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贞说的话真真假假,但有一点没有错。就是因为皇帝没有法律上的管制,士大夫们只能试图用礼法来约束这种权力轻举妄动可能造成的对国家、对制度、对臣民的巨大破坏力。于谦他们恨不得皇帝拥有礼法上的一切美德,没有丝毫瑕疵,才好让他们供在金銮殿里做标榜,使人心向齐思安,方便王朝稳定延续。而孝、悌,又是礼法之首。
    景泰帝想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是人之常情,满朝文武心里有数;但这有个前提,你得把你哥哥从瓦刺接回来,全了孝悌,才好商量。
    否则的话,把兄长丢在外面不问生死,只管废侄立子,岂不是欺负孤儿寡母?满天下的人看着,皇帝这么干了,固然要挨骂;满朝文武百官,要是任皇帝这么干而不劝谏阻止,同样要挨骂。
    因此景泰帝与群臣之间,有个死结:孙太后和群臣希望太上皇朱祁镇接回来后,再讨论太子的废位问题;而景泰帝自觉地位不够稳固,太子不废,他就不愿接兄长回来。
    只不过这样的心理,他在群臣面前不愿意说出来,只有万贞劝他,他才肯直说:“贞儿,现在人心不稳。我把他接回来后,万一有人在其中投机取巧,搬弄是非,令我们兄弟争位,你说我该怎么办?”
    他的神色冷峻,正视着万贞,慢慢地说:“他不回来,这些危险都不存在;他回来,这些事都有可能发生。朕临危践祚,拼尽心血才有今日,绝不可能因为他是兄长,便将帝位拱手相让!”
    万贞急道:“陛下,以您今日今时的功绩地位,也无人敢生此妄念啊!”
    景泰帝唇角一勾,露出一个讽刺至极的笑容来,一指旁边的小太子,问:“你想过濬儿有朝一日,会遇到这样的刺杀吗?”
    万贞心一沉,摇头。
    “我也没有。”
    景泰帝神色淡漠的道:“所以,贞儿,你永远不要低估人在为权力、地位而贪心大炽的时候,会做出怎样疯狂的事来!”
    万贞沉默片刻,仰头望着他,恳切的说:“陛下,我从认识您的那天起,便知道您天性光明磊落,深怀赤子童心;我深信,您永远不会变成那样的人!”
    “即使我不会变成那样的人,你又怎能保证他不会变呢?”景泰帝望着殿中高烧的大烛,半晌才道:“除非有一日,我能确定自己完全掌控朝政,即使他想争位,也没有力量引发大乱。否则,我不会接他回来!”
    景泰帝话说到这一步,万贞实在没有了劝说的余地,只能轻叹一声。倒是旁边的小太子忽然问道:“皇叔,您是因为太子位和贞儿争吵吗?”
    景泰帝一怔,小太子望着他,认真的道:“那濬儿就不当太子了,给济弟弟当太子吧!您不要吵架。”
    为了一个太子位,前朝后宫已经是战火绵绵,杀气冲天。然而,身为太子的朱见濬,却这么坦荡,并且轻巧的说出来自己不要当太子,把朱见济当太子的话来。
    他也许根本没有意识到,太子位对于皇家子弟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只是出于孩子特有的大方——我有的这个东西,你这么想要吗?那就给你吧!不要再为它吵架了!
    景泰帝一直觉得自己于国于家有功,为儿子争取太子位并无过错。但在此时,面对着小太子清澈的眼睛,却突然觉得心中有愧,一时竟有些不敢直视这孩子的双眸。
    对比起孩子赤诚无伪心意,大人的世界里那买铁思金的贪欲,是如此的丑陋难看。
    万贞也被小太子的话惊呆了,好一会儿才搂住他小小的身体,既自豪,又心酸的他脸上轻轻吻了一下,叹息:“殿下,你真好。”
    景泰帝如被针扎似的清醒过来,试探着问:“濬儿,你真不想当太子?”
    小太子再不解世事,处在这样的环境中,被人明里暗里的议论得多了,也会开始知晓一些围绕太子位产生的争斗。景泰帝的试探,他虽然还不懂其中深层次的东西,但却将自己的感受说出来:“如果我当让太子,会让您、让皇祖母、让贞儿、让很多很多人都烦恼,伤心,那就不当吧!”
    景泰帝默然,好一会儿才勉强笑道:“濬儿,太子废立,是朝廷大事,自有制度。以后这样的话,不要在外面对别人乱说,知道吗?”
