只有小狗仍对他十分亲热,用脚爪在他身上抚摸,别人打它都没有用。最后专政队用大棒打断小狗的后腿。艺术家被关了几年又被放出来,他买了几斤肉去看望小狗,而小狗早在被打伤以后,哀叫三天就死了。巴老就此写了他的叫包弟的小狗,为在“文化大革命”中没保护好它而自责,并向包弟表示歉意。
    巴老的文章促使我想起狗的这场灾难。
    狗是人类忠实的朋友,自古以来有许多义犬的故事。而那疯狂的年代,在极“左”思潮的影响下,却发生那样一场对狗的屠杀。当然,那时人都自身难保,何况狗乎!
    人是最难理解的。狗啊!你也得警惕。
    2002年2月至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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