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宵夜的人呆若木鸡一般,右手反握着丧门钉,既不主动出击,也不开口说话。
    “你是谁?报上名来。”狄仁杰沉声叱喝。
    “他没有名字,而且是个聋子。狄大人不要费心套口供了,要么你杀他,要么他杀你,二选一,没有其它答案了。不过,我可以提示一下,桶间峡谷一役,他也参战了,而且还提回来一颗人头,好像就是你们大理寺姓路的那个。”鲁温怀替那人回答。
    “是吗?那真是好极了。”狄仁杰不动声色地点头。
    战斗一触即发,而后瞬间结束。
    随着陶荣拔刀时发出的嚓的一声响,狄仁杰向前猛扑,但却不是正面进攻,而是斜着后退,右脚一踢,桌子飞起,上面的碗碟杯筷、汤汤水水一起飞向那人。
    在那人侧身闪避时,狄仁杰已经冲到了鲁温怀的背后。
    同一时刻,陶荣的腰刀也劈到了鲁温怀的头顶。
    鲁温怀后撤,狄仁杰双拳化为“凤眼式”,一上一下,同时击中鲁温怀的脊椎正中、尾椎末节。
    喀喀两声,鲁温怀后背要害遭到重击,身体立刻僵直不动。
    狄仁杰旋身,丧门钉如影随形,飞刺他的咽喉,那就是送宵夜那人的第一次反击。
    陶荣并未给敌人太多机会,左手一抬,袖箭射出,准确地钉入了那人的咽喉。
    “给小路报仇,如果不是情况紧急,就不会如此便宜你!”陶荣恨声说。
    丧门钉落地,送宵夜的人直挺挺地向后倒下去。
    鲁温怀太低估狄仁杰的战斗力,而且以为仗着地利,能够轻松得手。很可惜,他的如意算盘打得大错特错了。
    曾经有很多人低估狄仁杰,有时候是低估他的智商和判断力,有时候是低估他的武功及应变能力。最终,这些人都死了,毫无例外,从每一次恶战中活下来的,都是狄仁杰。
    “时间,没有多少时间了。”尘埃落定之后,鲁温怀仍然能笑得出来。
    “什么意思?”陶荣问。
    鲁温怀艰难地挪步,在右面椅子上坐下。
    “这时候,最想喝一壶天竺国最好的茶。你们知道吗?天竺国的僧侣们常年青灯古佛相伴,昼夜研修禅理,过得非常辛苦。他们唯一的乐趣,就是喝一壶好茶,一壶用菩提根、香炉灰、燕蓑衣、无根水烹煮的好茶……”鲁温怀说。
    “药王小筑里,多的是那种茶。我猜不透,你为什么要出此下策,联手外人对付大理寺和官军?你在这里多年,接掌药王衣钵,做万人尊敬、名垂青史的第二代鲁药王,不好吗?”狄仁杰问。
    此前到药王小筑来,狄仁杰也喝过鲁温怀说的那种茶,的确与中原的茶叶味道迥然不同,喝过之后,心思澄净,头脑清醒,仿佛神游物外一般,感觉很不一般。
    “鲁药王?那是个没有意义的烂名号,在我眼里毫无价值。我是谁?我不是什么鲁温怀,我是迷圣王麾下敢死军的大先锋官,我的名字将来会出现在天竺国的国传之上……呵呵,狄大人是大理寺的官员,是大唐重臣,永远不会了解天竺国的形势。那把刀……在麒麟王手里是废物凡铁,跟陶大人手里的腰刀没什么区别,但在迷圣王那里,却是能够劈开生命迷雾、通向极乐世界的秘钥。麒麟王以为,将饮血宝刀千锤百炼,消灭其魔性,就能阻止迷圣王重登天竺王位,错,错,错……我潜伏于此,就是为了——”鲁温怀指向柴药王,幽幽地冷笑,表情变得十分可怖。
    他是常年笑如弥勒的人,脸上肌肉已经形成了“笑”的纹路,就算不笑之时,那些纹路仍然保持着“笑眯眯”的模样,但他口中说的话,却跟“笑”毫不相干。两下对比,越发显得阴森诡异。
    狄仁杰和陶荣为饮血宝刀而来,但现在,隐藏在药王小筑里的秘密,却比这把宝刀更令人震惊。
    “不要说,不要说!”柴药王尖声叫起来。
    “那不是见不得人的事,是你最伟大的发明。这一生,我除了佩服迷圣王,第二个佩服的就是你,竟然能够凭着一本残缺的天竺古卷,将隐藏在那烂陀寺经卷里的终极秘密研究出来,再加以实施,成功地还原出了远古时代天竺智圣们的惊天奇术。在医术界,如果你不是世间第一,还有谁能担得起这个称号?此前中原所谓的神医扁鹊、神医华佗跟你相比,都不过是乳臭未干的三尺垂髫、黄口小儿……人前人后,我称你‘师父’,完全出于真心。狄大人和陶大人在此作证,我真心诚意地钦佩你,为了迷圣王的轮回转生贡献了最大的力量,呵呵呵呵……”鲁温怀一边说一边“笑”,但这种情形下,他的笑比哭更令人恐惧。
    “你说的智圣奇术到底是什么?”陶荣问。
    “就在锦袍下面。”狄仁杰代替鲁温怀回答。