    小太子茫然的看看他,再看看万贞,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
    万贞不想说话,景泰帝不知该说什么,小太子怕会打扰他们,也不说话。一时间,殿内陡然安静了下来,陷入了一种奇怪的尴尬中。
    许久,景泰帝忽然自嘲的一笑,站了起来,道:“两宫不和,我去仁寿宫徒惹闲气,多生是非。濬儿,待圣慈太后过来探望你,你替我说一声,我会将上皇接回来的。”
    这一下转折太过突兀,万贞愣了一下,没回过神来。而小太子与父亲分别的时间太久,一时竟也没意识到“上皇”是指自己的父亲。
    景泰帝的神态柔和了一下,又变得冷硬,正色道:“回禀圣慈太后,朕此时不接,是想保全兄弟情义,骨肉亲情。唯愿太后与朕同心,莫为了一时不愉,坏了大局。”
    他最后这一句,却是以皇帝身份说的。小太子面君的机会极少,根本不懂怎么回话,万贞只能硬着头皮拉小太子一把,就跪在床上代接口谕:“臣遵旨。”
    景泰帝许了个诺出去,心情反而轻松了些,临走又对万贞和小太子道:“如今的气节,天气容易反复,你们好生休养,不要出去乱跑。有什么短缺,可以使人上报备置。”
    景泰帝走后不久,孙太后又带着周贵妃来探望太子。见到万贞清醒,两人都有些惊喜。孙太后一向待人慈和,对万贞的抚慰自不必多说。难得的是周贵妃竟然也满脸感激,拉着万贞的手连声道:“贞儿,这次皇儿多亏你相救!谢谢……谢谢……”
    万贞连连谦辞,旁边的小太子给祖母和生母行过礼后,没看到钱皇后,却奇怪的问:“皇祖母,母后呢?”
    孙太后叹了口气,道:“昨夜倒春寒,你母后受了寒,生病了,在养病。”
    钱皇后自从被孙太后勒令不准私下向也先支付赎金后,就担心朱祁镇在瓦刺会受到非人虐待,每常想起就痛哭不止。这次太子遇刺重病,她又觉得是自己没有照顾好太子,对不起音讯难通的丈夫,内疚不已,哭得更是厉害。她哭的时候不许宫人近侍,以至于哭得累了就趴在地上睡着了,被倒春寒的寒气逼上来,便生了重病。
    小太子听到钱皇后生病,连忙问:“母后也请了御医看病吗?”
    孙太后见孙儿小小年纪就知道心疼母亲,连忙安慰他:“御医看过了。濬儿也好好养病,等到天暖病好了,再去给你母后请安。”
    小太子连连点头,琢磨了一下,道:“皇祖母,等一下您帮我把去年生日孙表舅送的九连环带给母后,给母后解闷儿。”
    孙太后老怀大慰,呵呵笑道:“好啊!可是你把九连环给了你母后,你自己不就没有玩了吗?”
    小太子噘着嘴道:“没关系,我这里还有别的好玩的东西呢!再说了,孙表舅送的这九连环太难玩了!我也玩不好。”
    孙太后逗他:“喔,原来是你玩不好的东西,才给你母后啊?”
    小太子急了眼:“才不是这样呢!是因为孙表舅送的东西特别漂亮,我才想母后的呀!”
    周贵妃心眼不大,听到儿子惦记钱皇后,跟自己说的话反而不多,心中就有些气恼。万贞暗暗叫糟,连忙冲旁边的梁芳使眼色。
    梁芳知机,赶紧在找九连环时从库房里另挑了两份奇巧的玩意儿,准备等下找机会提醒小太子献给孙太后和周贵妃。
    万贞也借机开口道:“太后娘娘,方才监国过来探视殿下,陪殿下说了些话。”
    孙太后已经从外面得到了景泰帝查处刺客党羽的消息,对他的处置并不满意,淡淡地问:“说了些什么?”
    小太子也想起了景泰帝刚才的吩咐,连忙道:“皇祖母,皇叔说他会接上皇回来,让您等一等。”
    孙太后通过各种方法请景泰帝把朱祁镇接回来,都没得到肯定答复,突然从孙子嘴里听到这话,有些不信。便转头看向万贞,问:“怎么回事?”
    万贞连忙将景泰帝的原话转述了一遍,孙太后有些吃不准景泰帝这话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沉吟不语。周贵妃却气愤的道:“母后,您别信他的!他要是愿意接上皇回来,现在就可以接,还要等什么?”
    孙太后瞪了她一眼,不让她说话,却问万贞:“你觉得呢?”
    万贞现在已经步入了孙太后下决策的参谋层,顾忌比以前少,道:“此事关系重大,奴见识不足,说不好。不过,若监国当真顾念手足之情,夏税前后,便能看出端倪了。”
    景泰帝现在掌控朝政,最大的制约是没钱。夏税五月十五开征,国库开始有钱了,朝政便稳,他的帝位也就稳。真念手足之情,那时候就应该为迎接太上皇回京做准备。
    孙太后闭着眼睛,思考良久才吐了口气,慢慢地说:“现在已是二月,哀家姑且再等三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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