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四年,庶人汪氏生皇次女,景泰帝失望至极,连封号都没有拟定,就由着她随母亲一起困居冷宫。
    同年太子朱见济因病无治,薨。
    虽说景泰帝至今不过二十六岁,年纪尚轻,看上去子嗣之事似乎并不着紧。但朝野间却隐隐有种天命仍在上皇父子身上,见济薨逝,实属德不配位,自招其祸的感觉。
    景泰帝伤心之余,开始担心子嗣之事,同年广选妃嫔,填充后宫,又服药助兴淫乐。然后宫诸妃始终无孕,而杭皇后统御六宫吃力,又兼丧子无后,不久也忧惧身亡。
    景泰帝以贵妃唐氏执掌宫务,不再立后。没有皇后劝谏约束,他的行事更为放.荡。景泰七年郊祭,大驾出城时,他偶然心血来潮,掀开玉辂的垂帘往外张望。娼女李惜儿倚在楼栏前看热闹,忽见玉辂揭帘,景泰帝的目光正与她相遇。
    这位年青的皇帝,虽然因病而面容清减,但却仍然相貌俊美,自有一股君王的风仪。李惜儿愣了一下,忽然福至心来,没有行礼,却冲着他嫣然一笑。
    这不是臣妾对君王的谄媚,而是纯然的女性在面对男性时,肆无忌惮的散放自己的魅力。
    这样的神态,似曾相识。
    景泰帝刹时间一怔,竟然望着她出了会儿神。兴安在旁边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冲玉辂外侍值的徒弟打了个手势。
    不久,钟鼓司内官陈义、教坊司左司乐晋荣承旨将李惜儿送入宫中。景泰帝超品越封唐贵妃为皇贵妃,将李惜儿封为贵妃,又连续选取容貌出众的娼女入侍。
    若说先前景泰帝广后宫,服药助兴,可以称为求嗣,现在选取娼女入宫,却是全然的贪欢纵欲了。朝议哗然,对景泰帝的身体亏空心中有数,都不再对皇子抱有期望,转而将目光投向了沂王府。
    御史钟同上章奏请重立沂王为太子:“父有天下,固当传之于子,太子薨逝,遂知天命所在。”
    景泰帝治政多年,如今倒不担心兄长翻浪,只是对重立沂王一事,始终心里有疙瘩:前些年他就差没有弑兄了,这样的仇恨,已经无法抹平。一旦立了沂王为太子,他死后,太子登基,哥哥便是名正言顺的辅政。必然重操权柄,届时清算起来,他的身后事会是什么境遇,可想而知。
    偏偏此时郎中章纶上奏请复储,因为上皇多年被囚不平,在奏折公然指出:“上皇君临天下十四年,是天下之父也;陛下亲受册封,是上皇之臣也。”
    若说钟同的话,戳的是景泰帝的痛处;章纶的话,就是在戳景泰帝的短处。两者叠加,当真把景泰帝气得火冒三丈。
    暴跳如雷的景泰帝连夜从宫门缝隙里将诏令递出,命将钟同和章纶抓捕,又特制巨杖责打,将钟同当场打死,章纶则昏死致残。
    景泰在复储之议上表现出来的疯狂与残暴,令一时朝野缄默,不敢再议。
    然而,随着景泰帝的身体健康每况愈下,沂王复储的念头,在群臣心中也越来强烈。虽然有人揣摩景泰帝心意,建议从外藩选择宗室子弟过继建储。但这个提议,就连景泰帝自己都有越不过去的门槛:他和哥哥可以斗得你死我活,但都是宣庙血脉。
    若是从外藩选宗室子弟入京建储,那不光是承认自己无法诞育血脉这么简单的事,更相当于将宣庙皇帝传下来的基业,拱手让给了别支。虽说宗法制下,嗣子可以与亲生子同权,但明摆着亲哥哥有子可承大统,却择外藩之子,与坏父亲功业的败家子何异?
    他大权在握后忌惮哥哥,为身后事考虑不愿复储;他日焉知别支继过来的嗣子,不会在大权在握后将血亲父母尊为正支,却将自己抛开?
    在这样的氛围下,不少人已经开始试图与沂王建立联系,以图将来富贵。
    然而万贞深知景泰帝如今只怕都已经快要神经质了,又怎敢在此时招摇?不仅没有接纳这些投机者的示好,反而连原本与会昌侯府的联系频率都降低了些,又多次劝谏来府里小住周贵妃要沉住气,不可在这关头张扬惹祸。
    周贵妃因为这好虚荣的性格,屡次吃亏,这次倒是肯听劝。只不过想想自己堂堂贵妃,却因为种种原因,在孙太后面前反而不如万贞受重视。明明自己是沂王生母,可王府中的事务,却几乎插不进手,就有些不悦。
    万贞察觉到了周贵妃这样的小情绪,便刻意避让,但凡周贵妃来沂王府小住,她就早出晚归,在外经营生意,将王府交给周贵妃掌管。
    这天她从王府经营的布庄出来,天色还早,便顺道去蒙馆接沂王回家。
    沂王微服在刘俨的学馆里读了四年书,万贞每常接送,与蒙馆里的教师仆役都相熟了。门子也不阻拦,学生还没下课,就让她在前庭的竹亭里坐了等候。
    久候无聊,她便让秀秀将车里藏的一卷话本拿出来打发时间。正自得其乐,忽闻门子在与人争执:“你这人恁地无礼!我跟你说过,学馆还未下课,你进去是打扰先生授课!”