    “呵呵,是啊,就在锦袍下面,不过我担心你们根本不敢看。天竺佛经上说——穷尽血肉之躯,得我白骨之身,欲成绝世之智,必须缸中之脑。亦可割肉喂鹰,亦可舍身饲虎,鹰虎皆是幻象,应我呼吸而灭。天地皆可抛弃,阴阳身躯不存,物我两忘之际,方得轮回永生。迷圣王看懂了经卷,却没有世间最高明的医术,就连环用计,让师父得到经卷,最终深坠奇术之内,不可自拔,后来在朱鹊师兄身上开始试验……”鲁温怀说。
    陡然间,柴药王桀桀怪笑起来,声如夜枭:“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朱鹊看了那卷书,喜不自胜,如同守财奴夜行拾到宝箱一般。我没有劝他、教他一句,他自己就要求修炼‘缸中之脑’。你要知道,这卷书就像你喝的茶那样,只要看过一页、喝过一次,就会持续上瘾,必须不停地看、不断地喝,才能舒舒服服地活下去。我的定力也不比他强多少,身为一名大夫,我曾自诩对人体循环机理了如指掌,已经接近‘掌控生死、阎王之敌’的超凡境界,但仍然受困于‘何为生何为死、如何生如何死’的终极疑惑。有了那卷书,等于是万古长夜之中突然太阳在手,将过去与未来、复活与死亡的茫茫未知领域全都照亮了。我要是忍着不练,简直生不如死,于是,我和朱鹊,一先一后照着经书上的法门,呵呵呵呵……”
    “陶荣,揭开柴药王的锦袍。”狄仁杰沉声吩咐。
    他已经预感到,锦袍下面藏着一件极尽诡异的事,但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必须面对真相。
    陶荣跨前一步,拉开锦袍上束着的腰带。
    锦袍松开,柴药王尖叫一声,但身体却一动不动。
    陶荣挥手,扯下了锦袍。
    那一刻,狄仁杰突然无法呼吸,因为眼前看到的一幕实在匪夷所思,超过了他毕生所学、所见、所闻的所有怪事。
    “大人,大——”陶荣惊叫了两声,弯腰欲呕,捂着嘴跑出去。
    狄仁杰胸口胀闷翻滚,立即深深吸气,将那股不适压下去。
    柴药王的脖颈之下皆为白骨,也就是说,他穿着的肥大锦袍根本不是为了好看或者御寒,只是为了遮掩这种可怖的真相。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狄仁杰无法相信一个人可以只剩一颗头颅还能好好活着。
    当然,他明白一点,既然是天竺国的智圣奇术,一定会超出人类想象极限、生命极限,以另外一种超乎物外的状态运行着。
    西方传闻中有“白骨夫人”一节,说的是深山老林之中,三根白骨幻化为一个千娇百媚的女人,自号“白骨夫人”,能够凭借吸收活人的阳气,不断进化,最终成为半人半妖、半鬼半神的怪物。
    狄仁杰觉得,柴药王此刻的状态,与传说中的“白骨夫人”无异。
    “他是……怎样做到的?”陶荣呕吐完毕,扶着门框,勉强站立,再也不想走近。
    “与朱鹊一样。”狄仁杰回答。
    “可是,朱鹊死了,已经化为一具白骨。”陶荣说。
    在那堆满香料的大瓮里,朱鹊的确已经半身化为白骨了。根据陶荣的说法,最终大瓮里只剩一具白骨,自然就是朱鹊的“遗体”。
    “朱鹊没死,我们都被那些诡异复杂的表象困住了,以为都是怪力乱神的真事,实则每一件都是别人故意表演出来的,目的就是吸引我们的注意力,避开大理寺耳目,去完成另外一些事。”狄仁杰沉声说。
    他深知,真正的罪恶往往发生在黑暗之中,而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光亮吸引,从而忽视了暗处的阴谋。
    此前,他一直认为朱鹊没有理由选择玄学之术结束自己的一生,现在有了柴药王、鲁温怀的话,他终于明白,朱鹊是为了复活转生而死,与天竺僧、詹布、玲珑走的是同一条路。
    人类自有思想、文字以来,全都困扰于“死”的威胁,所以数千年来将“永生不死”当作第一追求。
    狄仁杰理解柴药王、朱鹊的真实想法,作为大夫,他们见多了凡人的生老病死,时时束手无策,无法挽救那些寿命将尽的病人。由此,他们也会想到自己寿终正寝之时,不甘心像所有人一样死去。一旦发现世间有一种奇术能够令人永生不死,他们肯定无法压抑自己的想法,必须不顾一切代价去练,直至达成那个目的,于是就变成了柴药王此时的诡异模样。
    “这样就能永生了?如果这就是永生,我宁愿……宁愿立刻死了,也免得让人耻笑,遗臭万年。”陶荣向柴药王望了一眼,再次捂住嘴,跑到廊外去狂吐不止。