    紧跟着便是一个粗犷的嗓子道:“凭他上不上课,老子来请刘俨去我族中任教,他就得下课!”
    这口气,当真横得不可一世,普通的市井混混可没有这样的底气来学馆里闹,更何况这人还指明了是要找刘俨去他族中任教。
    万贞心一动,放下话本,起身走到门房处。正巧来客伸手一推,把看门的老仆推得往后倒退。
    这老仆年纪不小了,万贞怕他摔出个好歹来,连忙快步上前,伸手托住老人。来客对自己的力气多大,心里有数,见她一个女子,竟能轻松将自己想推倒的人扶稳,不由“咦”了一声,嘿然笑道:“哟,你这小娘,力气还挺大!”
    万贞也看清了来客的长相,只见这大汉三十来岁,虎背熊腰,大眼阔嘴,四方脸上或深或浅的纵横着三四道伤疤,更显得凶恶彪悍。虽然身着文士闲居才穿的道袍,玉带腰扇,却掩不住身上那种酷烈的杀气。
    对方说笑,稍缓了刚才门房内一触即发的气氛。万贞便也回以一笑,道:“壮士说笑,也是你手下留情,我才扶得住。”
    壮汉呵呵一笑,道:“不错,老子若不是手下留情,凭这老糟头的身板儿,十个也经不住老子一掌。”
    秀秀听他开口闭口“老子”的,心中不忿,怒道:“贼厮无礼!要当老子,回你家当去!这蒙馆,须不是你放肆的地方!”
    那壮汉性情暴戾,别说秀秀这样的小丫头,就是他叔父打骂,他也要顶撞几句,吃了一句喝骂,勃然大怒:“敢骂老子?小丫头,你找死!”
    他一生气,脸上的伤疤扭动,一股久经战阵养出来的酷戾杀气横飙,冲秀秀一逼,吓得她心头猛突,情不自禁的后退几步,结结巴巴的喊:“救命!”
    蒙馆这几年只要沂王上课,四周都有或明或暗的侍卫守着,秀秀一喊,两名侍卫便闻声冲了进来。
    那壮汉见秀秀一喊,便有持刀的侍卫出现,有些意外。但他从威远卫转战镇守大同,乃是在从蒙古铁骑的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人物,又岂会害怕京师禁卫里,没见过血的两个无名之辈,狞然一笑:“嘿,老子久在边关,倒不知道如今的京师,已经变得是个人就敢对老子龇牙了!好,好,不打死几个人,恐怕是没人记得老子的名头!”
    万贞也终于想起了这人的奇特的脸相像谁,连忙示意秀秀和两名侍卫退后,朗声笑道:“将军息怒!小小误会,何至于喊打喊杀?”
    这壮汉长相奇特狞恶,脾气又暴烈无匹,能当面跟他说话的女子实在不多。就连他府中的妻妾,等闲也不敢与他搭话。
    万贞这时候还能笑着说话,直面这壮汉的怒气而态度从容。倒令这壮汉刮目相看,点头道:“你这小娘,力气不小,胆子也大……嗯,看你这长相,莫不是甘凉那边的胡汉杂血?我们汉家女子,像你这么泼辣大胆的,可不多。”
    万贞笑道:“将军这可猜错了!我家世居诸城,乃是不折不扣的汉家女子。”
    那壮汉这才反应过来,问:“你认出我是谁了?”
    万贞摇头,笑道:“我与将军素未谋面。然而将军长相奇特,与令叔父武清侯颇为神似。当年也先南侵,京师血战,我在中军大营与武清侯见面的机会较多,听过将军的威名。”
    那壮汉愣了一下,有些不信,他在军中被称为“疯子”“疯虎”“屠夫”,脾气骄横无匹,容不得别人半点欺骗轻辱。扬眉问:“威名?你一个女子,能听过我什么威名?要是白说瞎话哄我,我可不是那种让人耍着玩的呆瓜傻货!”
    万贞真没遇过说客气话奉承,还能这么穷根究底的粗人,忍俊不禁,道:“将军多心了!当年京师守卫战,指军同知石彪一人一斧,独闯也先大阵,领兵杀退大军!这等威风烈名,只要中军帐内值守听信论功的人,无不感慨赞叹!我虽是女子,但也佩服将军的英勇胆气,绝不是虚话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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