    “其实,我失败了。”柴药王终于低下了头。
    “怎么会这样?”狄仁杰问。
    他有足够的定力,在任何古怪状况下都能泰然自若。,就像现在,他对着一个人头、一具白骨说话,就像坐在大理寺里审理案件一样,条理清晰,毫不慌张。
    “那经书其实应该是上下两卷,上一卷去离,下一卷来归。我修炼到这种地步,只是完成了一半,如果不能继续,最终,呵呵,呵呵……”柴药王苦笑起来。
    “仍然会死?”狄仁杰问。
    “像一个普通人那样,不,比普通人死得更惨,每每想到这些,我就……我就……”柴药王的表情瞬间变得无比狰狞丑恶,与从前的大好人、大善人截然不同。
    他此刻的心情一定是躁动无比,但身体却偏偏动也不能动,无法做出任何动作。
    “这是……迷圣王的奸计,我和朱鹊最终都变成了他的试验者,而这一切,都是我这个好徒弟一手造成。我恨,还留着这双眼睛做甚?鲁温怀,如果你还有一丝良心,就赶紧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柴药王大叫起来。
    狄仁杰无法用合适的话来描述柴药王的惨状,但是这一切不重要,重要的是——“迷圣王费了这么大周折,究竟要干什么?”
    现在,唯一能够解释真相的就只有鲁温怀了。
    “鲁先生。”狄仁杰转向鲁温怀,“你是药王小筑最大的赢家,恭喜,恭喜。”
    鲁温怀的脸上并没有成功后的喜悦,相反,他同样满怀疑惑,与狄仁杰一样。
    “我猜,你一定有很多话想问我,但我现在只想……喝一壶好茶,一壶好茶……”蓦的,鲁温怀的鼻孔、嘴角一起流血,灰袍上立刻多了两条刺目的血痕。更可怖的是,稍后,其眼角、耳中也滴下血来。
    狄仁杰起身后退,避开毒腥气刺鼻的血污。
    “你在那些茶里,添加了什么?是……孔雀胆还是……鹤顶红?”鲁温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右手无力地抬起,指着柴药王。
    “孔雀胆算什么?鹤顶红算什么?我加的是无色无味、无形无体的‘夜郎花’,那种花本身无毒,但我们天竺人从西南来,身体里天生带着火燥之气,一旦这股气没了,人就失去了斗志。你潜伏长安,志在天下,这股气比常人更猛烈。夜郎花生在南海之滨的赤火岛上,至阳至热,放进茶里,热水煮沸,恰好能引燃你体内的火燥,深藏五脏六腑之中,时辰到了,就会五内俱焚、七巧冒血而亡。我早就知道,收下你等于养虎遗患,所以早就定下了伏虎之策。人生长安,纷纭世界,你算计我,我算计你,如此而已,又有什么好惊讶的呢?”柴药王阴森森地说。
    “一起死吧,一起死……只有迷圣王永生,你永远不知道,那经书的下卷里,要达成永生有多么艰难,不是吃吃药、放放血、剔剔骨、割割肉就能做到的。只有迷圣王……他是天竺未来的国王,到他登基之日,那烂陀寺的佛光将会照耀东西南北,成为佛法圣殿中的圣殿,接受万众朝拜,那是真正的永生……”鲁温怀摇摇晃晃地向前走,身后留下一个又一个血淋淋的脚印。
    狄仁杰没有喝止他们,因为很明显,柴药王、鲁温怀虽然还能说话、呼吸、行动,但其实已经是两个死人了。
    或许,从鲁温怀决定潜入长安、柴药王决定修炼“缸中之脑”时,两个人的命运终章就已经写好了。
    “大人——”陶荣低叫。
    “带上那把刀,走吧。”狄仁杰说。
    离开不老阁五十步,身后那座小楼中突然冒出浓烟,随即火光冲天,映红了北城的半边天空。
    “都完了。”陶荣回头,望着火光感叹。
    柴药王向大理寺捐献药物时,他曾向狄仁杰表示,将来一定竭尽全力保卫长安,保护柴药王这样的大善人,让所有百姓能够安居乐业。现在,他已经看到了光明背后的黑暗,并为了自己之前的稚嫩而惭色满脸。
    “大理寺的存在,就是为了面对普通民众无法面对的残忍与黑暗。陶荣,柴药王、朱鹊、鲁温怀所表现出来的只是灰色江湖的冰山一角,如果你想承担起大理寺的责任,就必须做到,山崩于前而不色变。”狄仁杰淡淡地说。
    一个人的勇气并不仅仅表现在语言上,而是从心到身、从思维到行动,一以贯之,毫无弱点。
    “大人,我懂了。”陶荣躬身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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